文|云浅浅
老鹅奶只是农村一个默默无闻的老人,却经常有人在闲聊中提起她。主要原因是因为她长寿,将近一百岁了,身体还很好。不仅没病,而且还能生活自理。
关于“老鹅奶”这个名字,我不只一次怀着疑惑的心情问过别人,谁在我跟前提起她,我就问谁。她大孙女名叫老鹅,所以大家都喊她老鹅奶。这样喊久了,大家就把她本来的名字给忘记了。至于老鹅为啥要叫老鹅,“农村人起名哪有为啥,爹妈给起啥就叫啥。”
我不只一次听到不同的人提到老鹅奶。说老鹅奶很早以前就是个老人,说他们(年龄差距还挺大的人们)还小的那会儿,老鹅奶就是个老人的样子,现在多少年过去了,老鹅奶仍然是个老人,看起来就跟没有变化似的,时间在她那里仿佛静止了。
老鹅奶唯一的孙子在西安上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里。有几年,老鹅奶的儿子、儿媳妇去西安她孙子家里,帮忙照顾孩子。老鹅奶就一个人在家里生活,自己照顾自己。
老鹅奶有三个孙女,都出嫁了。孙女们常来看她,给她带食物来,青菜、猪肉、鸡肉、馒头、饺子、馄饨,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她想吃什么,就做点什么。农村用地锅烧饭,烧柴火,灰尘、烟灰比较大。如果不常擦洗,厨房就看着到处是灰,锅盖锅台都是黑的,据说,老鹅奶厨房的卫生状况就是如此。
老鹅奶一个人烧饭,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做的饭也就不怎么干净。
她端着烧好的米饭站路口吃,村里有回娘家的女儿打那路过,问她:“大婶子,你做啥吃呀?”她把饭碗朝前伸伸,给人家看,说她烧了米饭吃。人家一看,米饭黑不黢黢的,判断是用没刷干净的铁锅烧出来的。但人家老鹅奶却不生病,连小毛病都没有,比那些爱讲究的人身体还健康,村里人总喜欢这么说。
老鹅奶生过三个女儿。关于两个大女儿,大家提得少。小女儿被提到过几次。
老鹅奶的小女儿不到二十岁就死了,喝药死的。据说,那时,从南乡来了一个小木匠,长相机灵,又很能干。老鹅奶的小女儿和他走得近了些。按理说,二十岁左右的男女青年,互相产生好感也是人之常情。但老鹅奶接受不了,她怕人说闲话,多次对小女儿又打又骂。有一次,在田地里正干着活,老鹅奶气上来了,又把她小女儿按倒打了一顿,骂了许多特别难听的话。
她小女儿哭着跑回了家。当时是热天,土茅厕里生了很多蛆,老鹅奶的儿媳妇买了一瓶打蛆的农药放在茅厕里,说用还没用呢。老鹅奶的小女儿在羞辱悲愤的心情下,看到了这瓶农药,打开盖子,一口气喝了下去。老鹅奶从地里干活回来,她的小女儿已经口吐白沫死掉了。
村里人说,老鹅奶跟她儿媳妇多少年都不和,见了面也不讲话,就跟陌生人似的。有一年,她儿媳妇从西安回来,在路口下车。老鹅奶的眼睛有点花了,远远地把她看成了别人,迎着她问她打哪里回来。等走到近前一看是她儿媳妇,气得当场就朝自己的脸上狠狠掴了两巴掌,骂自己眼瞎了。
这两年,老鹅奶的儿子和儿媳妇从西安回来了,跟她生活在一起。她毕竟那么大年纪了,今年都九十七了。
他儿子七十多岁了,媳妇也七十多了。三个老人生活在一起。去年秋天一个下雨的日子,门口的地被雨水淋湿了,有点滑,老鹅奶的儿媳妇拿着镰刀去菜园里割韭菜,不小心滑了一跤,摔断了脊梁骨。老鹅奶的孙女担心她爸照顾不好她妈,就把病人接到她家养伤去了。
剩下了老鹅奶和儿子。
老鹅奶心里不藏事。她对她儿子有意见,就跟她后院的邻居倾诉。她邻居也是一位老太太,八十九了。老鹅奶常说她儿子很小气,对她抠。
她儿子都那么老了,要是惹着她了,她还骂他。一次,她把她儿子骂得跑到很远的地方要投沟,不想活了。还有一次,她跟她儿子生气,离家出走,跑到村东头一户人家,说夜里要住在那,不回家了。
老鹅奶嫌她儿子做的饭不好吃。跟儿子吃不到一块,就仍然自己做饭。她爱吃馄饨、饺子。想吃肉的时候,也不炒,就是拿水煮,鸡腿、猪肉什么的都是煮。煮好的肉就那样吃,也不配菜。吃够了,就把碗里剩的肉倒在地上喂鸡,说不好吃,没味。
老鹅奶整天不闲着。起得很早,拄个拐棍四处逛,水泥路上转转,田间地头转转,能转很远。她还喜欢串门子,到处跟人拉呱。喜欢走亲戚,闺女那儿住一阵子,孙女那儿住一阵子。
她后院八十九岁的那位老人,脑血栓多年,行动不便。天气好的时候,能扶着支架慢慢挪腾,穿过水泥地的院子,到大门口坐坐,晒晒太阳。老是一个人坐在那,也挺孤独的。她看到老鹅奶,就会远远地使劲喊她:“嫂子,你去哪?可来坐坐?”老鹅奶有时候会过来站一会儿,陪着她说说话,大多数时候是说她要去哪去哪。听起来她可忙了,一会儿闲功夫也没有。
有一回,我去那边拜访亲戚。饭后,我在院子外散步,刚好碰到老鹅奶也在路边站着,就有幸跟她聊了几句。
我向她问好,她用很响亮的声音热情地回应了我。她问了我老半天,才恍然大悟似地,好像终于明白了我是谁——但我相信她仍然没弄明白,因为没过多久她又围绕这个问题,问了差不多的话。
我看到她头发雪白,衰老的脸庞就像树皮一样干枯,眼皮也低垂了下来。眼睛虽然浑浊了,但却仍有神采,精神也很好。旁边有穿红衣服的小孩子踩着滑板车经过,她还弯着身子跟小孩子打招呼,问东问西,脑子里似乎充满好奇。
我夸她身体好。她很爽朗地大声笑着说她活够了,她想死,可是又死不了咋办,只能继续活着。
老人都喜欢聊天。你就是不问她,她也会自顾自地说一些前后没有关联的话给你听。她告诉我,她儿子在西安跟她孙子一起住了几年,又回来了。
她还告诉我,她一共生过三个闺女。“小闺女被我打死了,我且烦人佛白(这句话是方言,意思是说不喜欢人作风不正)。”她说。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很平静,苍老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曾经想过,也试着问过村子里其他老人,老鹅奶的小女儿去世后,老鹅奶有没有后悔过。他们说,她后悔啥,她不后悔。他们认为老鹅奶的小女儿去世,是命该如此。
老鹅奶究竟有没有对往事后悔过,我无法做出判断。不管怎么说,那也是老人的伤心事。她可以主动提起,我却不忍多问。
往事如烟。对也好,错也好,都已经过去了。老鹅奶活了快一个世纪了,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通透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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