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客

作者: 许清和 | 来源:发表于2018-08-23 14:37 被阅读17次
    乘客

    从兰远到棉郊,要拐34个弯,过24次红绿灯。运气好的话,可以有14次不用等红灯。从5个天桥下穿过,其中2个行人很多。

    这是一条他闭眼都不会走错的路线,哪些路可以开到70码,哪些只能开30码,他了然于心。他是公交车司机。每天来回于这条熟悉的路线。

    日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比白开水还要乏味,千篇一律的上班,下班,回家,吃饭,睡觉。甚至每天的早餐,除了馒头,稀饭,鸡蛋和咸菜,别的已经不属于早饭的范畴内了。

    生活如同一湾平静的水,轻而易举的就把一个40多岁男人的激情溺亡在里面,连挣扎都没有。而他觉得自己连挣扎的念头都不曾浮出过水面。婚姻于他,虽然不是那团缠住脚的水草,但也绝非氧气。他大口大口地呛着水,但终究没有死去。

    第十四站的站台旁,那棵树又开出新的花,浅浅的白色。又一年的草长莺飞。那天女儿趴在肩上在耳际后拔出一根白发放在他面前。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再次侧过头看女儿,曾经小小的婴孩,已经在他不注意的那些个日日夜夜里,长成了清丽的大女孩的模样。已经开始有相貌清朗的男孩子在家附近的站台上,拿着奶茶,为她等待,一起去学校或者展馆。妻子开始担心,他却并未阻止。

    岁月是个神奇的小偷,不知不觉中偷去了他的年少曾经,以及棱角与张扬。偶尔有同事之间说些不荤不素的玩笑话,他不搭腔,后来,慢慢的竟觉得刺耳,还有反感。疲倦的时候,心尤为劳累。所有的声音都可以被自动筛选及忽略。唯独那个小小的温和声音。

    后来的所有时间里,他始终将那天定性为意外,纯粹的意外。

    同事和他换班,提前了一班车的时间。他喝了口茶,将车子驶出站。第四站的那棵小树终于开出白色的花朵,没有香气。站台上只有两个人,一个女孩和一位老人。老人戴着眼镜,手里捏着报纸和布袋。

    女孩上了车。并不是高峰期,她是第七位乘客,算上在第三站下车的两位的话。女孩并未投币或者刷卡。左手扶着栏杆,略歪着脑袋:叔叔,这车经过古塘吗?

    最初并未在意,只是这个声音太过柔和,软软糯糯的,如同一朵将要盛放的合欢,有种说不出的诱惑。他侧过头,经过。

    车子继续行驶,她投币。然后坐在他身后对面的第三个位置。抬眼在反射镜中便能看到。马尾,衬衫,毛衣,帆布包。并非多显眼的一个孩子,只是衬着那个声音,整个人竟隐约显得清淡柔顺起来。

    有手机轻微作响。只闻她的声音,音量不大,断断续续的传来:坐错车了,已将上车了,放心。

    后来,过了几站,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在第十一站的时候,再次略过后视镜,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已找不到她的表情。直到后来,甚至都不知晓她在第几站下的车。

    晚上的饭桌上,妻子絮絮叨叨的讲着亲属邻里间的琐事,他听得厌烦,匆匆吃了几口饭,以买烟的借口换鞋出门。妻子的声音在门关上的前一刻传了出来,顺便买两斤苹果回来。

    走过一条街,在小广场的石凳上抽完最后一根烟。同一路的公交车在旁边经过两趟,起身往回走。过红绿灯的时候,来往的人群自身边擦身而过。他蓦地回过身来,刚才,是那个声音吗?人群熙熙攘攘,已走到路的那边,并没有只见过一次的身影。唯他,留在了路中间。汽车鸣笛,他暗自嘲笑子自己,怎就会想起,怎会。

    路过烟酒铺的时候,掏出兜里仅剩的二十元钱,才意识到出门匆忙没有带钱。跟相熟的老板打了声招呼,转身在隔壁的水果店里称了三斤苹果拎回家。

    进门换鞋,妻子自厨房走出来,湿哒哒的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留下印记分明的水渍。你这一包烟买了有一个小时了吧,什么烟?他没有答话,把苹果往桌上一搁,进了洗手间。

    第二日下午的班车,他坐在车上玩手机,提示发车。稀疏的乘客陆续上车,车门关上。瞥眼见倒车镜里,十米开外有个白色身影朝这边奔袭而来。他又重新将车门打开,她气喘吁吁的跨上车。刷卡机滴的一声响后,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声谢谢。他忽然很想跟她说声不用谢,转过头来的时候她已往后走找位置了。一个单独的位置,在车门的旁边。

    在下一个路口等待红灯的时候,从镜中见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书来,仔细阅读。低着头的模样,鬓角有碎发掉下,她不时伸手捋到耳后,露出洁白的小小耳朵。

    他突然想到女儿,以及十四岁时给她买的一条白色棉布裙。

    生日那天。女儿换上裙子从房间里走出来,亭亭玉立,似一株洁白的带着芳香的花。那个瞬间,太多的情绪在胸腔里撞击,清晰而剧烈。他无法言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一朵我愿意用生命浇灌的花。

    一周总有好几次能见到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不急不缓,不争不抢。

    印象里似乎没有见过多余的表情,只是一味地坐在固定的位置上,表情严肃。有时听歌,有时望着窗外发呆,有时看书。唯有一次,车上人多,过于拥挤,有人不小心踩脏了她的白球鞋。低头的一瞬,眉间皱起,微有恼意,却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有抬头看那人一眼。继而低头继续看书。他在镜中将她的表情变化一一收进眼底。从来没有人会注意。

    夏至过去。她的书从棕色封面换成了白色封面。干净简单,只有一行黑色的小字,他没有看清。

    那日回家得早,恰逢周末。推门便见女儿蜷在客厅的沙发上捧一本书在看。见他进屋,只是抬头喊了一声,便又继续埋头看书。

    这样的情景让他恍惚,车上的她亦是如此。他走过去,在沙发的边上坐下,凑过去看。女儿宝贝似的挡着,不让他看。其实不用看都知道看的什么书。恰逢妻子从厨房端菜出来,今天回来这么早?

    他“嗯”了一声,伸手准备拍拍女儿,手触到头发的前一瞬,却是温柔的落下,轻轻揉了她的头发。别看了,走,吃饭去。

    饭桌上,女儿对她妈妈说,想吃葡萄。妻子允诺明天就买。饭后,女儿进房间做习题,妻子收拾碗筷进厨房。他在沙发上坐着看了会儿新闻,然后起身去门边换鞋。妻子擦着桌子问他干嘛去。他换好鞋,开门,说了声买葡萄,便出去了。

    在超市挑了两串葡萄,去收银台前排队。转眼便看到了她,在他前面,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穿着人字拖和牛仔裤,裤脚处卷起两圈,露出纤细的洁白脚踝。脚趾干净,没有涂甲油,和手指一样透着健康的浅浅粉红。套一件宽大的男士T恤,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弱。只拿着一盒冰淇淋,低头数着手里捏着的硬币,模样接近小心翼翼,又带点顽皮,仿若小孩子一般。

    他不禁弯起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

    气温渐渐升起来。除了开车,他经常窝在休息室里,哪也不去。

    女儿马上要中考了。他并不担心,只是和女儿说,尽力就好,结果不强求。但是在家的时间明显多了些。妻子虽然嘴上说说,态度却也软下来不少。

    有一周没有看到她。辞职了?请假了?他不得而知。每每看到追着车子的奔跑身影,竟生出一丝丝期望来。会是她。会是她。然而,一次次失望。到后来,索性告诉自己淡了这份不为人知的心思。它如同一束幽暗水底冒出的气泡,见不得水面之上的世界。

    女儿中考终于结束。状态很好,显然有些把握。要去逛超市,拖着他和妻子一同前去。

    女儿和妻子在前面逛着,他推车在身后跟着。已想不起上次一家三口这样购物是在什么时候。暗暗有些恍惚,这是此生除去母亲外,他最亲近的两个女人。他必须像一棵大树一样,牢牢的为她们遮风挡雨。

    在货架的那一头,她同一个男人一起推着车缓步过来,低眉浅笑,露出一侧的细小酒窝。男人比他年轻几岁,身姿矫健,模样闲适。低侧着头来与她说话的时候,凸显侧脸朗逸的线条轮廓。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笑靥如花的她,美好而陌生。男人伸手从货架拿下她所说的物品放入推车里。他站住不动,他们从身边过去时,他看到她侧过脸来对他浅笑,微微点头。她是认识他的。他始终相信这一点,一直到后来的岁月。

    女儿回过身来,爸爸,快点。他推车跟上。再次回头时,男人左手揽着她的腰往另一侧走。他随着妻子女儿往相反的一侧而去。再没有回头。

    入伏。天气渐热。

    女儿会在下午在家附近的站台等他,为他送一壶绿豆汤,说是妈妈特意熬的,然后下车。女儿瘦瘦的背影,和另一个背影有些相似。同样的白色身影。

    下班后,路过一个花店。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犹豫片刻,进去买了一束粉色蔷薇。女儿很开心,替她母亲找来一个精致的玻璃瓶插上,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悄悄在母亲的耳边说到,妈,我刚才上网查了,粉色蔷薇的花语是,我要和你过一辈子。妻子在女儿面前笑得羞涩。他却突然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依旧每天来回于兰远到棉郊的路上。只是,他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后来,他不再关注任何一个乘客的表情。他,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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