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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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爱”是个很神秘的字眼，除了“热爱”相连，后面接“祖国”、“人民”、“故乡”等大词，日常一般不怎么用。

男女恋爱，在北方叫“搞对象”，我们长沙方言倒是直接，就叫“谈爱”，使用场景一般是谈论别人，所以说起来理直气壮人畜无害。

恋人自己也把这个字看得很重，轻易不说，情到深处，往往用“我/你最想听的那三个字”代替。

至少在那时候，在中国的亲密关系中，并不像老外那样，经常把“那三个字”挂在嘴边。

而神奇的是，只有中国人把合法伴侣称为“爱人”，哪怕他们并不相爱，但即使是最古板严肃的人，也可以轻易地用这个称呼，轻易地对其中的敏感词“爱”视而不见。

我那时就有点避讳这个词，记得中学时候在班里表演节目，我上台去唱俄罗斯歌曲《小路》，其中有一句：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就因为死活不能在大家面前唱出“爱人”二字，羞愧地跑回了座位。

个人印象中，被大规模使用的“爱”字，是与当时央视一档火爆的综艺节目《正大综艺》一起出圈的。

那是在湖南卫视的娱乐综艺占领心智之前的顶流，每次换主持人都能成为万众瞩目的娱乐事件。而在每次节目的片尾，泰国正大饲料集团的公主翁倩玉小姐都会仪态万方地出来唱这首《爱的奉献》：

爱是love，爱是amour

爱是正大无私的奉献

这个植入真的是深入人心。从冠名到片尾曲的品牌露出，都是很好的商业操作，“无私的奉献”如何体现，不得而知。

后来歌手韦唯出来唱另一个版本的《爱的奉献》，又给“爱”字来了一次宏大叙事的高度提升：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但，爱究竟是什么呢？

第一次看到“仁者爱人”这句话，直觉这真是中西合璧啊，原来教科书上那些板着面孔的圣贤也能说出这么洋气的话！

按程颐的解释，“公者仁之理，恕者仁之施，爱者仁之用”，原来“爱”是实践“仁”的方法呢。

像“仁爱”这种概念，对日常生活有足够的渗透，所以儒家学说才有足够的传播基础和接受理由吧。从仁者爱人，到爱的奉献，真是一脉相承啊。

巧的是，西方的保罗写过一篇小作文，意外地成为常常被引用的处世格言和“爱”的定义。保罗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惠慈祥；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坚持己见，不轻易发怒，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狭义的男女之“爱”进入中国人的日常表达，应该是乘着歌声的翅膀。这个含蓄的民族到现在还真的用“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来表达心迹，与邻国日本的那句“今晚月色真美（隐藏意思是我爱你）”真是一衣带水。

有两个男人我是又爱又怕。

一个是崔健，他说：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主打一个让人没有安全感。

一个是罗大佑，他说：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主打一个人间过于清醒。

不管怎样，我还是掉进了第三个男人的坑：侯德健唱道：

三十以前，学别人的模样谈恋爱

三十以后，看自己的老婆只好发呆

直到我自己有了娃，才直到从前恋爱的爱，简直弱爆了。对手里那个懵懂无知前途未卜的小生命，强烈感受到“我可以付出所有，包括生命”的疯狂念头，虽然不正确，但在那个阶段也很正常吧，至少体验过自己滋生出的那样一种爱，才明白何为至真至纯，何为恒久忍耐，何为生死之交，何为无私奉献。

我那个土得掉渣的老父亲，给他打长途电话超过一分钟就着急要挂掉的葛朗台，竟然也跟我说过爱字。我妈脾气很差，常常“家里横”，我爸是默默奉献的那个，还要平息两代女人之间的战火。这种奉献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呈现在一日三餐，消磨在并不被领情的日常骂声中。而我的老爸爸，有一天在尚待打扫的战场上，轻声地对我说：你妈妈是爱你们的，他也给这个家做了很多贡献。他的神态，有些不知所措，但声音是很坚决的。

印象中，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使用“爱”字，用他改良版的邵东口音。

买菜做饭，内政外交的那个人，其实是他；随时被否认，时刻受打击的那个人，其实也是他；说“妈妈爱你们”的，却仍然是他；临终时担心“你妈妈以后吃什么”的，也是他。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或许就是血脉，就是日常，就是每时每刻的关怀，就是一粥一饭的良善，就是永不止息，就是至死方休，就是明月照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