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藏了几年的老玉米酒……哎哎,别都喝了,倒是给我也留一口啊。”饭时,左右邻舍聚拢在一起,所有的饭食都成了公食。
大杂院每天下午的吃饭就像聚会。在你来我往的筷子夹菜声、大嚼食物的叭嘴声中,一个笑话或一则新闻就会成为下一道下饭菜,即使面对笑话让人喷饭的风险也没人在乎。
大杂院里没有秘密:谁谁站在二层薄壳窑洞门口把邻家老王的老婆抱起来耍流星;上院的三红就好男人那东西,肯定是狐狸精变的……
饭后,拖拖磨磨不想洗碗的女人聚拢在一起打八卦,那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尖脆笑声像极了她们憋尿半天之后那欢快淋漓的一忽撒。跟前,男人们手中的扑克啪地甩到小石桌上,那是快要输牌的最后扎挣。
院子里一直下到十点的象棋摊则成了另一处娱乐会。人人都清楚“观棋不语真君子”,可那场合那叫声活像战场上的嘶喊声,哪个热血男人听了不沸腾?有些人看见好棋步索性动起手来,硬是从下棋人手里抢出一匹马,啪地吃掉对方一子说“马双登就不懂?”气得对方大骂“谁让你胡骚情乱走棋?”
万事万物都有生命,大杂院也不能超然物外。在高楼面前,它就像面对巨人的小孩……大人的叹息和小孩的哭声成为它最后的送别礼。就像送走自己的爷爷,大杂院不存在了,一砖一瓦都还在小孩心里新鲜存放。每个人心中总有一片童年。这片童年许诺一般给大杂院留下一个永远的场景。不管小孩多老,一想起大杂院,脸上的表情比面对空间又大样式又潮的高层楼房都激动。谈起大杂院,他们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带结巴不带重样的。
就像一片树叶,如果城市是一棵树的话。
树叶太渺小,哪能管得了树的变化,它只有适应,不断地与树如影随形。那些大杂院,四合院,筒子楼,公寓楼,城中村,石板街,豆腐巷只是一枝枝犬牙交错的树枝,枝头挑着的就是像叶子一样的、世界上最为活跃的人类。
一棵树上的叶子似乎谁也可以不搭理谁,就像城市里行走,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城市的主人,其他人就是仆人。脸上洋溢着高傲的神情,像极了一张张精心打造的面具。
我爱笑,不管对认识的不认识的总喜欢保持着善意的微笑。我以为这至少是种礼貌。
有天,迎面过来一位女士。看她长得很好的面子上,我笑得比以往更加柔和。我一直以为,笑,尤其是对女人的微笑是君子所为。见我笑,对面的鹅蛋脸上也堆出了笑容。一个人笑引发另一个人的微笑,而且这个人还是异性,我觉得自己给冰冷漠然的城市增添了几分生气,一丝小小的成就感瞬间点燃,我觉得自己就像周身佛光的智者。
渐渐走近了,清晰的香味飘飘荡荡进入鼻翼,遮盖了路两旁盛开的紫丁花香,我保持着微笑,想留一份美好——类似诗一般的美好。
一双眼睛盛开如杏花,只因为眼角的笑纹。当那双眼微眯时,我知道有双近视眼在审视着我。有时候,眨眼之间,就会风云突变。我也再一次领略了“女人的脸说变就变”的真谛。当温柔的花朵变为冰冷的暗器袭来时,我急忙侧脸躲避,可还是被瞬间击溃。她几乎是从鼻翼里哼出仨字“神经病”。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瞬间固化为一脸来不及抖落的尴尬。
原来她以为我是熟人,于是回报以微笑。可是见我既陌生又平凡时,她一下子拉起面具,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次把自己蜷缩在刺猬一样的身体里,只留下时时准备自卫的尖刺。在动不动就拥有上百成千万人的城市里,人是最不稀罕的东西,只有那些美女帅哥可以让他人眉头稍展。
我并没有恶意,也不想讨好谁,只想通过一种较为柔软的方式和他人建立关联,哪怕是陌生人。因为在城市,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和其他人紧密联系在一起,而这种联系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软式关联,就像我对陌生人微笑一样,另一种则是硬性链接。
软式关联一般出现在家人朋友同事之间,见面热聊,面含春风,难怪像我这样对陌生人微笑被誉为“神经病”。在城市,陌生就是危险。这点不用点破,它就明晃晃写在每个人脸上。当人与人之间变得冷漠,一座城的温暖就成了硬式的拉扯。
“十年修得同船渡”的缘分在城市里天天上演,稀松平常得可以忽略。可以忽略的事儿当然没有人热心。同在车檐下,擦肩陌生人。尽管我们同坐一辆车,同乘一艘船,谁又觉得这是我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是,一个人哪能在上辈子修来这么多缘分,以至于天天和人“同船渡”?
有些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和他人同乘一辆车就是,与别人共搭一条船也是。每天我们都得与很多人一起挤公交,摩肩接踵,比肩而立,近得几乎听到对方带着热度的呼吸声。这就是城市的硬式链接。
在城市里,太陌生了就得找补,于是城市里有了圈子。有些圈住的是生活——摄影圈、徒步圈、麻将圈、工作圈、中国大妈圈,有些圈紧了虚拟时空——QQ圈、微信圈、购物圈、快手圈、简书圈。
在实际生活中陌生的人却在圈子里彼此红火热闹,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人生的乐趣。一条看不见的网线,牵连起了天南地北的男女。寂寞在这里找到了宣泄口,发图,聊天,时间快得十年如一日。可时间久了,却发现夜夜上不了床的我们被莫名其妙地绑架。被圈子?与其说被圈子还不如说被手机绑架了。
被绑架的人最向往的就是自由,可要是绑架的人就是自己,你向谁求救,你朝谁要自由?
白天被迫与无数人擦肩而过、同船共车,晚上缩进圈子里,圈子再缩进手机里。这模式化的生活成为城市的常态。就像一片叶子,也许终生和很多其他叶子无缘在一起生活共事,但是我们似乎谁也离不开谁。
一片叶子不叫树,千叶长青方为林。在偌大的城市里,能共事,是缘分。即使不能共事的人也会成为我们生命中的绿色,因为有了他们,我们行走时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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