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CP:狄白。
*单元剧模式。
*剧情承接《名侦探狄仁杰》第一季结尾。
*【第一案】、【第二案】、【第三案】、【第四案】、【第五案】、【第六案】、【第七案】、【第八案】、【第九案】、【第十案】、【第十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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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案:断潮案
1
白元芳慌了,他从未见过武皇摆出如此阵仗,把矛头对准自己人。他早饭也顾不得吃,匆忙出门满大街寻找凉面。如今若是还有谁能让他见上狄仁杰一面,那个人只能是凉面。
可饶是他穿梭在神都的大街小巷也没能找到凉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凉面姓甚名谁,更别说他住在哪里府邸何处。往常,都是凉面来事务所找他们,这个问题便不知不觉遭到忽略。狄仁杰说得没错,知道凉面长什么模样根本没用,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根本无法锁定这个人。
他懊恼,恼自己为何不知道其他密探的真实身份。但凡知道其中一个,便不会像现在这般,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白洁匆匆赶来,见到白元芳这般模样,说不上是急切大于担忧还是担忧大于急切。她拉住焦头烂额的白元芳,寄希望于他能冷静一些。谁料白元芳恼了,慌乱之下,口不择言:“你叫我怎么冷静!狄仁杰是我们的家人啊,家人被抓走了我怎么可能冷静!”
他想起狄仁杰曾提到用来栽赃梁王的腰牌内部刻有一个浅浅的桃花刻痕,想起昔日长安首富段不纯案中,仆人阿九在方起鹤的授意下送给了狄仁杰一个桃花图案的钱箱作为谢礼。
好像,钱箱上也有一朵与梁王府腰牌内大同小异的六瓣桃花。
2
凉面没有出现是因为宫中出了变故。
展念鸾立在孙镜面前,心中有千言万语,竟不知要从何说起。“值得吗?”她悬泪欲泣,得到了孙镜肯定的答复。她将佩剑横在二人中间,一把扯下佩剑上的剑穗。那剑穗本是孙镜十年前送给他的,如今,原物奉还。
孙镜的动作极快,趁着展念鸾向他抛出剑穗的空档,反手抽出她的佩剑。剑气出鞘,他轻旋手腕,将三尺青锋对准自己的胸膛。念鸾欲拦,却被孙镜反握住手牵着。孙镜像是昔年手把手教她学剑一般,将长剑推入自己的胸膛。
随着长剑入体,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近了近。念鸾低头,看见剑身周围不断冒出的鲜血沾染在白色的囚服上。对于生离死别孙镜早已看淡,反正此次被抓入天牢,不是死在刽子手的刀下,就是死在方起鹤的算计里。如此这般,倒不如死在念鸾的剑下来得好受一些。
孙镜的身子缓缓落下,她的手依旧被孙镜紧紧握住安放在剑柄之上。她看着那对交叠的手,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剑柄之上,花纹繁复,那只有生气的手却忍不住颤抖。“别怕……”孙镜越来越微弱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弥留之际,他想要像往常一般拭去爱人眼角的泪,却发现满手血污,自知不配,只得缓缓垂下。
“念鸾,我是真的喜欢你……”孙镜气若游丝,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展念鸾抛下一切奋不顾身抱住自己渐渐冰冷的身体,她的红衣被鲜血沾染,留下肉眼难以分辨的殷红血痕。她用力握住孙镜的手,像是想要追风。
多可笑啊,人怎么可能追逐到漫无边际的云风。
天授三年八月十五日夜,风雨遮月,月不圆人亦不圆。展念鸾走出天牢,淋了一身大雨。她走在雨里,失声痛哭。原来失去至亲之痛就是如此,仿佛撕心裂肺,将眼泪流尽。夜间神都的街道里,静谧得只能听见狂风怒号大雨瓢泼声。
我该怎么救你啊。
3
疾风骤雨拍打着同心阁的雕花木窗。
武皇念在展念鸾此次抓捕罪臣孙镜有功,特意准备封她为大理寺少卿。这是念鸾梦寐以求的职位,长期以来,她一直想做到少卿的位置,同她的爱人并肩。武皇正起草加官进禄的圣旨,窗外一阵闪电划过,那位即将成为下一任大理寺少卿的人浑身是雨,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同心阁门口。
“你来的正好,朕正在起草封你为大理寺少卿的文书,听听写得怎么样。”此时武皇还不知天牢之中发生了什么,以为一切都有条不紊地顺利进行着。
展念鸾跪在地上,孤魂野鬼一般。她说,请皇上收回成命。微臣看管不力,让罪臣孙镜死在狱中。武皇脸色微变,她颦起姣好的眉,静静听着展念鸾将天牢中的变故和盘托出。展念鸾是难过的,难过到把自己折磨成如此狼狈的模样。
展念鸾突然明白孙镜在琉璃瓦上,说出的“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意思了。他想用自己的锒铛入狱为念鸾换来她梦寐以求的官职。这,便是那最后一件事。
武皇亦是心痛。她的四位密探里,除追风之外,其余三人,皆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其中,她最信任的还属鹰犬。她看见展念鸾跪在玉阶之上,向她恳求能够安葬孙镜,半是憔悴,半是卑微。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同心阁上空,“他是罪臣,只能葬在城北乱葬岗。”
事已至此,乱葬岗也足够了。展念鸾再三叩首,谢主隆恩。
武皇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她和先皇正在起草先太子李弘的悼文。那夜也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有一个人闯入宫内,跪在二圣面前,祈求他们开恩,准许自己成为太子弘的陪葬。他是太子弘的娈童合欢,最后的最后,唯一的心愿,便是陪爱人去死。
兴许是年纪大了,开始伤怀起来。她忽然担心,从小看着长大的展念鸾会重蹈娈童合欢的覆辙。于是她对念鸾提起了故去的展夫人,那位生于苏杭葬于北邙的林府小姐。“那你呢,念鸾,你的归宿又在哪里?”
“折戟沉沙,马革裹尸。”年轻的捕头无力笑着,将佩剑还给武皇。这柄佩剑上沾过着孙镜的血,像是她亲手杀了孙镜一般。或许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将三尺青锋选作武器。每每握住长剑,她便会想起这夜天牢。枯槁岁月里,从此忍受千刀万剐的内心煎熬。
朝堂污浊,她宁愿策马沙场,永不复还。
“追风死了,你也要走。朕身边,怕是将无人可用。”武皇哀叹。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她远去,或许她早该明白,为君者与孤家寡人没有什么分别。
“您还有狄仁杰。”
狄仁杰?武皇拿着断潮刚派人从大理寺搜到的与契丹往来的信件,一时间不知能否信任狄仁杰。展念鸾还不知道这些直指狄仁杰通敌叛国的信件,倘若她知道三分,也不至于如此急切地劝武皇下诏将她调去龙门荒漠。
次日一早,两道圣旨同时从明堂发出。一道交给禁卫军,让他们立即将狄仁杰抓捕进私牢。凉面没去,武皇生怕再弄出类似昨夜的风波,便让这个熟悉狄仁杰的人老实留在宫中等候消息。另一道则是亲封展念鸾为陇右道行军副总管,即日前往龙门荒漠任职。
前往任地之前,她牵着马见了白洁一面。
白洁泪眼蒙蒙,事发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展念鸾倒是一直在笑,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金丝绣线锦囊,嘱咐白洁,倘若以后多重人格惹她生气就打开锦囊,里面自有化解之法。白洁不明所以,紧攥锦囊直点头。
她张开双臂,将白洁拥入怀中。末了翻身上马,没有任何兵器伴身。
那么,再见了。
那道红色的身影骑在麟驹上,大氅迎风如飞,孤身一人,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很多年过去,那些曾经的朋友曾经的敌人逐个老去死去,直到只剩白洁一人独活于世。某一日,她在儿孙的陪伴下,行走于洛阳街头。恍惚间,看见一红衣侠客从熙春酒坊走出,马尾高高束起,手拿佩剑,意气风发。
她突然想起总有一人行走在大漠边疆,你若问他去做什么,他会说,逍遥远去。
4
眼见守卫身着禁军官服,狄仁杰便猜到自己又被关武皇关入了私牢。十年前他就被武皇抓进过私牢一次,那是在长安;十年后又来一次,也不知这回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坐在牢里苦苦等待,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没有等来武皇,也没有等来大理寺,甚至,连凉面都没有等来。狄仁杰就这样被晾在这里,像是被判处无期徒刑,遭人遗忘。
直到大约巳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声。脚步踏在石阶,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牢房里。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光明正大到来的方起鹤。
他气定神闲,将整片江山玩弄于鼓掌。他问狄仁杰可知自己为什么会被禁卫军抓入私牢,狄仁杰拧着眉头,见他嚣张的模样,突然一拍脑子,明白了。他反问他,“你在大理寺卿桌子的暗格里藏了什么东西?”
方起鹤站在牢房之外,双手随意搭在监牢的木栏杆上,像事不关己一般,声音轻飘飘,“狄仁杰,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那暗格里明明就是你伙同契丹通敌叛国的信,自己的罪证,莫要推到我的头上。”
这下狄仁杰可算恍然大悟,倘若他能够早一点撬开暗格得到里面的书信,便可以借此为方起鹤这个前任大理寺卿定罪。但是他迟了一步,不仅没有找到方起鹤露出的唯一破绽,反而被他利用这唯一的破绽倒打一耙,诬陷入狱。
“其实本来,也没准备栽赃你。”方起鹤放下手臂。他的话语不急不促,反正被关在监牢里的又不是他,他有的是时间好好陪狄仁杰玩。但凡高手之间对决,都是这般,有条不紊。“你查到追风就可以了,再往上查,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你什么意思?”半晌,狄仁杰只说出这么一句话。
方起鹤突然笑了,他摇摇头,笑狄仁杰两年过去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皇亲国戚,十指连心。就算你查了个水落石出,可武媚娘也未必领情。”他在牢房门口缓缓踱步,把法理与情理摆在天平上,一点一点告诉狄仁杰,法理永远没有情理重要。“狄仁杰,这一局,是你输了。”
上一回和方起鹤交锋,他玩弄的是权谋。这一回则大不相同,他开始玩弄人心。是啊,人心何其复杂,不是用条理框架可以解构个清楚明白的。
可还没到最后,怎能轻言成败。
方起鹤没有想到的是,狄仁杰在狱中轻易认下了谋逆大罪。他承认得很是痛快,痛快到酷吏下午未时耀武扬威走进去,一炷香功夫不到,就带着狄仁杰的认罪书走了出来。过去太平公主常说他们是险中求富贵,可真到了这种时候,狄仁杰才真是步步险棋,招招带刺。
不过狄仁杰也是聪明的,他知道不认罪肯定会死在牢里,而认罪出来,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狄仁杰在赌,赌在天子眼里,在大局之中,自己有多少分量。
凉面在牢里为他解开镣铐枷锁的时候,他问凉面,究竟有谁可以自由出入武皇的私牢。凉面答,武皇断潮和他都可以进来。狄仁杰疑惑,不禁追问追风和鹰犬呢。凉面喃喃道,追风已死,鹰犬出走,四个人里,也就只剩他和断潮了。
狄仁杰默默闭上双眼。这位断潮,究竟何许人也,如此鬼魅一般蛰伏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权势滔天,甚至还能放方起鹤进入私牢而不被人问询。正想着,却听见光亮处传来白元芳的声音。
凉面推了推他,笑言有人来接他回家。
5
太平见方起鹤从私牢回来之后,渐渐从意气风发变得沉默。她笑着从桌上端起茶,气定神闲。用眼神示意侍女把另一盏茶端给方起鹤。方起鹤心中正颇为郁结,没有接过那碗茶。
“早就跟你说了栽赃他没用。”太平眸色如水,眼波含笑。只不过这笑意落在方起鹤眼里,他只看到了笑中带嘲。“就连把你不慎留在大理寺的契丹书信嫁祸给狄仁杰,都不一定能起作用。”
狄仁杰只要一出狱,想个法子自证自己,那书信便会成为往任大理寺卿通敌叛国的铁证。
别的不说,太平确实是比方起鹤要了解狄仁杰。狄仁杰这个人,是个光明磊落的正派君子,这不假。但你要是把他逼急了,他也会选择玩心眼,而且玩得不比方起鹤差。此次他有胆量在狱中认下通敌叛国这种大罪,就是仗着武皇的信任,才敢走这步险棋。
虽然面对通敌叛国这种重罪武皇并没有那么信任狄仁杰,甚至,她也怀疑过狄仁杰。但是先前狄仁杰刚在阴山和白元芳一起挫败了耶律鹧的大军,没理由这样一个架空敌军军力的人会行谋反之事。
“所以呐,他要是不认罪,落在酷吏手里,不死也得扒层皮。”太平吹着茶汤上飘浮的嫩叶。方起鹤见她冷冷一笑,恍惚间以为看见了武皇。到底是母女之间血脉相连,太平比起武皇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雍容。她转着茶盏,心底盘算着那个耀武扬威的酷吏也不能多留。
权利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可以一句话让人生,也可以一句话让人死。如此天子之权落在一个曾经被说成牝鸡司晨的外姓女人手里,李唐宗室何人心里不郁郁。
这日申时,狄仁杰进宫请罪。
武皇当时在长生院里整理旧物,从感业寺的木鱼收拾到大明宫的玉簪花,桩桩件件,勾起旧人的回忆。狄仁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几日没有见到武皇,武皇竟身心疲惫,苍老许多。此时的长生院已然恢复正常,几日前的术士作法痕迹也一并被抹去。狄仁杰没见到诸葛王朗的踪迹,想来是事成之后再度销声匿迹了。
武皇问他,你为什么要承认造反?他答,如果不承认谋反,恐怕早就已经死于酷刑之手,成为私牢里的一具尸体了。所以他恳请武皇,希望可以戴罪立功继续顺着追风这条线索查出明堂黑猫案的幕后真凶。
武皇有些疲倦地合上眼,点点头,“这桩案子,你若办好了不仅不会得到封赏,反而会遭到贬谪。你明白吗?”狄仁杰心知肚明。即使武皇相信他与通敌叛国无关,然人言可畏,其他朝臣会抓住此事不放,更有甚者,还会威胁到他的性命。虽然如此,武皇还是给予承诺。她说,等朝中安定,自然会把狄仁杰调回京城。
6
狄仁杰回到事务所,手里捧着白元芳递上的热茶,方才如梦初醒。兴许是被关进牢中,体验了生死关头,也算死过一回的人,所以如今格外珍视来之不易的片刻安逸。
可等他真正坐下好好听白家兄妹说起这几日的变故时,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错过了这么多,事态朝着严重的方向发展。先是孙少卿被捕,畏罪自尽于天牢;再是展姐姐心灰意冷,向武皇申请调离京城远赴边疆。其中,最令狄仁杰没想到的还是禁卫军在梁王的幕僚府中搜到了一份印有玉玺的空圣旨。
盖有玉玺的空圣旨意味着有人可以随时随地拿着这份空圣旨往里面填写他们想要的东西。小到加官进爵,大到谋权篡位。武皇是从断潮口中得知梁王幕僚欲反的消息的,起初震惊有余,不敢相信,后来证物俱全,她也就信了。当即派出酷吏去审讯幕僚,审讯未果,直接于午时问斩。
“先前孙少卿用伪造的梁王府令牌来栽赃梁王未果,最终皇嗣府难逃牵连,获利的是梁王。”狄仁杰抽丝剥茧,将所思所想写在纸上,留有备用,“可今日印有玉玺的空圣旨是在梁王的幕僚府中发现,那么得利的人也就成了皇嗣。”
前有腰牌为证物直指皇嗣,挑拨武皇皇嗣的母子关系;后有梁王幕僚府发现空圣旨,武皇和梁王的姑侄关系也紧张起来。
狄仁杰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两位朝堂上相互斗争的人,势力此消彼长,都不能说是完全获胜。除非,有人试图挑起这二位的斗争,从中坐收渔翁之利。
如若从方起鹤的角度想,那就是大理寺发现的契丹书信可以证明他与契丹人有关系。极有可能阴山案甚至契丹人在神都境内的活动都是他和他的母亲方姨娘一起策划并实施的,他们的已知下线就有死在江月楼火灾中的名歌姬璇玑姑娘。更何况,从耶律鹧的口中,他们也得知那位遗落中原的契丹孤女的生父乃是一位房姓唐使。这位契丹孤女,正是安远将军府上的方姨娘。
不仅如此,先前狄仁杰去查契丹人的时候还意外发现,那位出使契丹的房姓唐使正是章怀太子的太子妃清河房灵妃的表亲。
契丹灭国和清河房氏遭到连坐的双重仇恨滋养了方起鹤。
“我总觉得这件事与十年前的章怀太子案有关。”白元芳想起狄仁杰之前告诉他章怀太子案的事情,不由开口。他本就有不少话想说,刚才狄仁杰思索正入神,让他没能寻得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口。那个谜底为“房清河”的字谜时隔十年再度出现绝非偶然,一定是有人知道当年案中隐情,想要借机翻案。
白元芳信任狄仁杰的断案能力,他经手过的案子,绝不会有冤假错案的可能。如此一来,若还有人认为当年章怀太子案中存在隐情,那就很有可能是当时送去给狄仁杰的卷宗上被有心之人做了手脚。狄仁杰按照别人给出的卷宗,在人为引导下做出了错误的判罚。
狄仁杰听后,若有所思。
当年他的确是被武皇关在私牢之后,才从武皇那里拿到的章怀太子案的卷宗。如果卷宗里的初始信息就有错或者遭人隐瞒,那么他也不是没有可能造成冤假错案。
凡事皆有因果。
今时今日的果,乃是来自于十年前章怀太子案的因。
7
狄仁杰本准备向武皇提出复勘章怀太子案,可还没等他入宫,就被闯入事务所的凉面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不要命。白元芳也急红了眼,对凉面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瞎骂人的做法直上火。一时间拍桌子敲板凳的声音回荡在事务所内。
章怀太子本是武皇登基路上最大的一块绊脚石。章怀太子既然已经死了,武皇就根本不可能允许他复勘太子案。这要是复勘结果与十年前一致倒也无妨,可倘若真是证明了章怀太子是被人诬陷,那武皇这好不容易坐稳的皇位,就又要岌岌可危起来。
“狄仁杰你自己说你是不是疯了。”
“你也是武皇身边的旧人,十年前章怀太子案时,到底有没有哪里存在异常?”狄仁杰抬起眼,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凉面的证词。
凉面犹豫片刻,他很少犹豫,不知出于何种考量,还是和盘托出。
“武皇后来……又派了鹰犬去查殿阁大学士。”凉面顿了顿,有些话本不该经他之口说出,甚至有些话就该随着章怀太子的死被埋葬入土,“武皇对他这么上心,是因为十年前,正是殿阁大学士和黄国公一起散布的谣言。”
十年前,术士明崇俨死于自家别院之中,身中数剑。当时二圣震惊,派人追查此事。就在二圣派人去查的前夕,殿阁大学士和黄国公一起散布谣言,声称术士明崇俨是被太子的人诛杀。若非他们二人将火苗往太子身上引,武皇也不会如此多疑。
后来负责调查此案的大理寺官员听到谣言,在收集证据时不知觉被谣言影响,这才弄出一份从根源上就有所偏差的卷宗。
人从来都不是看见了什么而去相信什么,而是先相信了什么再选择看见了什么。
十年前狄仁杰没错,错在那些收集证据做出根本不够公正卷宗的人。
三年前越王之乱,原本牵涉进来的黄国公没有遭到清洗,并非因为武皇仁慈见他府上藏书众多,恐他死后无人修书编书。真正的原因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定下,黄国公在扳倒章怀太子上出了不少力,武皇念着这份情,自然也留了他的命。
而殿阁大学士自那时起也官场平步青云家大业大赚得盆满钵盈。
“难怪方起鹤要教唆李菽李萁兄弟杀害黄国公,也难怪诸葛王朗要借着我们的手扳倒殿阁大学士。”
他们是想报仇,为十年前冤死的章怀太子报仇。
这都十年过去了,念及此案还想翻案的人会有谁呢。
方起鹤算一个,他因清河房灵妃的关系以及四分之一的契丹血统作祟,最大的目标便是把中原搅成一团乱。太平公主也算一个,虽然这是狄仁杰最不愿意承认的一点,但太平因章怀太子案怨了他这么多年。朝野上下,没有谁比她更想翻案。
“可公主养在深闺里应该接触不到这些陈年机密吧。”白元芳觉得蹊跷。他同太平虽然没有狄仁杰那么熟,但他曾是皇嗣李旦的伴读,同太平在一起念过一段时间的书。
“那如果接触到机密的,是武皇那位深藏不漏的密探断潮呢?”狄仁杰此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狄仁杰最终还是进了一趟宫。
临行前他嘱咐白元芳,他若是亥时还没有回来就不用再等了。就当事务所里从来没有他狄仁杰这个人,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他。狄仁杰心里宛如明镜,他向武皇禀明实情,武皇若不相信反而会给他定下污蔑皇室宗亲的大罪。
轻则发配岭南,重则株连九族。
到时白家兄妹都得跟着连坐。
狄仁杰说了很多,武皇从全然不信到将信将疑。武皇问他可否有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太平公主所为,狄仁杰说,没有证据,但是陛下有没有想过那张出现在梁王幕僚府上的空圣旨是从何而来?
那夜陛下请来术士作法,还饮下术士配制的安神汤一宿安眠。当时在长生院中陪了陛下整整一夜的只有太平公主一人,且玉玺和空圣旨具在长生院内。陛下只需要去清点存放在长生院内的空圣旨数目,便能知道微臣说的是否属实。
“太平公主有动机,密探断潮有能力……”
“此事休要再提。”武皇脸色大变,将狄仁杰还未说出的话生生打断。她的声音像是冬日的寒冰,一字一句透着帝国天子的威严,仿佛狄仁杰胆敢再说一个字,就会被禁卫军当场问斩。
有人说,断潮是个体态婀娜的女人;也有人说,断潮是个不怒自威的男子。
他们怎么就没有想过,断潮其实是一个颇具威仪的女子。
一个既生在朝堂又身在朝堂,注定与权势宿命相关的女子。
到底太平是武皇唯一的女儿。她还是难以相信那个想要谋权篡位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原来,早在她登基的那一刻起,过去的朋友子女都在不经意间变成了自己的敌人。
当真是孤家寡人。
临走前,狄仁杰向武皇提了一个问题。
您觉得到底是侄子和姑母亲近,还是儿子跟母亲亲近?
武皇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让侍女送他出去。
8
太平坐在公主府里,听见心腹来报,自知她那威仪的母亲已然洞察一切。
她愤然从头上抽下那支当年赠与狄仁杰作为信物的玉簪,将那玉簪狠狠砸向面前的镜子。直到镜子四分五裂,碎片割伤了她的手,鲜血染红了鹅黄的锦缎衣袖,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慌忙中,她从碎片里找出支离破碎的玉簪,捧回手心视如珍宝。
方起鹤立在旁边,目睹了公主的失态。
“虽然没有彻底翻案,可除掉黄国公和殿阁大学士,也算可以告慰章怀太子的在天之灵了。”
那有什么用,那个隐藏在幕后纵容这一切发生的人尚安然无恙。谁让十年前,贤哥哥是她登基路上最大的绊脚石;谁让她曾说过,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太平冷笑,“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目标远不只是为贤哥哥翻案。”
是啊,方起鹤的最终目标是通敌叛国;太平的目标是挑起梁王和皇嗣的斗争坐收渔翁之利。
方起鹤突然想起他在元李谋反案失败之后,被诸葛王朗引荐入太平公主府的那段日子。他以房氏遗孤的身份轻易骗取太平的同情,两人眼见都想为章怀太子翻案,便达成共识,一拍即合。当方起鹤开始制定计划时,一般是他在说,太平面对着镜子合上双眼安静地听。偶尔说到关键,太平会从镜子里看上方起鹤一眼。
他本以为太平对他那些伙同契丹的小计谋一概不知,可太平只是纵容那些无关紧要的小打小闹,一旦上升到通敌叛国的程度,便会不由分说地压制下来。
不多时,方起鹤便察觉到太平的目的远不止翻案这么简单。
那日太平坐在梳妆镜前把玩着一把鸳鸯梳,她突然开口,对方起鹤说道,“倘若我想学我母后呢。”
她的声音无比干脆,回眸一瞥,便已注定了今日结局。
9
明堂黑猫案不了了之,太平也是聪明人。武皇几番敲打过后,念在太平是自己唯一女儿的份上,不再追究这件事。明明死里逃生,可太平并没有半点庆幸之感。她像是受了很大打击,没过多久,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玩乐之上,向武皇讨了一处风景极美的宅子,大肆包养男宠去了。
虽然狄仁杰在通敌叛国案上为自己洗清了嫌疑,可梁王那边一直不断明里暗里多次请奏武皇希望诛杀狄仁杰,武皇无奈,迫不得已,只好将这位大才暂时发配彭泽去做县令,也算暂避风头。
下旨之前,她放心不下,命白元芳一路护送,这才心安。
他俩临走前,最难过的还属白洁。想起一年前,他们初来神都的时候也是一个秋天,转眼间,各奔东西各自为命。神都的事务所里,空空荡荡,剩下的只有白洁一个人而已。
白元芳让她别太难过,至少他自己在护送完狄仁杰之后还会回到神都。
“可你没待几日就又要去阴山了。”白洁抿着嘴,咬着下唇。
到底聚少离多。
方起鹤站在神都城城墙上,前来送狄仁杰一程。诸葛王朗姗姗来迟,与往日不同,他没有携带他的羽扇。“怎么不扇扇子了?小卧龙。”方起鹤还有心情调侃他。“我就是心寒,寒到不用扇扇子。”王朗叹气,一句话说出了与往日里玩世不恭相去甚远的苍凉,“方方,咱们这回离胜利多近呐。”
神都城门口人来人往,方起鹤盯着那川流不息,僵住笑脸,说不出话。
10
狄仁杰突然停马,掉转马头,回头看了看。神都城门深重,将人与马的影子具拉得很长。没有人知道狄仁杰在看什么,直到白元芳拍了拍他的肩,他才晃过神来。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天授三年年中,武皇改元长寿。仿佛想要抛弃过去种种,换上崭新的皮囊,将一切蛮横地重新开始。
城墙下,两人快马轻裘,没有再回头。
【正文部分完结】
东汉卓文君《怨郎诗》有云:“噫,郎阿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怀化白将军路遇观雪馆,圈去“你为女来我做男”此句,注曰“不好”,改为“一对妙人品余甘”。
复此诗后半部分如下。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杆。九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三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红似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阿郎,巴不得下一世,一对妙人品余甘。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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