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笔记
林丽筠
一
“用残存的仇恨/延缓他的最后泯灭,/与其说是羞辱,不如说是怜悯。”
死后,被爱,被恨,被惦记……不同方式表达的,都是上帝对死者的怜悯。爱是纪念,是延缓死者的泯灭;恨同样是。而那些既不被爱,也不被恨,既不被知道,也不被记住的死者,得到的不是上帝的怜悯,而是上帝的赞赏和宠爱?
二
仿佛我就是源头,一切的源头。静谧,混沌,清澈,包罗万象,一无所有。像一块石头,宇宙最初的一块石头,填充它的,包围它的,只有时间,只是时间。
我就是源头,岁月的源头。时间从我这里奔流而出,穿过漫漫历史,向无尽奔涌而去,喧哗,激荡,汹涌,推送着宇宙咆哮而去。而我是源头,安静的源头。时间温柔地涌出我,又缭绕我,缓缓离开我。我就是岁月,岁月本身,岁月亘古如初的源头。
我一无所有,但一切都是我的。
我感觉到,我就是源头,一切的源头。
三
我总是重复做一个梦,梦中重复出现多年前的我,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情——等待。
我不知道,这个重复的梦,强调的是今天还是过去,宣告着今天的死亡,还是过去的死亡。
四
“每天下午都是一个港口。”每天黄昏都是我的港口。我爱这时间的港口,它们布满我的生命,延长我,又总结我。活着 ,就是有停顿。而死亡,是永远没有港口可以抵达的航程。我们害怕死亡,因为死亡的大海无边无际,没有灯光,没有星斗,不存在方向,没有白天黑夜,人们在无尽的海面上,在无尽的时间中,无尽地漂流。
五
“在他未来的惊愕中我将再现。/再次来到你这里:/像痛苦地绽开的伤口一样的街道。”
对我而言,别人就是永生。而今,通过这条街道,我成为别人,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些人。在时间的长河中,人们陆陆续续来到这条街道,爱上这条街道,或惊讶于这条街道,那一刹那,我再次从他们的表情中诞生,再次站立在这条街道上。在无数次再现中,我得以延续,我得到永生。
“你(街道)已经成为我生命的影子。”生命不存在,影子也不会存在。街道是我的影子。在我再现之外的其他时间里,街道是不存在的。
但是,如果影子存在,而生命已经不存在,这是怎么回事?
六
《一个问题》。
最后,世界在一道思想之光中消失。思想还在进行。那个思想博大,虚无,闪亮,来自一个人的脑海,那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靠着窗户,窗户面向森林般的高楼,面向时间,空间,面向整个世界。但世界消失了,只剩思想。
七
《见证》,我死了,世界将会变得更加乏味。
我死了,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灵魂留恋?肉体消亡,灵魂还要出入于这道门,还要呆在这张桌子前?还要守着一堆家具和生前几本心爱的书?灵魂还要像生前一样生活?维登斯堡认为,一个人在死后的一段时间内,不会意识到肉体已经消逝。他在上帝给他安排的幻境中生活,那个幻境跟他生前的生活场景一模一样,他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灵魂也跟肉体一样惧怕死亡,灵魂眷恋有肉体的日子。博尔赫斯引用柏拉图的话,认为肉体消亡,灵魂可以逃逸。这是被囚禁的灵魂,憎恨肉体的灵魂,它最大愿望就是肉体的死亡。它会等待,阴森地期盼这一天到来,更激烈的灵魂会主动采取行动,谋杀肉体,提早获得自由。
我不知道自己的灵魂是哪一种情况。活着,我享受生活,但死了,如果像维登斯堡说的,那实在是一种索然寡味的死亡。如果死亡是灵魂无尽期无界限的漂荡,那种茫茫无际的永恒也叫我害怕。有人认为担忧死亡是愚蠢的,如果有灵魂,灵魂自有选择。那么,这个居住在我体内,将要与我休戚与共生活几十年的灵魂,竟然是一个我不认识,不了解的陌生人!一个陌生的东西,居住在我体内,这个想法令人恐惧。
八
不是灵魂让人害怕,也不是死亡令人害怕,是对死亡的一无所知令人害怕。所有活人都喋喋不休,用语言、行动、文字、图画诉说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环境,他们活着的感受。然而,几百万年过去了,世界也已垂垂老去,从来没有一个死人站出来,告知人们,死亡的世界是怎样的,死者的生活是怎样的;有没有灵魂,如果有,灵魂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存在多久,活动范围多大,是否像柏拉图所说存在轮回?是否像维登斯堡所说灵魂依然生活在生前的幻想中?还是另一种看法,灵魂变成天地之气,随风而起,遇草而依?或者,亡灵世界不存在时间,没有所谓的过去未来,也就没有记忆和愿望,灵魂无意无识,重重叠叠,在一个凝固的空间?
人类活过了几十万年,积累了无数足以自傲的经验,经受了难以计数的死亡,依然得不到一丝消息,来自死亡领域。在其他高耸入云的荣耀之下,我们对死亡抱着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九
《马丁·菲耶罗》《见证》
什么会留下?什么会逝去?什么停留得久一点?什么倏忽即逝?死亡能够带走什么?死亡无法带走什么?一个人,可以拥有整个世界,拥有人类的全部记忆;一个人也可以抛弃整个世界,抛弃所有的古往今来。一个人可以让很多东西复活,一个人也可以让许多东西成为永远的秘密。这一切,都因为,有死亡。
十
《关于塞万提斯和吉诃德的寓言》
事实上,时间从来不偏爱哪一个世纪。每一个世纪都相类似,每一个世纪都没有特别的色彩。十五世纪并不比十六世纪更俱侠义精神,十七世纪的玫瑰也不见得比十八世纪的更富于情意。然而,有什么正悄悄改变着这一切,使每一个世纪都独具风格。不是金字塔的建成,不是亚历山大大帝的东征,不是罗马帝国的分裂,不是文艺复兴,不是瓦特的蒸汽机,不是纽约的第五大道,不是一切激烈狂荡的革命。所有惊天动地的变化,所有所谓推动社会飞跃发展的举措,都不足以改变世纪的面貌,不足以使一截平淡无奇的时间像被施加了魔法一样,在历史上熠熠生辉,焕发着令人向往的光芒。只有一件事,使世纪成为唐吉诃德,成为哈姆雷特,成为贝雅特丽齐。那就是当一个人在灯光下,翻开一本关于那个世纪的书,阅读那些描写生与死,爱与恨词语——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纪缓缓站起,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缓缓站起,洗却原来平凡呆板的面貌,变得无比美丽,无比辉煌,像在海浪中诞生的维纳斯。
所有世纪的重生,来自文学,来自阅读。
十一
《什么都是和什么都不是》
我与莎士比亚的区别,仅仅在于:我是什么,而他什么都是。是什么并不比什么都是更可悲或更幸运。当他在“活着、做梦和演戏三者的基本融合”中度过他的一生后,博尔赫斯安排了他与上帝对话:“我徒然地作过许多人,现今只想成为一个人,就是我自己。”而我是否会在死后对上帝说:“我总是一,现在我想成为许多”?
十二
我只能去体验时间。在楼与楼之间,在七十二个阳台的俯视下,在这小小的书桌上,展开我的古往今来,前世今生。在一二个小时的阅读中,体验岁月在干瘪的书页间膨胀起来,像一条汹涌的河流在我手指间急速流过。
灯光下,时间从书扉的一端涌起,从人类最初的记忆中涌起,穿透我,进入无限,进入书页另一端。我是时间流经的岛屿。我是它的岛屿。
十三
《沙漏》
我仿佛看到,沙漏的细沙在流过玻璃瓶颈的一瞬间,变成了策马奔驰的亚历山大,漂洋过海的哥伦布,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 然后又变回细沙,静静地落在玻璃器皿的另一端。
只是一捧细沙,包涵的是人类全部的历史,和无尽的时间。
十三
“上帝创造了梦魇连绵的夜晚/也创造了镜子的种种形体,/只为让人自认为是映像幻影,/也正因此,我们才时刻惊悸。”
上帝创造了很多镜子:梦、戏剧、文学、另一个人、一件历史事件、一桩生活小事、另一个白昼、另一个夜晚、一种感觉、理想、愿望、回忆、爱、恨……
到处都是镜子,但没有真像与映像的区别,没有镜里镜外的区分。你永远不知道你是映像还是真像。或许真像和映像都有各自的生活,都是真实的。或许镜子并不用来区分真假,只是用来重复。
也或许,上帝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存在,所以造人,作为他的镜子。结果,他更加不确定自己的存在。
镜子里的人开始思考、质疑、憎恨、挣脱,觊觎镜子外的世界。上帝没办法控制他的镜子。镜子里的人是上帝自己,但他开始成为另一个。
十四
有什么正经过我,而我不知道;有什么离开了我,不再回来。我所经历的,不属于我,属于时间。我一无所有,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过去和未来都属于时间。我只有此刻,觉察到自我存在的一刹那,但这一刹那,也立即被时间虏去。我写下这些文字,但文字不属于我,属于语言,语言也属于时间。书写的身影只是时间的一个单词,一个符号。我一无所有,我的出生,死亡,爱情,梦想,哭泣,歌唱全都是时间的符号。我一无所有,甚至不存在,存在的是时间。事实上,我是时光的组成部分,事实上,我就是时光。事实上,我拥有一切。
十五
“深不可测的镜子在窥视你,/它将梦见并遗忘/你临终弥留的反映。”
镜子意味者遗忘。镜子由无数的遗忘组成。镜子从不思念谁,从不怀念什么。它记不起一切它见过的,一万次站在它面前,对它来说,都是一万次崭新的相遇。
镜子是眼睛,不是大脑。镜子就是浩淼的遗忘和永远的初遇。
十六
“利剑在你灰白的头上落下,/正如你书中多次提到那样”
这一次,只是过去无数次的重复——你描述过太多。然而,这一次,是真的。过去你写到死亡,只要你放下笔,杀戮便停止。现在,你停下笔,却再也阻挡不了来自国王的利剑。只有我能解救你,消除死亡对你的囚禁。因为,在那一次之后,你像自己生前多次提到的那样,你的死亡也成了别人笔下的诗句。那一次是真的,但那一次终究也只是过去无数次的重复。我合上书,一切斗争、愤怒、屈辱、怯懦、鲜血、泪水,宇宙间的循环往复,那次死亡之前之后的所有诗句,全都消失。
你依旧在你的灯下等待一个结局。
十七
“根本不存在。你不必等待。/即使在昏暗中也没有猛兽。”
迷宫,永远的迷宫——宇宙,生活,一生的时光。如果迷宫有怪兽,那么躲避,幸存,恐惧、庆幸、斗争、挣扎直至死亡,都可以解救迷宫中的人。那头怪兽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人的希望——恐惧使生活有了希望,恐惧使人有了爱,恐惧使迷宫富于意义。如果说,迷宫是每一个人的命运,那么那头怪兽就是众人的命运之星。被吃,也被解救。然而,博尔赫斯说:“根本不存在……即使昏暗中也没有怪兽。”
明白迷宫没有怪兽,是痛苦的觉醒。为一个依稀的形象“活着,死去,满怀憧憬和希望”,不管那个形象是上帝还是怪兽,然而上帝设下了迷宫,上帝抹去了怪兽。
因为没有怪兽,道路选择了你,迷失成为存在,方向是白天黑夜。
“没有围墙,也没有秘密的中心”,那么就没有前进与后退,贴近或远离,没有起点和终点,没有希望和绝望。
迷宫存在怪兽,人便可以改变迷失的命运,成功或失败,幸存或被吞噬,逃避与寻找,迷宫成为一场博弈,一场战争,一幕戏剧,一次冒险。人脱离了迷宫的主题,在主题之外变得丰富多彩。
脱离主题是人的成功,人对神的成功。狡黠的神看透了这一点,杀死了怪兽,完成了主题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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