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根白发

听大人讲，我刚来到人世间时，第三天，是请我家的姑太来“洗三”，老太太边洗边啧啧赞不绝口。倒不是因为什么白白胖胖，而是有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据姑太说，就她所见的婴儿来讲，能有如此的头发实属罕见，她的手颤巍巍不停抚着这乌发，喜滋滋地说：“简直像戴着一顶黑毡帽。”

但这头乌发于我来说，漂亮不漂亮无所谓。渐渐长成连狗都嫌弃的年龄，头发倒成了累赘。因为与男孩女孩干仗时，他们往往抓扯头发，令人生厌。

有好几次我坚决哭闹理成板寸头，都被母亲呵斥回去。后来，大人们看如此顽皮，便请了一个算命瞎子来算命。先生掐着指头子丑寅卯哼唧一会儿，拿腔捏调地说：“这孩子命中有小灾，但也无性命之忧。只是有一个特点，以后很有女人缘。”

周边的人俱哈哈大笑。母亲喃喃说：“也好，那就不用发愁找媳妇了。”

好像要打算命瞎子的脸似的，什么女人缘不女人缘，倒是跟左邻右舍的女孩们有仇似的。我不喜欢她们。

这些小女孩们特别黏人，总想让带着她们玩儿。可是，她们干什么都是慢半拍。

比如去偷地里的西瓜，看瓜的狗撵过来时，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只会哭，根本就不知道跑。如果是男孩儿们，早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于是，人家都抓个现行。而且意志不坚定，很快就把我供出来，回到家便遭到大人的严厉呵斥。

更让我痛恨她们的是，我们那时分班玩打仗游戏，一个女孩不讲武德，扔一块石头可可砸在头顶上，顿时鲜血直流，头发都黏结一块儿了。为了好包扎，医生便把我的头发沿着伤口理成一个半圆，然后敷上药布。简直是个阴阳头。

某天无意照了照镜子，感到特别难看。死缠活求，非要把其余的头发剃掉。大人没法，只好全部理掉。后来伤好了，就再也没留长头发。母亲看着我的脑袋，摇着头叹气说：“这哪有女人缘？简直是冤家缘。”

但我很高兴。从此脱离了头发的羁绊，让人变得生龙活虎。再与别人干架时，那些菜鸟女孩抓不住头发了，就多了很多胜算。而且万一砸破了脑袋，也好包扎。倒是我常常伸手抓住她们的辫子，得意洋洋说：“跑不掉了吧？”

刚上高中那一年，我开始留意起了头发。便蓄了起来，每次理发便提醒理发师傅注意发型，比如修个时髦的造型之类，并为有一头乌发而欣欣然，嘚瑟然。

不过，随着功课的越来越重，随着老师天天考上大学穿皮鞋，考不上则穿草鞋的声嘶力吼，又对头发置若罔闻了。尤其是高三最后冲刺那年，清早从床上翻跃起，简单洗漱下，随意在头发上抿点水，小梳子理一理，便捧起书就读。一整天有时头发乱糟糟的，也根本无暇顾及。但尽管如此，再也没有想着理板寸头——大概当时想着虽然乱了些，毕竟没人敢再来扯我的头发。

不知从何时起，那天偶然照照镜子用梳子理发时，蓦然发现在蓬勃的乌发间有了第一根白发。

咦，怎么回事？我大吃一惊，心里陡然一沉。便细心反复梳理，梳来梳去，就那么一根，孤零零伏在那儿，黑白分明，很是显眼。我压抑着内心的惊慌，对着镜子看来望去，又小心翼翼拨开头发，突出那一根白发，用手指捏着，一咬牙把它拔了下来。

端详着这根白发，心里涌起一阵悲伤，宋无名氏那首诗顿时在心里浮起：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革命尚未成功，竟然有了白发！

我沉吟徘徊，渭然长叹。绕室彷徨的结果是：我长大了，从这第一根出现的白发开始，算是与无忧的童年，如花似玉的少年彻底拜拜了。那么下一步呢？就是依依不舍地拽着青春的尾巴，懵懵懂懂朝中年迈步。

过去的那些玩具，那些推着乐此不疲的铁环，那些小人书，那些小汽车，都得封尘起来。还有什么算命瞎子的预言的狗屁女人缘，统统就凝结成了一个童话，蓦然转身，面对的是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另一种高深莫测的生活。

那一刻起，我在悲哀的同时，也增加了几多稳重和从容，轻浮与天真在慢慢消退，小小的第一根白发无疑加重了生活的筹码，使人生旅途中发出一声浩叹，并在这声浩叹中再次调整方向，再次扬帆启程。它要归结以前生活的不羁野性，对你发出种种警示：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拥有一头乌发等于是拥有生命的资源。由黑变白的过程，其实是人的一生岁月真实写照，也是这种资源慢慢耗尽的行程。所有的生活种种本质，全在这个过程中酣畅淋漓予以展示。

而第一根白发，是新老生活的历史性物理划断，却又把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连成了一条绵长的逻辑线，人生的任何一段都与它紧密藕断丝连。

乌发不可恃，因为生活不是仅仅靠着这一头乌发来打拼的。白发不可怕，因为命运不是苍白的。

第一根白发谁都会遇到，谁也无法讳避。有人说，一个人突然在镜前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其间所蕴含的悲剧性意义远远超过莎士比亚的决斗、毒药和暗杀。

我曾经对这句话思索良久，认为有些危言耸听。固然它的出现会令人心中不爽，可是，毕竟仅有一根，一切还来得及。满头的乌发成千上万，第一根白发后也许会有第二根第三根，倘若接受这个事实，那么，待到全部变白以前，这期间还能做许多事，还能让生命的潜能发挥到极致。

人的一生有许多的第一个第一次，它们都如珍珠一般沉淀在心灵最深处。于我来说，这第一根白发却是悲得最深，想得最彻，笑得最灿。它终结了过去，开启了未来，如航船上耸立的桅杆，扯着帆，鼓满风，稳稳驶向未来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