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是人类学家,高高瘦瘦,一米九,喜欢在生活中发现微不足道的未知。
到美国第一天,他带我走遍伊利诺伊校园。旷阔的大草坪,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当年印第安人的领土。Illinois是印第安部族名称,最末s不发音。
路边是几人合抱不拢的大树。夏末,枝叶繁茂,房屋掩映其中,与国内绘本童话中的一样,壁炉,烟囱,浅褐色、淡黄色的砖墙,金发碧眼的小娃娃,说着我还不懂的英语,到处跑...那节奏、语调、神气,都是新的。
记得从车站打车到校园,我跟司机说,香槟小镇好美。司机的回答,现在想想,就是国内常说的“呵呵”。
导师一路跟我聊天,遍及世界各角落社会文化,从数学物理到语言哲学,还拿我做实验。
一走出人类学系楼,他问我:“哪边是东边?汉语中,白语中,说方向时,你的顺序是东南西北,还是东西南北?”
我懵了,刚到第一天,还是阴天,顺序为什么又重要?
“有人到一个新地方很快就知道方向,从身体上感知。我就是这样,你不是这样,很多人都不这样。”
他很得意,胡子一跳一跳的,拍拍我肩膀。我感觉沉甸甸的。
后来学认知,学语言,才知世界各地语言大多有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等绝对或相对方位词汇。人表达方位时不假思索使用相对还是绝对的系统,是约定俗成的。城市生活,规划整齐,不需要复杂的指示方式;而在森林、大海,东南西北关于生命:树荫、水流和风、星位、水的冷暖,都是方向。
那时,我分不清自己是城里人还是山里人。在大理,我不假思索,苍山在西边,是上,洱海在东边,是下。在昆明和北京,我习惯了地图上的东南西北。
我还在琢磨校园的东南西北,他突然问我:
“霍金和彭罗斯争论时空本性,你赞同哪个?”这两位英国物理学家,当代理论物理的领军人物,在中国也很火。
我还没回答,他抢着说:“我跟彭罗斯通过信,建议他,时间可以被空间化,两个事件间的时间实际可等同于一种空间距离 ...”
我目瞪口呆。他抬头望天,右手半握拳,食指曲起,抵在额下,喃喃低语。
伊利诺的夏天很热,我们都拖着拖鞋,我额头冒汗。
最后,我忍不住问:“你怎么就懂这么多东西?”要绝望了。
他欢呼着:“因为我活得比谁都长!”几乎跳了起来。那年,他82岁。
我们的身高差,一下拉更远了。我揉揉眼睛,往路边挪了两步,他挡住我视线了。
走了两个多小时,他不累,回到他家,师母抱怨说,“文义还在倒时差,带他走那么远干嘛?”
导师笑笑,像做错事的孩子,躲进他的书房:“文义交给你了。”
转身,朝我挥挥手:“以后,你要做我的资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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