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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寂然惘事(5)

[都市]寂然惘事(5)

作者: 菜窝头 | 来源:发表于2018-01-28 19:37 被阅读0次

          易儿如约参加了孙威的高尔夫“私人邀请赛”。熏热微风袭来,在郊区如诗如画的草场林地,男男女女挥杆而起的身影确实是迷人的。在孙威眼里,无疑易儿也是迷人的,虽然她挥杆的身姿只是优美,但谈不上正确。

          孙威几次尝试着手把手地去教授易儿,如何挥杆即省力气又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易儿被他站在身后扶腰贴臀的一次指教之后,就灵巧地避开了他后面几次“狼子野心”。俩人之前谈恋爱时,都没亲密腻歪到这种程度,更何况隔着薄薄的夏装布料,易儿很难不感应到身后孙威排山倒海般的热浪。那情那景那尴尬时分,易儿可没觉得当场一幕是郎有情、妾合意的“听说爱情回来过”,恰恰相反,简直是令她提心吊胆的恐怖片——“我知道今年夏天你做了什么”。

          易儿早料到会有这样那样的不适,她担心孙威要再照瓢画葫芦地“强行”指导她两回,她会当场雷霆暴走。今天她能硬了头皮来英勇赴会,只因为对参加这次邀约抱有很高期望,但期望高是高,还远没高到令她“舍身取义慷慨赴死”的大无畏地步。易儿指望着孙威金口一开、自己钞票进来的情形,这样的话,当月销售成绩将翻几个跟头不说,她势必会得到新任老板王晗的青睐,并很可能因此入主销售总监办公室。虽然目前来看,这一切还只停留在思想层面,仅仅是她一厢情愿的乐观前瞻。

          销售部内对总监这个位子虎视眈眈的几位女性,除了她和安双,其他的并不具备多少值得提防的竞争力。办公室里,虽然安双说的比唱的还动听,口头儿上一再谦虚,公开场合下更是频频表态,她对诱人的空缺是“空有一腔热血,可自省实力稍欠”。但多年交道打下来,易儿清楚这不过是安双一贯为之的障眼法,恐怕连对安双言听计从的胡爱玲都不会相信。

          临时代任销售总监的王晗曾说过“销售部不可一日无主”,日前他透了口风,最近一两个月内,一定会从销售部大员们之间选拔出能胜其职的最佳人选。虽然王晗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洋归来,可在任命管理层这事儿上,并不打算发扬美式民主作风,他更偏爱独断专行。因此选拔方式,自然不会是部门内部来个海选形式的无记名投票,而是总编一口说了算的直接任命。如果王晗是正直客观的,那么任命也应该是客观公正的。


          王晗自认为自己是客观公正的,他是职业经理人,明白公私分明的重要性。今天安双主动约他到咖啡馆坐坐,说是请他喝杯咖啡,顺便指点下她一筹莫展的业务。从前几次和安双打交道的经历来看,王晗猜到今天的内容绝对不是喝喝咖啡、谈谈业务那么简单,安双的醉翁之意,无非是虚位以待的销售部总监一职。这约他当然得赴,虽然不是求之不得,但他倒是真想看看,安双的野心和手腕是否匹配官升一级。

          安双坐在咖啡馆里,二楼靠近落地玻璃窗边的位置,屋子里凉气浸人,外面是人头攒动的人流。这里是闹市商业街区的一小方清净乐土,别具一格的装饰和文质彬彬的男服务生,即使墙上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摆设,都值得玩味。

          屋子里飘溢着轻柔的音乐,是臭大街的曲调,电视里一个豪乳黑衣女人占据了小小的一角,以一种魅惑的天籁哼唱,背景是鬼魅的舞台,充杂了闪亮的男人脸和琴弦。这一定是张盗版VCD,琴弦在黑糊糊的画面里若续若断。

          这恰好是安双中意的音乐,女声部仿佛具有混纺出来的电子和音品质,她能从中听出时光流转我心钢铁依然般的意境。她被那个胖女人的声音迷得颠三倒四,脚底下熙来攘往的人流,似乎都成了电影里快镜头的织闪,人们在飞快地穿梭,带了一身尘世灯火,而与似水流年无关的她,一脸矜持和不经意。她想起来初恋男友,他和那个服务生模样多少有些象,都有略略上翘的嘴角和蒜头鼻,初恋男友大她至少十岁,她在他心怀叵测的目光中成熟,出落成一朵娇艳的花儿,他无微不至地呵护她,水到渠成地占有她,又无所适从地被她左右,最后无可奈何地被她象块抹布一样遗弃。安双阴沉了脸,决绝地将他扫地出门,她明白他是她的绊脚石,她如是公主,而他充其量是个巫师,而不是王子。

          忘了说明,虽然安双喜欢这里的氛围,但她并不喜欢这里的咖啡,安安静静时候她宁愿喝一杯茶,绿茶红茶菊花都无所谓,但最好是铁观音,她更偏爱它幽幽淡淡的滋味,似乎有一种冷酷至死的理性在里头。不过,她现在心情无法彻底静下来,即便她把周身的一切臆想成了她自岿然不动的电影镜头。

          她在等,等王晗。

          目前来看,集团不会招聘个不明底细的人,来主持《君子》销售部大局,大概率就是王晗所说的,提拔内部人员。王晗挂帅销售无疑是暂时代劳,公司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够他忙活的了,再管上销售这一摊子,有他受的。眼前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得把握住,能坐到销售总监的位置,意味着她不用累死累活地四处奔波,给那些肥胖的庸俗男人们陪着笑脸,任凭他们意淫一样的眼神层层盘剥自己,甚至装出或无知、或无辜、或无意的样子,紧紧抓住她的手,一握就是三几分钟,她还不能甩脸色玩贞洁烈妇这一套让他们下不了台。倘若如愿当上总监,届时,她哪里还用“违心地”做出这些“可歌可泣”的牺牲,只需要在办公室里一坐,指挥,计划,总结,汇报,批评,建议,开开大会小会,就差不多了,然后坐收渔翁之利般,一个月大几的五位数到手,那个时候,她可算名副其实的建国门粉领。


          郊外的高球场。

          孙威觉察出了易儿心有旁骛,他莫可明状地悲伤。今天易儿之所以能“屈尊”而来,并非因为他是她曾经哀婉缠绵过的过去时,而完全是出于利益攸关的业务关系,自己手里成百万的订单,才是易儿此行的终极目的。想到这里,他突然冒出个主意,是否恶作剧捉弄一下易儿,让她自以为是的不虚此行变成两手空空而回,他倒还真想看到这个高人一等的女性如何在他面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易儿此次前来,是抱了必胜的信心,当然,她不能不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同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她对孙威的了解,他那种永不妥协兼具意气用事的性格,很有可能临到最后一分钟,翻云覆雨地转脸变卦。不过,来还是要来的,即使最坏的状况万一真发生了,气势上也得压制对手,更不能仓皇失措、临阵脱逃,让孙威看扁了、小瞧了。你不就是想让我看看你如今的风风光光、红红火火,并准备着我用低三下四的口气央求你吗?想都别想,门儿都没有。

          两个可算是各怀心事的男女,依旧在嘘寒问暖般的虚情假意中套着热乎。熏蒸的风里,是一波一浪的暑热,挟着青草和野花的清新味道,还有潮白河略略的水腥味儿,氤氲而起地顺了热风送过来,几只洁白的长腿水鸟,被易儿错误的一杆吓了个惊慌失措,在河滩密实的芦苇丛中四散而起,良久才“嘎嘎嘎”地落下。

          这件事情得讲究点策略,易儿接过孙威递过来的毛巾,暗想,合同是没那么好容易到手的,恐怕要费些个周折,不过,只要他的要求不算太过分,客套地应承应承还是必须的。但转而一看孙威阴谋密布的脸,她就坚定了主意:倘若对本姑娘有非份之想,别说没门儿,窗户都没有。

          “打的还好呀。”孙威赞叹。

          他的客套明显言不由衷地,让易儿顿时觉得危险重重起来,“哈哈,夸我还是损我?”

          “夸你,夸你,我哪里敢损你?”孙威忙着解释,可他的迫切让他自己都感到窘迫,越说越象是反话。“真的,我没那个意思,行了,我也不解释了,你当我没说。”

          “我知道。”易儿抹了脸。这个大男人怎么又突然跟当初向自己表白时候一样,手足无措,前言不搭后语地缺少逻辑起来?易儿不是那种觉得“多看她一眼的男人都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女性,但面前这个前男友,她需得万分谨慎。正因为俩人有过一段,所以了解,才不得不防。事实上,对易儿来讲,物质从来不是谈朋友的第一要素,否则就拿以前孙威一文不名的普通打工仔身份,俩人不可能勾肩牵手。同样,易儿更不会因为对方财大气粗、出手豪爽而委屈自己,要知道,追她的、谈过的系列前任中,不乏物质条件出众的,但她从没有因此自降一格。

          “玩的还尽兴吧?”

          两个人在遮阳凉棚下坐下来,已经摆好了冰点和饮料,听装水的罐子外是一层细小的水珠,易儿噗地打开一罐,喝了两口,“还好了,就是太热了。”


          咖啡馆,王晗如约而至。

          安双其实瞥见了王晗进门,但她仍然目不斜视地看着窗外,她的坐姿挺拔,显得职业而干练。

          “不好意思,来晚了。”

    “王博士呀?你吓了我一跳那,都没有注意到你进门。”

          “哦,SORRY。”王晗在她对面落座,对侍应生说,“一杯美式。”又问安双,“常来这里啊?”

          “偶尔吧。”安双笑。王晗喜欢喝咖啡,这是他在美国留学时候养成的习惯,安双早从姐妹圈子打听到了这些,所以才会特意挑选这个场合。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每一步行动,无一不经过深思熟虑,再三衡量。

          “喜欢喝卡布奇诺?”

          “哦,是啊,比较合我口味,我尤其喜欢它的奶香。”

          “这里环境很不错。”

          ——当然,要不我会选择这里?安双的眼神扫了下周围几对情侣模样的,暗自得意,她细腻地搅了咖啡,说,“是嘛?不过,我自己一个人,很少来的。”

          王晗笑笑,对服务生说了声“THANKS”。

          安双被他笑的一阵子发虚,忙低头喝了口咖啡,稳住心神,之后抬起头,用一种淡定而稍显漫不经心的口吻问,“王博士平时都有什么消遣呀?”

          “没什么特别的,带带孩子,找朋友聚会聊聊天。”

          “希望我今天约王博士出来,没有影响到你们的父子时间。”

          “呵呵,NOT AT ALL,没有没有,怎么会那。”王晗抿了口咖啡,望了窗外。

          安双也望了出去,她双腿的姿势交叠换了几次,最终侧向一边。窗外是淅沥哗啦的人流,他们冲锋陷阵一样匆匆而过。在安双看来,他们神色千篇一律,他们为什么难得清闲?即使逛街都这副面孔,神情紧张,苦大愁深地写着上司的恽怒和老婆的唠叨。是压力,是欲望,这是每个职场人士的终极命题,安双冷静地想。

          王晗的身体又发冷起来,店里的空调让他很不适应,还有,服务生的眼睛飘忽游移一圈后,又落在他的身上,他几乎忍无可忍的时候,回头却瞥见身后黄头发的中年女人朝服务生媚笑。


          王晗突然想起万里之外的妻子,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样子向那些秃顶肥臀挺了油肚的外国男人献媚,她是个心思慎密的精明女子,她有灵敏的嗅觉和出色的心智。当初能和公费留学回国择偶的他结婚,她可算是费尽了脑筋,她在王晗的父母和爷爷奶奶面前表现的柔弱谦恭,她声声甘美地应承了奶奶说“要给王家生了大胖孙子”。在介绍给王晗的几个对象里,他也就看着她聪明美丽学历高,作为孕育后代的伴侣应该是不错的选择,其他人的目的显而易见,那个时代,出国的热潮正在知识女性中痛苦地发酵,她们以赴美留欧作为今生最崇高光耀的理想。王晗并没有要求结婚对象必须温柔贤惠、任劳任怨,具有传统妇女的一切美德,可以享受寂寞、独守空闺,并望眼欲穿地等候光耀门庭的他学成归来。但事实上这个女人和其他接近他的女人毫无两样,在婚床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将她带到美国去。她蚊子一样哭泣着,说去美国是她多年的梦,她什么都不求,只想去美国见识见识。

          王晗脑悔自己被表象蒙蔽了双眼,他几乎在婚床上阳痿,那一刻他看到黑夜里她精光灼灼的眼睛,那双眼睛如利刃一样洞穿他的抵抗,他突然有种征服的欲望,他的伟岸一跃而起,“可以,不过,你先得给我生个儿子。”——总要留住她点什么东西作为快意的报复,比如一颗质地优良的卵子。

          儿子生下来了,她出去了,他回来了,她办绿卡留下来了,她有中意的美国男人了,她想离婚了。

          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气质,她掩盖,她耍手段,她色诱,她装做不经意实则故意。她有她自己的目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穿了,她只想要一个年薪十几万的工作。所以她虚情假意地奉承他,在周末的日子找他“喝杯咖啡,顺便谈谈工作。”这些小伎俩是多么肤浅,完全是小孩子把戏。

          自从“最亲爱”的妻子离开后,王晗已经将对他表示兴趣的女人,统统归到了“别有目的”的一类。他的眼睛仿佛是透视镜,穿透层层掩饰直达女人们的内心,这些接近他的美好动物,内心却并不像外表那般华丽,或许曾经纯洁过,然而随了岁月的洗礼,早蒙受了不轻的污染,她们不再白纸一般单纯,开始变得现实功利,且充塞着张狂的欲望,于是她们得逞几次,渴望的黑洞便越来越深不可测。

          来呀,快活啊,谁怕谁WHO怕WHO啊?王晗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不是清心寡欲的卫道士,更不是什么耐得住寂寞的模范丈夫。他喝了一小口杯子里苦涩的液体,饶有兴趣地听安双侃侃而谈。


          这个精灵一样的女子,此刻就在他的面前,然而他从来没有看透过她。她的魂灵深不能及底,她是件可静观而不可亵玩的瓷器,是朵可闻其芬芳而不能采拮的带露玫瑰,是只幽雅高贵的小梅花鹿,食草动物,胆小易惊。

          孙威对易儿总有种奇怪的错觉,觉得她不应该属于这个星球一样,她和他所认知的女性完全不同,虽然那些女性一样千差万别,但易儿的气质确切来讲不属于她们中的任何一款,她骄傲,聪慧,倔强,以礼待人但从不低声下气。——孙威痴痴地看着易儿,由于刚才的运动,她尖尖的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她眼睑低垂,嘴唇略翘,一颗锗红色小米粒儿大小的美女痣,点缀了她的嘴角。

          孙威伸了下腰,“肌肉发酸。”

          易儿看了他开始发胖的身子,笑笑说,“哪里有肌肉?我怎么没看见?”她想一个玩笑,大概能活跃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

          孙威并没接话茬儿,他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真需要减肥了,怪不得易儿表面上亲近奉承,但实质上对他极是拒绝。

          易儿看了若有所思的孙威一眼,心想,看来人和人之间不仅仅是差距、是代沟的问题。或许姐姐又一次说中了,两个人的思想如果差之毫厘,产生的误会往往是谬之千里。可浪费些唇舌还是有必要的,她必须开始跟孙威兜几个圈子,然后再将谈话的重心转移到合同上去,虽然她心里抱有期望,可绝对不能把它转移到脸上,变成显而易见的渴望。

          孙威继续谈高尔夫球场,地皮多少钱,外围的附属建筑多少钱,电动车多少钱,草皮多少钱,每年用水多少钱,养护多少钱,他如数家珍。易儿装出聆听的样子,心说看来孙威这辈子是和钱过不去了。“是吗?”“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呢。”“哦,真的吗?你懂的好多唉。”“这么贵啊?这一巴掌草皮比一辆车都值钱了。”

          “比一辆车值钱?”

          “自行车。”易儿笑。

          孙威也跟着笑,然而他实在觉得她的笑话有些冷。

          易儿也觉察出他笑的勉强。两个人看来真不在同一个维度上,她开始怀疑当初自己是否真的和孙威谈了两个月的恋爱。


          安双和王晗聊了一些客户的问题,之后,安双将话题引到了别处,“王博士好像来集团挺久的了吧?”

          王晗靠了椅背,歪了头,十个指头的指头肚撑在一起,两只手在胸前虚空地合着,“来集团满打满算两年了吧,从旅游那边开始。”

          “到了《君子》,应该还挺适应的吧?我们这边员工最听话了,从不给领导出难题。”

          “呵呵,我喜欢有奉献精神的员工。”

          “那王博士算来对地方了,《君子》什么都好,就是之前管理有点儿混乱,不过王博士来了,一定能扭转乾坤。”

          “还需要你们这些精兵强将发挥作用,缺少你们这些骨干的配合,指望我一个光杆司令可不行,大家一起加把劲儿,齐心协力,才能把管理水平提升上去。”

          “是呀,以前管理两张皮,大小领导,你说你的,我干我的,现在这个局面,都是之前留下的后遗症。”安双不失时机地说。

          对安双这样的行为,王晗谈不上反感,相反他也觉得安双说的有点儿道理,前任张总编留下的工作,简直是一团乱麻,死疙瘩多,活疙瘩少,无从下手。

          安双看到王晗点头赞许,便放开胆子,一边观察着王晗的表情,一边继续说,“以前管理简直是一团糟。王博士你可能不清楚,之前我们部门改革销售政策,主编和总监窝里斗,时间精力都用在内耗上了,你想这管理能好吗?结果还不是我们底下员工遭罪,大家伙儿一个个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听谁的。”

          安双说的当然有道理,前总编和前销售总监,俩人一个负气出走,一个被集团扫地出门,和当初糟糕的管理状态有直接关系。

          “我想说说我自己的观点,王博士你别见笑。我要有什么说的不对的地方,还希望王博士指正。”

          “好,我听着。”这个女人不简单,和他之前遇到的其他女人一样,又不太一样,一样的是她暴露无遗的野心,不一样的是她与野心匹配的能力。

          “如果矛盾太多的话,必须先集中资源,解决主要矛盾。王博士觉得重点需要改革的是哪个部门?”

          王晗微笑,安双这么问,一点点地将正题引了出来。“当然是编辑部。”他故意就此打住,果不其然,看到安双眼里闪过的失望。

          安双的身子向后靠了靠,“编辑部那边一直不是很正常。我一个外部门的,也不方便说什么,不过……”她端了咖啡杯,喝一小口,然后用纸巾拭了嘴角,“我想这基本算半公开的,那边的两个领导,正副手关系不太好。”

          “嗯,好像听说过。”王晗饶有兴趣地凑前了身子,“你还知道些什么,来来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天你也不需要拿我当总编,就当我是个普通同事,大家交流一下,你对各个部门的看法,以及从你的角度,所能看到的问题,EVERYTHING,都说说,COME ON。”他倒要看看安双今天找他“顺便谈谈工作”,除了八卦些流言蜚语,还能在管理层面提出怎样的独到见解。其实就算是八卦,或许在旁人看来穷及无聊,然而对于走马上任时间有限、摸不清头绪的王晗,有些东西却不无裨益,尤其各领导层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也是道听途说,知道个大概,你也明白的了,我们女人嘛,就喜欢八卦些小道消息,上不了正经场合。”安双笑起来,看来,谈论这些,正中了王晗的下怀。“其实也没有什么,王博士知道编辑部正副手的背景吗?”

          “哦?什么背景?”王晗装傻。其实他早听说过,编辑的正总监跟集团某总编有嫡亲关系,早想着有朝一日爬到他现在的位置,而副总监又自认才情甚高,不甘心屈人之下。

          听完安双关于编辑部和其他部门的一些言辞,王晗多少有了点收获,这时他突然在安双毫无准备之时发问,“你对你部门的各位同事都怎么看?”

          安双微微一愣,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她喝口咖啡,心说,王晗绕了半天,终于说到了重点,“既然王博士问起来,我就实话实说吧,首先,我觉得销售部缺乏凝聚力,团队精神不足,我是很善于和别人分享的,你看,比如胡爱玲,虽然能力一般,但我一直在努力的协助指导她,提升销售能力,而且我经常把一些客户分享给她。但是有些别的同事,虽然业绩出众,能力很强,但不太懂得和同事分享销售经验,就说穆易吧,我好佩服她,有能力也有上进心,还业余时间去大学读工商管理硕士,只是从来不和我们分享学习心得......”


          和孙威,易儿还是搭不上合同的话,刚才一开口,就让他挡了回来,“我们先不谈工作,好吗?不谈工作,先把合同放一边。”

          ——不谈工作谈什么?难道和你谈恋爱不成?谁说的打打高尔夫顺便谈谈合同来着?易儿被堵了个窝心。我大热天跑这里来陪你消遣,不是为了被你消遣。

          “那就谈谈天气吧。”易儿强颜欢笑。

          “谈天气?”孙威一头雾水。

            “谈工作是谈不成,你都这身份了,咱俩再谈恋爱也不太现实吧?那我们不谈天气,谈什么?”易儿话虽然不好听,可语气未变,依然轻盈盈地笑着。

          “呵呵。”孙威当然体会到了易儿内心不满的情绪,“那就谈谈天气吧。”

          易儿喝了口饮料,吸着吸管,声音咕噜噜地响,算是回答。

          她现在生气又刻意隐忍的样子真是可爱,孙威想。他自顾自地说开了,“早上我看天气预报了。你看了没?”

            “喔,我没看。”

            “我一天看两次天气预报,早上和晚上。”

            “是吗?有必要吗?”

            “关注天气预报的人,逻辑清晰,做事有计划,是个帅才。”

            “喔?!”易儿这下要是控制不住,恐怕嘴里的饮料得一口全喷出去。她见过自吹自擂的,可头一次听到这种自夸的新花样。易儿想想,母亲也是一天准时准点儿地看三次天气预报,早中晚,为了是提醒她和她姐姐今天有雨,明天有风。这么说母亲也是个帅才了?也对,母亲的才气用到了讲台上,教育过的学生千千万,率领过的少年万万千。只不过,母亲现在习惯了回忆,回忆里的事情犬牙交错,时空逆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知道是现实还是传说,起码都是二三十年前的点滴。

            “明天有雨。”

            “是吗?”

            “降水概率百分之六十。”

            “也不见的真下。”

            “电视台里,要是预报降水概率百分之六十以上,肯定会下雨。”

          “真的?”

          “骗你这个有用吗?”

            “哦,是没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不是唇枪舌战,但你来我往你问我答之间,明显不那么令人愉悦。

          孙威目光逼视,易儿后躺着,脸上盖了毛巾,正在养神。

          孙威发现所有的企图都是徒劳,任他装疯卖傻,易儿是岿然不动,也是,她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尽管她这种原则被很多人误认为清高。真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挖苦也不是、爱慕也不是,他算是在她面前又一次败下阵来,还不如卖个修养,如她所愿,谈谈生意,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我可以签全年的合同,但是,你得给我打九折。”

          “你吃人呀?”易儿一下把毛巾抓下来,“我们一向是九五折的。”

          “甭蒙我,啊,你们去年就不止这个折扣了。”

          易儿一时语塞,她本来想在这个折扣点上故意兜个圈子,让孙威最终觉得利有所值,“竞争激烈嘛。”他怎么这么清楚公司销售政策,莫非……

          “这还不算。你激动什么?而且,我要一期增刊。”孙威大剌剌地将两只鞋子褪了,两条小腿肚子叠在前面的椅子上。“现在《MAN》那边一年的广告费只能在你们这里上九个月。”

          “《MAN》能跟我们比嘛?”易儿几乎站了起来。“国内时尚我们才是领袖,是高端中的高端。”

          “呵呵,自欺欺人,甭想蒙我啊,你也知道现在《MAN》杂志不比你们《君子》差,在上海市场和你们五五开,广州和深圳,销量甚至略微超过了你们。”

          “你也知道是略微,一城两城的得失不算什么,论全国销量,还是看我们《君子》,而且,我们真的给不了九折这样的折扣。”

          “那我不管。”孙威又咕咚咕咚喝口水,继续,“可我清楚,你的底线可不只九五折。”

          “你听谁讲的?”

          “傻姑娘,你以为我没和你们公司其他人接触过?”

          “安双?”易儿脱口而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安双,因为公司也只有这个女人可以毫不顾忌地和自己争抢客户。

          “这你就不要问了,我说的九折,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儿吧。”

          “实话跟你说,我真做不了,别忘了还有你的两个点回扣,你这不让我为难吗?我拿着这个价格去求我们新来老总批,他就是不骂死我,对我的业务能力也得质疑,你叫我以后在《君子》怎么混啊?”易儿故意用一种可怜巴巴的口气说,“再加点,让我回去了也有个面子。九三折,另外还有你两个点,这样算下来我是九一折的价格,总行了吧,你也给公司省了不少,你也得让我们没的赔,咱俩都好交代。”

          “呵呵。”孙威抹了一把汗。“好,你知道我做生意一向是痛快人,我也信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九折的价格你既然做不了,那就九三折,但得给我个人三个点。”

          “这个,真从来没有做过啊。”易儿继续扮为难,心里却琢磨,这孙威真打了一手好算盘,没给公司省多少,自己这一嘴肉倒没少吃。

          “既然没做过,那这次开个头吧。”孙威微笑。“不要在这个上争论了。”他将毛巾掷在椅子的靠背上。

          “好。说好了,你的三个点,税我们不管出,等比例到账才能提。”

          “好吧。”孙威叹了口气,又说,“完成这么大单,你老板也得给你个大红包吧?”

          易儿叫了起来,“哪里呀?我们提成能提多少啊,哪里敢和你们比?多会儿你们都是吃大头儿,我们捡小头儿。”易儿盯了孙威微笑,她的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次合同的输赢。

          “怎么,算自己的提成那?”孙威适时地挖苦说。

          “你当我们天天碰到你这样的大户呀?你这样的一年碰到一个我就心满意足了。每个月几百万的定额那,都是些几万十几万的单子,能完成任务就不错了。”


          王晗朝服务生礼貌地招了招手。

          服务生过来,“买单。”王晗还没有抽出卡,安双已经把钱递了过去,“王博士,我今天邀请你的时候已经说过了,我请客。”

          王晗以为争执买单的事情,她是说笑的,因为他很少看到女人在说买单的时候真把钱掏出来。他已经适应了和女人一起他出手豪爽的情况,尽管这两杯咖啡才几十块钱,还不足以体现他的豪爽,安双的付帐让他多少有些措手不及。服务生抓了安双的钞票,犹豫着。

          恰恰在付帐上,安双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可以说,她是不打算让王晗付钱的,说好了这次是她“请客”,她是个有原则和信仰的职业白领。而且这次她付款,自然暗中埋了一个你来我往的伏笔,下次可以在合适的时机,以开玩笑的方式让王晗回请,这样又会不失自然地创造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易儿婉言谢绝了孙威的晚餐邀约,因为早先时候她答应了同学聚餐,聚餐是远道来北京公干的大学班长组织的。孙威想易儿选择这么个牵强的借口,内心是多么地不想和自己相处。

          易儿他们七八个混迹北京的老同学中,除了她和张美丽都带了家属。易儿可以看出班长眼里闪过的意外,班长的意外是一种友邦惊诧的怀疑和遐想,他不能理解条件出众的易儿为什么至今还是茕茕孑立,傲然一身。或者这样更好,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易儿被美化到只可远观的地步,连高才生搭配她都稍有逊色,那就更别提婚姻这样的词汇。推而广之,这样的女人是不能衰老的,最好是永远活在他的记忆,他的大学。

          班长在易儿的眼里,已经蜕化成了腐败官僚的同义词,他的三尺油肚和嗯嗯呀呀官腔,简直是处长或者局长这一职位的标志。不到三十的班长已经俨然成了一方父母官,虽然有一定的书面政绩,但多少有他老丈人的努力。上溯几代,他老丈人家是西北数得上的巨贾豪商,改革开放搞活了那么一批资本家的儿孙,基因优良加上法制上的不完善,火速造就了一批先富起来的暴发户。身为暴发户的老丈人,凭了灵敏的嗅觉和先天的遗传,深谙官商之道,女儿自然要嫁给有前途有魄力的科长,老丈人出动关系,科长一路飙升,没两年直窜到副县长。这些内情易儿多少曾有所耳闻,饭店的一桌海鲜摆在她面前时候,她滑稽地想到一桌子的民脂民膏。

          没有人想到这桌子是多么的“粒粒皆辛苦”,拉动内需还得仰仗大家消费,既然有人请客,饭还是要吃的,而且买单的是从农村到城市、来祖国首都中国窗口充大头的班长。班长的大头充得乐意,当年能在北京扎根下来的,多少都有些关系和真材实料,不是部委里有人,就是靠本事吃饭,就连咋咋呼呼的张美丽,都在外经委搞乡镇企业进出口这一块,由不得他不多敬几杯酒。易儿也是要敬的,美女谁不爱?看在眼里就舒服。班长舍了这条命,也得和老同学们多套套近乎,日后用人的日子多着那,上万块一桌又如何,指不定能引来几千万的项目。

          饭桌上的回忆是必须的,于是谈起当年学院时光的那个谁,那个谁谁,顷刻之间,多年杳无音信的人物一个个仿佛成了飘着的风筝,竟然这么多根线牵着。“你们知道陈跃进干啥那吧?”班长石破天惊般一句,几双眼睛直勾勾朝易儿看过来,张美丽的手在桌子底下做了个小动作,捅捅正对着龙虾的一只钳子出神的易儿。

          易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出神只是故意装装糊涂。陈跃进就是她的大学男友,爱情生活中的第一道驿站,光是这三个字儿乍一出来就能勾起她一个激灵。

          “陈跃进?这人谁呀?不是咱们班的吧?”

          “我猜就有人忘了是谁了,穆易总知道吧?” 总有人故意不识时务。

          “在美国吧?都好长时间没联系了。”易儿轻描淡写。

          适才问陈跃进是谁的才恍然大悟般,“你们说的是咱们系里的高才生呀?”

          张美丽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这时候冷不丁笑着来了句,“吃还堵不住你嘴?”


          这次晚饭还算愉快,易儿想。晚饭完,几年没见的同学,两嘴一抹,还是作鸟兽散,看来大家对班长并不感冒,嘴巴上吃着喝着,心里头都把班长想成了贪官污吏,再多几餐也不能同流合污的,尤其班长农民进城的伪高姿态,同学里头没人吃他这套。

          目送张美丽上了出租后,易儿并没有急着回家,她临时起意,想享受下这惬意凉爽的夏夜。她走走停停,漫步在王府井的街上,商场已经关门,街道不再是白日里的人潮人涌,但依旧有三两的人在街上漫步。教堂前有一伙人在拍电影,一个穿了婚纱的女人,涂了厚重的彩妆,一脸无辜地在搭起来的木台上走路。有一个孩子,自得其乐地踏了滑板,他正在练习kickflip。盛装女子又一次被导演叫了停,她只有补了状,又一次以心惊胆战般的姿势,亦步亦趋地昂着头走路。孩子始终不能重新站回板上,在他腾空的时候,滑板总是不尽如人意地转不满一圈。

          椅子有些凉,易儿起身,往回走。两边墙体上的霓虹灯,闪闪烁烁着,有股无来由的野风,平地而起般吹来,天气已经开始凉了。易儿紧走两步,她突然回头,远远看到女演员依旧在重复刚才的走路,孩子却已经不在了。她笑了,咯咯地笑出了声来,“不是我不小心,是真情难以抗拒,不是我……”她把坤包从肩膀的一边换到另一边,唱了起来。手机响了,她从包里掏出来,母亲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母亲还很忌讳女儿们的晚归,容儿虽然没有夜生活,但不只一次批评过母亲的行为,“你要想让我们嫁出去,为什么还嫌别人回来的晚?”

          回完电话,易儿方注意到有一条新的短信息,是孙威的,“喝多了,我试下喝醉后自己还能想起谁。”易儿懊恼起来,看来“前到不能再前”的前男友果真又误入歧途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总感叹自己是匹千里马的人,怎么还做这种幼稚的事情?想回一句什么给孙威,又担心以他的厚脸皮,一定会顺着杆子可劲儿往上爬的,还是冷处理为佳,就当没有收到过这条短信。

          已经走到了路口,她伸手招了辆车。

          寂静的夜,暗涌的心。易儿在后座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她想,等哪天自己买车了,一定要在夜里来游车河,顺着三环,夜半时分飙上一圈儿,让自己High到飞起来,体验一下畅游的速度和激情。

          回到家里,母亲和姐姐都没有睡。母亲在厨房擦洗,容儿抱了本书从房间出来,“我说呀,有人跟我打听你那。”

          易儿一愣,“谁呀?打听我什么?”

          “老相好呗。”

          “姐!”易儿佯怒。

          容儿眨了眼笑,“孙威那小子。”

          母亲在厨房里停了动作,竖着耳朵听容儿的下文。

          “他还很关心你嘛,那小子是不是最近发了?还说请我客。”

          “那倒是,成总经理了,不发也得发。”

          “哦,敢情是,不发才怪,他要不发就不姓孙了。他现在是你客户?”

          易儿点头。“他打电话到家里了?”她想起刚才的短信息。

          “吃回扣的男人,没多大出息。有好处就上,最容易吃着占着,眼睛还看着。”容儿盘腿坐到沙发上,伸手拿了个苹果,摩挲了一圈儿,又郑重地放了回去。“这种男人最不可靠。”

          “姐,你怎么老这么有深度?”易儿说的是实话,这一点上她真的很佩服姐姐。容儿的深度是生活磨砺后的光彩,是掩在黄沙中的金沙,然而母亲不欣赏她的深度,男人们也不欣赏。深刻的女人好比镜子,男人看一眼就扫描到自己一脸的疤瘌疙瘩,怎么还有心情放在家里欣赏?

          容儿蹦下沙发,“光思想有深度干什么用?再说,我这么深度,哪个男人能看的懂呀?”

          易儿朝厨房里的母亲做了个鬼脸,母亲瞪了她一眼,嘟囔了句,“怎么这么晚?都十点多了。”


          易儿回到房间,坐在床沿,整个人泄了劲儿一般,半天没有动。

          陈跃进,这个名字今天冷不丁一听到,她身体就好像立马被根针扎了下。这名字已经好久没有人提起,久到她几乎忘记他的模样,如果不是在聚会上从班长口里说出来,她恐怕都不会刻意去回想起这么一号人。

          那一段大学时候懵懂的恋爱,她第一次的肌肤之亲,一幕幕一桩桩流年旧事,如大海潮涨潮路,一波刚刚涌落,一波恰又涌起。原来,今天只是历史的延续,过去无非昨天,看似斯人已去,却无时不刻丝纠线缠。一下子,她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回到了她的魂牵梦萦的大学,回到了她义无反顾匆匆逃离的青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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