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庵先生遗诗六卷》是余绍宋为梁鼎芬整理辑定的经典之作。梁鼎芬,广东番禺人,字心海,一字星海,号节庵,书室名葵霜阁,故亦号葵霜,晚则号葵翁。梁鼎芬乃余氏姑祖母继子,梁待余氏亦如生母,按辈分,余绍宋称梁鼎芬为“表伯”。又,余绍宋祖母为番禺梁氏囗囗公第五女,梁鼎芬之胞姑,后葬于广东省城东门外榕树头知府垄,长子余士恺葬在其墓下左旁。


梁鼎芬收藏清人集部尤多,余绍宋年轻时常在其寓,于书画鉴别受诲良多。梁为逊帝宣统的最后一任师傳,但也是仅有空名并无实惠,晚年常靠余绍宋接济,坎坷困顿。迨卒后,溥仪赐其谥曰文忠公,故称梁文忠。
余绍宋在《节庵先生遗诗六卷》序中道:“刻集非公意也,癸丑春间有三良之志而不得遂,事前手书遗言:‘我生孤苦,学无成就,一切皆不刻。今年烧了许多,有烧不尽者,见了再烧,勿留一字在世上。我心凄凉,文字不能传出也。’”“及己未年夏,公病痹,一日绍宋诣问疾,乘间叩间公所著为何不付刊?公曰:‘事不长于文,文必不刻。诗词虽意有所托,唯烧去已不少,今所钞存仅百余首,他日不可知,今则不能示汝耳。”
梁鼎芬擅诗,汪国垣《光宣以来诗坛点将录》曾将其比为天满星美髯公朱仝:“梁髯诗极幽秀,读之令人忘世虑。书札亦如之。”或亦因其丰髯类例之。即使目空一切的林庚白,于并世诗人少许可,然亦尝最推郑海藏,以为“今人第一”;但又说“逊清同、光以来诗人,余雅好梁节庵”,“盖节庵诗,绝似二十许女子,楚楚有致。”此也可见梁诗之妙。
梁诗的风格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种表现在晚唐愁惋之作,如《夜抵镇江》:“脱叶嘶风正二更,灯船初泊润州城。芳菲一往成影节,言笑重来已隔生。寒鸟凄凄背江去,疏星历历向人鸣。此回不敢过衢市,怕听茅檐涕泪声。”
梁诗还有一种体现为宋人清秀幽远的风格,语言大多很凝练。如《得伯严书》:“千年浩不属,君乃沉痛之。神思可到处,缱绻通其词。穷山何所乐?予心忽然疑。试君置我处,魂梦当自知。把书阖且开,情语生微漪。出见东流水,汤汤将待谁?”写深微意境,表现了内心的深处,实得宋人高处;《纪拔贡钜维赠先世厚斋先生花王阁剩稿一卷漫题五绝句》,则是七律中的佳作,其一诗云: “已是斜阳欲落时,不成一事鬓如丝。文章无用从漂泊,惆怅花王数首诗。 ” 此诗极深秀,确有南宋姜白石味道。
当时,余绍宋即与友人商榷,刊登征集梁诗的启事,准备刊刻梁诗集。但启事尚未发出,梁鼎芬已于1920年1月3日归道山。
2月12日侵晨3时,梁鼎芬葬于梁格庄,时“天气甚冷,鹄立葬许,寒风侵骨,几不可当。送葬者凡几百余人皆无倦容,足见梁文忠恩德之感人矣。葬毕几天明。”
2月17日,余绍宋夜起《梁文忠庐墓图》,未完稿;24日,余仍续作《会葬图》,大体已成。至7月1日,余绍宋早起盥沐后出门拜梁佽侯,求其题《梁格庄会葬图》。
《梁格庄会葬图》高31.5厘米,宽180厘米,为手卷形式。图用传统手法画成,内容却是写实,因梁为崇陵种植大臣,种的是松松,图中有种树时所结之庐和吊孝队伍。该图布局,山石皴法,树木笔法,已然纯熟,《梁格庄会葬图》是余绍宋早期绘画经典作品之一。
余绍宋在《梁格庄会葬图》题曰:“在易州治西十五里有梁格庄,往岁番禺梁文忠公为崇陵种树大臣,于庄结种树庐居之,谓死当葬庐侧。既殇,以己未十二月二十三日葬,四方来会,柴车相望,余负土既归,重有所感,乃作斯图。庚申正月二日,余绍宋识。”
《梁格庄会葬图》引首为曾习经所书,又有陈宝琛、朱益藩、黎湛枝、胡祥麟、朱汝珍、汤涤、罗复戡、陈三立、陈师曾、朱孝臧、吴昌绶、康有为、黄节、郑孝胥、邵章、袁思亮、陈毅、江瀚等人题字题诗。
陈宝琛泣题:“北风吹易之,满路白衣冠。无垢此片土,不冰馀寸丹。纲常终古在,风义近今难。一诀悭临穴,频揩泪眼看。”
关于余绍宋筹刻诗集之事,《春晖堂日记》最早见于1921年4月7日:“早起,陈公甫来商为梁表伯刻集事,旋偕往所谓双去精舍一谈。”次日,绍宋早起访卢慎之,商为梁文忠刻集事。卢慎之发愿为此事,余绍宋至堪钦佩,自当竭力助其成。十时到梁宅,思孝检出文忠遗稿一包交绍宋携归校对。
4月9日,余又记:“九时到胡子贤处仍商刻书事,并谢其为母寿作小启。十时入署,下午六时半散归。夜检文忠遗稿多时,遂得要领。”
绍宋从龙氏《知服斋从书》样本中发现252首,经过一年多的搜求又得740余首。1922年2月27日:“在馆与石友儒、黄晦闻、车湛清杂谈,文忠表伯常谓晦闻诗并世鲜有,故欲将所集文忠师(诗)求其删削也,删去不刻之稿,将来抄与思孝为家藏稿。”3月2日:“七时半起,又抄录编订梁文忠遗稿。”3月3日:“卢慎之来访,持梁文忠表伯遗稿本来商订,坐一时许去,夜以龙刻本节庵校卢写本讫。”
黄晦闻诗学夙为梁赞叹,曾刚甫则为梁最得意门生,所以,诗稿删减之事尽由他们俩商酌,而黄晦闻、曾刚甫参校稿本也十分用心。余评价:“黄晦闻以将拙编节庵遗诗校讫送来,签数十条均有见地。”

除黄晦闻、曾刚甫外,参校者还有仁和邵章伯纲、顺德胡祥麟子贤、清远朱汝珍聘三、南海黎湛枝潞苑、汉川李熙勤生、江夏傅岳棻治芗、江陵田潜伏侯和遂安方炜仲先等诸友。在众人协助下,余绍宋对所录诗有重复和异同者,经认真筛选、校对、编列次第,共得862首。

《节庵先生遗诗六卷》沿用陈三立旧序。在《节庵先生遗诗》中,节庵为陈三立所作诗较多,如《同伯严云阁游徐园》《伯严、叔峤访予焦山,雪中景状,再用前韵为贶》《杨叔峤、纪香骢招同陈伯严、张君立、刘君符、姜孝通集两湖书院楼上望雨作》《伯严招集曾祠赋诗》《枯树吟和伯严》《山中思伯严》等,其《山中思伯严》诗云:
“如此秋光不肯来,慨然英气未能裁。寒林几叶飘鸥意,高竹多风念鹤胎。静对江山存好梦,老知农圃是奇才。癯僧莫把庭前扫,留待佳人踏破苔。”
1915年,陈三立《节庵自梁格庄赋一绝,写扇见寄,把笔戏酬》诗云:
“归摩檐底燕巢新,忆汝边头种树人。饭颗诗心题一扇,留垂苗裔泣孤臣。”梁、陈二人诗文唱酬甚浓。梁逝后,陈三立又撰《祭梁文忠公文》,以志凭吊怀念之意。
除陈三立外,余绍宋还曾请陈宝琛作序。1922年9月30日,余在日记中道:“三时谒陈太傅师,求其为梁诗作序。原稿呈阅,师谓尚有斟酌,缓付梓。”
《节庵先生遗诗六卷》经陈宝琛、曾习经、黄节等人审阅校订。至1922年10月20日,余绍宋记:“ 林宰平代送到陈太傅阅节庵先生遗稿卷五、六二本,稍有删订,均其惬当也。”又记:“复有闽县陈太傅审定一过,曾刚甫、黄晦闻、胡子贤三君一再商校。”
余绍宋思诗集不宜附词,故另录之,并叹曰:“文忠公生时曾为余言,我词甚工,必传之作,今搜集遗稿,仅得十余阕,且非甚刻意之作,亦无长调,惜哉!癸亥三月三日。”
《节庵先生遗诗六卷》中涉及衢州人事并不多,卷一有《送三弟之衢州》诗云:“恩重许还乡,明朝更异方。灯前犹少壮,眼底入风霜。再见当成学,孤吟有断肠。南楼尚回顾,草木杂青黄。”梁鼎芬在《节庵先生遗诗六卷》中有多诗以三弟为名,只是不知三弟是为何许人?
卷二中另有《冯一梅湖上招饮》二首:“见子研经室,觞予楼外楼。山居餐竹实,水宿答菱讴。闲放罕他事,才英足一流。成全零落久,何处问黎州。”“论交伤往地,感逝竟频年。世正需才急,君犹遁志坚。沧桑均哭笑,胡草与缠绵。不共西风棹,开堂读郑笺。”
光绪二十一年,龙游知县张炤聘请冯一梅继任书院山长兼修志事。冯一梅先后主讲过衢州正谊书院、西安鹿鸣书院,还曾纂修《龙修县志》凡50卷,并为山阴徐氏编定《绍兴先正遗书》。梁鼎芬与冯一梅初识于冯丈焌座上殁时,后冯一梅令子建侯亦夭折,两人聊起时不觉泪下。此诗场景描述的即绍兴紫郎山,居处竹美且多。
卷二中还有《赠余表弟士恺二首》:“中表殷勤二十年,死生聚散两茫然。玉山下有团焦坐,忆共藤花紫月前。”“爱写秋荷风露姿,赏心茶酽酒香时。湘累已死无人服,欲扇灵芬付向谁?”
余士恺,字子容,号庸伯,是余福溥长子,后过继给福溥三兄为嗣。余士恺报捐典史分派到广东,历署开建县、花县典史,平山司、三江司、金利司巡检。余士恺性高傲,善画花卉翎毛,粤中声明藉甚,虽显官或赠千金,夷然不屑为。论辈分,为梁鼎芬表弟。余士恺长期在粤为官,与梁鼎芬关系甚密,感情至深。

1923年4月,《节庵先生遗诗六卷》校本交沔阳卢弼慎始基斋刊于武昌,黄岗陶子麟承刻。厘为六卷,前二卷为《知服斋丛书),依原本次序,后四卷为集录者。卢弼在跋中道:“右节庵先生遗诗六卷,吾师梁文忠公稿也,光绪中叶,公主讲两湖书院,弼时以诸生执业门下。”刻成名之曰:《节庵先生遺诗》,北京文楷斋承印。应该说,迄今为止,此刻本是最为通行的本子,刊印有夹连纸、棉连纸、粉连纸三种纸,当时标价分别为五、四、二圆,此二册六卷为夹连纸刻制。


有意思的是,《节庵先生遗诗六卷》卷末最后一首诗,余绍宋选了梁鼎芬的《巳未病中口占》,诗云:“往事都成梦,愁来只赋诗。梦残诗尚在,真是断肠时。”如今,后人再读梁诗,也同感“人世两渺茫,唯有泪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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