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问计
当成珉坐到郁承礼面前时，郁承礼还没有回过神来。这女子，一贯素雅淡漠，与路玥的妖娆妩媚相比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压迫。因着路玥的缘故，郁承礼与成珉的见面次数也远远多过其他后妃，可这女人向来远远站着，半点不逾矩。
今日突然请见，面色疲惫，有些沉闷，过来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奉上了药膳，还亲自靠过来伺候，淡淡的香气袭来。不知怎么，郁承礼忽然想到，巧言令色鲜矣仁。要说这成珉也从未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可她每次一靠近要说话，郁承礼的脑中警钟就疯狂的示警。
“今日过来，所谓何事？”郁承礼偏开了头，避过成珉奉汤的手问。
“先前冒犯陛下，特来请罪。”
“事出有因，朕……”郁承礼顿了一下，“我，并未在意。”郁承礼的警钟响的更厉害了，屁股也忍不住向远处挪了挪。
“多谢陛下不怪。”成珉低下头，看着手中食碗，目光凄凄然。
郁承礼瞧见了，默默伸手接了食碗，自己喝了一口。请完罪，我汤都喝了，你就赶紧走罢。
却见成珉既不动地方，也不说话，兀自静静望着自己，郁承礼却在那双眸子里读到了悲哀与伤痛，而这种悲伤是郁承礼熟悉的，路玥的离去，让他在不够忙碌的时间里，时时陷入这样的悲伤中。郁承礼看着成珉不说话了，既不说什么问什么，也不赶她走。
对视片刻，成珉忽得垂下眼眸。“抱歉，臣妾只是想与陛下多待一刻。臣妾告退。”
想与皇帝多待一刻的后妃有的是，和郁承礼说过这句话的后妃也有的是。可此时此刻这话从成珉嘴里说出来，似乎多了些什么意味，又似乎少了些什么。
更像是，两个拥有同样悲痛的人，在相互取暖。
“你若想待在这儿就待一会儿吧。”不自觉的一句话脱口而出，想反悔是不可能了，郁承礼反应过来后直想咬自己的舌头。
成珉抬起眼就撞见了郁承礼那后悔的表情，目光温柔却含着明显的笑意，再辞，“陛下公务繁忙，臣妾岂敢多做叨扰。”
郁承礼见成珉露出了明显的促狭，知她瞧出了自己的意图，不明说，只是进退有度的再辞，再给他一个收回刚刚那句话的机会，弄得郁承礼在羞愧之余还真的生出了想要留人的感觉。
“你且留下，我也……有事与你说。”郁承礼道，问题是我有什么事要说呢？
“陛下请讲。”成珉说，一个人往往知道怎么疏远一个人，也知道怎么靠近一个人。而成珉知道，怎么靠近一个已经疏远了的人。
“嗯……”郁承礼无话找话，“岚儿可有说些什么吗？”
“她……她那么像路妹妹，陛下以为，她会说什么？”成珉说。
郁承礼想了想，嘴角泛起一抹苦笑，“那她大概会说，今夜的鱼很好吃，树上又多了一个鸟窝，要寻个时间爬上去瞧瞧，若是什么时候生出鸟蛋来定要去掏了回来。”再多的事情，都用愉悦掩盖，独留痛苦深埋心底。
“白日与陛下所言差不太多，夜里就不得而知了。”
这话若是说给郁承礼的其它四个兄弟，他们的反应必然是喔，不知道就不知道吧。郁承礼虽然也喜欢直接的人，他自己却是一个百转千回的心性。
他会想，玥儿若遇不快夜里必定惊梦。岚儿也应差不多。
而成珉知道他会怎么想，才敢把话说的含蓄，毫无半分其它意味一般。
“你多多照看她吧，我担心她承受不了会做傻事。你们是对的，如果不是你和玥儿明里暗里拦着，我可能已经将岚儿拿下了。”差点真的亲手毁了最爱的孩子，郁承礼心有余悸。
“对了陛下，岚儿岂儿，陛下未来打算如何安排？”成珉突然问。
“安排？安排什么？”
“喔，那就是丧期过后移居东苑宫了。”成珉故作伤怀。依宫中规定，丧母或母亲获罪的王子公主均移居东苑宫，有嬷嬷统一照料饮食起居。郁承礼没有明旨，贺兰皇后就会依制安排。
“到也不必，让他们继续住在芳骊院罢，稍后便下旨。”郁承礼忘了，他只是暂时不想见两个孩子，特别是郁济岚，竟连这个都忘记了。如果真的不闻不问，任凭后宫安排，那还真是人走茶凉了。不知道路玥泉下有知会不会恨自己。
“那可是娘娘们的待遇了，恐是不妥。陛下可愿让臣妾来照看两个孩子？他们与我相熟，更能安心生活，屿儿也有兄长教导扶持。”成珉说。冷清的芳清院可与芳骊院的喧哗不同，内里全是自己人，连杯水都泼不进，不论是岂儿的教学，还是岚儿要习武，行事都可以更放心。芳骊院，郁承礼是不会随意拨给其他后妃居住的，等人员都撤走了，隔壁生生空出一个大院子来更是方便。齐国在乌弋后宫中的势力，原本芳骊院在明，芳清院在暗，现下反了过来。兵法曰“以正合以奇胜”，变换再多不外如是，败了一役，成珉要立刻重组这样的格局。
“你与路玥同属一国，平日里更是亲近，这样最好。”郁承礼当然不知成珉是怎么想的，只觉得两个孩子有了安身之所，可以放心了。
“两个孩子安置妥当关乎两国邦交，臣妾定当竭尽全力。”成珉说。
郁承礼目光一顿，关乎邦交？随即又落回成珉脸上，言辞试探，含蓄不外放，有心凑趣却十分慎重的问，“你，是，这样想的吗？”
“若我无故枉死，我老父虽仅官居二品，也定会在朝中施压，向乌弋问责。何况路妹妹，皇亲国戚，母亲大长公主手握重权，岂能不闻不问。既然要问，首当其冲的便是两个孩子日后的生活了。”成珉说。
“你倒是周到。今日齐国的国书送到了，要遣使来见。”郁承礼说着找到那封国书递给成珉，“你可愿帮朕瞧瞧这上面的名单，可是往日相熟之人？”
成珉接了去瞧，“正使甘叔群，御史大夫次子，臣妾出嫁时刚刚入仕，现下不知是个什么官职。听闻此人行事方正，善于谋断。副使秦昭庭，虽性格暴躁却也是显贵出身，识礼仪懂分寸，副使成洵……是臣妾的四弟。副使徐文远，臣妾未曾听过他的名字，极有可能是在军中供职的。”
“如此说来，齐想以君子之礼追问此事。”郁承礼松了一口气。
“陛下觉得安全了？”成珉放下手中文书。
“怎么？”
“秦昭庭当年就官居三品，内弟现在也是四品职衔，甘叔群定在二人之上，而这个许文远，恐怕也差不了太多。齐国使节，一般最高三品无实权，靠巧言善辩获此工作，而此次这几位在齐国朝中不但位高，而且权重。更有趣的是，这四人应该分属不同的阵营。”
“乌弋是出了什么绝好的东西值得他们这般相争？”得之得天下不成？乌弋经济极不发达，人口也不众多，这个国度只有铁血战士和千里良马。每一个国家都想把乌弋的军队收为己用。想动我立国之本，真真是臭不要脸。
“陛下的母亲也是齐人，陛下即位后，与齐国近十年再无战争。文和八年，更是共同击败过淳维东进大军。您说他们是在争什么？”成珉说。
“那个离乌弋皇位最近的人。”郁承礼说，“可崇儿的母亲是混夷公主，再亲厚也不会如我一般会念着齐国。”
“那都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眼下，他们急于争抢，怕是混夷要有大事发生。”
郁承礼也知道混夷将有大事发生。可单凭一纸国书，一份名单，成珉就觉出了问题。“可有谏言？”
“郁济崇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德才兼备，又在朝中历练已久，如今已然成年，陛下不打算……”
册封东宫吗？这可不是后妃该想的事情。
“陛下不打算为他选一门好亲事吗？”成珉话语一转。
“是该选选了。”选亲和嫡子长子，德才兼备有什么关系，嗤！崇儿成年，混夷必然施压。这下连齐国人都想来拉拢崇儿。这分明是齐国与混夷要开战了，一个想乌弋发兵攻齐，另一个希望乌弋按兵不动的意思啊。是该册封选亲了，乌弋想在这多国的混战中屹立不倒，设立一个可以被多方势力拉拢的太子，如同设立了一个平静的风暴中心一般重要。
郁承礼自己就是站在风暴中心登上王位的。
当年，四位兄弟长年随父征战，都有自己稳固的势力，唯独郁承礼羸弱，长年待在王都料理政务。对乌弋这样以武立国的国度里，除了前线战火，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后方补给了。而郁承礼能够提供给前线的供给决定了前线将士的生死存亡。
为了将郁缙玹那可怕的战火引向西部，混夷、齐国还有当时的魏国又是送美人，又是谈商业合作，又是贩卖军需物资给郁承礼。派来的使臣也总和郁承礼称兄道弟，拍着胸脯说乌弋的帝位之争，必然倾尽国力帮他成事。
有郁承礼这个好儿子稳固后方，加上与三国关系亲密，确保南境无边患问题的前提下，郁缙玹真的一去西北，十年不归。而郁承礼的几位兄弟却恨他入骨，这么能干的兄弟，最好是能一刀杀掉。各方势力相互斗争，又相互抵消，任凭有人将剑顶在了郁承礼的脖子上，也自然有人帮他斩断那柄剑，而郁承礼的生活不过是出去与人喝喝酒，跑跑采买，等最后一切归于平静时，不但郁承礼渔翁得利，自然而然的接管了乌弋，而且成功保住了乌弋，既没被战火毁灭也没贫困潦倒到难以生存。这约莫就是天命。
风暴将起，给你们个阵眼。
这幕大戏，可以开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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