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深了，中天的明月刚刚被风卷来浓厚的乌云完全遮住了。
我看着阴沉黑暗的天空，赏月的兴致也一扫而空。白日里吹起凉风的时候，童儿还将柜里的厚衣递给我，嘱咐我穿上，我嫌矫情拒绝了。此刻倒是有些后悔，这风倒也真凉。
之前头上泛着白光的梨树枝丫，我觉着还颇为好看，此刻月光隐了，黑黢黢的，像是个高大的巨人上身插满了剑似的，显得可怖了许多。
四周传来哗哗的水声，那是宅子周围引来的水渠，这流水环绕，不舍昼夜的淌泄，以后也将会恒久地流泻下去吧。我这一生，亦如这水流，浮沉几十载，终究还是要沉寂于此了。
最近身上越加疼痛了，昏沉的时候也较清醒时多些，梦也做得多了，还尽是年轻时候的一些往事。这些梦啊，实在是折磨我，我想忘却的那些日子，每日里总在梦中演个来回。它提醒我年轻时有多风光照人，豪情激昂，又反照我此刻有多么狼狈不堪，沉沦绝望。
想我卢照邻，出身范阳望族卢家，自幼饱读诗书。同龄人还在和泥爬树之时，我已师从大学者曹宪学习《尔雅》，后又和王义方学习经史，在两位老师悉心教导下，我也算博览群书，名动一方。时人将我与几位兄弟称为“王杨卢骆”、“初唐四杰”，我们哪个不是自幼成名，被许为天才，却偏偏都是名大位卑，一直沉沦下僚。
王勃与杨炯早亡，英才天妒。彼时我总不敢相信二子消亡于人世的消息，之后悲恸大哭数日，只叹天其不公，致祸于我几人。骆宾王前几年随徐敬业作乱兵败不知所踪，传言许是死了。如今四杰唯剩我一个，且是这番残破身躯，可笑称雄文坛四子，竟无一善终。
前些日子小童给我读诗时，重读了骆宾王代郭氏向我讨罪的《艳情》诗，读到“悲鸣五里无人问，肠断三声谁为续”时，我泪落如雨，泣涕不成声。我又岂是负你，我又何尝不日日心向蜀川。若非不得已，我岂不会翻越万水千山前去见你，无奈身躯已残，病入膏肓，相见何益。
近来我已不吃药了。想起那年，我无奈隐退太白山中。日日登山闲游，在山林风光间得以聊消胸中郁结，于病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但心境却也好了很多。一日游山归来，在半山腰一棵松树下偶遇一老道，其人须发皆白，飘飘然有神仙之姿。相谈之下，知其为方外高人，道长见我脸无血色，问起原由。知我病久，赠我玄明膏一枚。既见丹药，不免寄些幻想，如若就此康健，不是美事一桩吗？谁知刚服下药，却得知父亲丧去的噩耗，悲痛之下，竟将丹药呕出，以致病情愈重。再去寻那道长，却无缘会面了。只得自己寻方炼丹，无奈竟是越吃身体越垮，终致半身残废，又毁一臂，只能坐在轮椅里度日。
久病成医，多年的疾病让我也知晓些医方药理。前些年有幸师从孙思邈道长致力药学，学习呼吸吐纳，知晓何为阳用其形，阴用其精。无奈沉痼既久，药石无灵。纵然我医术有成，却是医人者不能自医，连孙道长都无力乏术，想来也是命数如此，图作奈何而已。
孙道长说我太过悲观，于病无益。可是我又怎么乐观得起来呢？
想想十九岁进入邓王李元裕府内任典签职，正值青春年少，邓王对我也颇为重用，曾对旁人说我是他身边的司马相如。邓王对我如此抬爱，我粉身难以报之。在府中我饱览群书，获益良多。邓王也多次向朝廷举荐我，却音沉大海，未见重用。邓王也时常劝我，说我有大才，终将有一日会被朝廷看重。可是还未等到那一日，我却被小人谗害，幸得邓王相救，得以免灾，后入蜀任职，这一离开，算起来时，竟有十年之久了。
在蜀地过得尚算安稳，且收获了我一生挚爱，无奈幸福的日子太过短暂，为了争取到更多的机会，我选择了暂时离开，这一去却成为一生之痛。如果再给我选择一次，我情愿什么都不要，只求留在蜀地，和挚爱过着安定的生活。现在，估计也不会如此痛苦吧。
那日在洛阳城内，见满城风物景致颇为壮观。心中有感，写下一篇《长安古意》，原也没有其他想法，只是见景抒情，顺便发点牢骚罢了，却不曾想竟因诗见罪，招致无妄之灾。当权者面前，我辈实在是渺小不已，有口难辩之，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天可怜见，侥幸不死，命运却就此开始对我以无情的打击。随之而来的病痛缠绕在我身上，对我苦苦折磨，终身都无法抹去。
来到这具茨山，我置下园地，种树开渠，引得颍水环绕窗前。虽病且痛，行动亦有不便，不过日里听水声，赏风景，对我这人世一废物来说，姑且算作一点奢侈的慰藉罢。
我在山下筑好了一座墓，时常让童儿将我抱将进去，我喜欢躺在墓里的感觉。终身病痛却不死，显是老天见对我磨折不够，我不如自掘坟墓，聊且试着做一个死人，想来终于有一天我真正躺在这里的时候，不至于感到害怕。其实我怎么会害怕，我不是渴望了很久吗？
秋天深了，月亮还是没有出来，周围依然是风声夹着哗哗的水声。我已经感觉不到冷了，我的血气涌上来，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支撑着我。
我慢慢抬起还能动弹的右臂，将整个人从轮椅上撑起来，使劲摇晃着轮椅，终于把自己跌在地上。落地的身体感觉不到痛，这废躯，怎么会感到痛？还是那股力量，它将我向前推动，一步，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微明。四下里物色还看不分明，远处的具茨山像一个黑色的巨兽，稳稳地立在那里，冷静地看着我，看着这世界。
我拖着病躯趴在颍水边上，这滔滔的水流，它的终点在哪里？我想去寻找答案，那里或许也是我的终点。
于是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翻滚进这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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