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慢极了,慢到每年都过一样的年,慢到只有过年才有新衣裳,慢到也只有过年才会期待新衣裳。
一卷一卷的布匹成排摆在布摊上,黑色的布卷紧挨着蓝色的布卷,蓝色的布卷紧挨着另一个黑色的布卷,一把金黄色的尺子掉在了布卷间的半缝里,或是斜跨着横在布卷上,木尺子上刻着黑色的刻度。布摊往外是行人往来的过道,布摊往里站着卖布的摊主,她正面朝过道招揽着顾客,身后是竖立起来的货架,挂满了布样,吸引行人的目光,让买布的人老远就能看到她的布匹。这是戏园子里的布市,不唱戏的时候,戏园子成了集市的延伸,卖布的、卖锅碗瓢盆的摊子大,街道上是摆不下,摊主们就把他们的生意摆进了戏园子。卖布的摊子少说也有十来家,一家挨着一家,偌大的戏园子,被占去了一大片。
在布摊前踩起尘土的人群中,小孩子的手拉在奶奶手里,奶奶带他来扯布料。他们在布市上穿行,奶奶走小孩子就走,奶奶停小孩子也停。他的个头小,视线刚刚高过布摊,一家又一家的大布卷落入又退出眼帘,他觉得像是蓝色和黑色的海洋。其实布摊上还有缝被子的花布、白布,别的布,但是小孩子只记得蓝布和黑布,最多还记得些灰布,这是每年过年新衣的颜色,奶奶和小孩子身上穿着的也正是这些颜色。
奶奶在一家布摊前停下脚,跟摊主交谈起来,摊主说这个咔叽料子好,那个呢子料子流行,昨天在另一个集上如何畅销。奶奶有她自己的主意,一一答对摊主的推销,和摊主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小孩子不关心他们的对话,他伸手去摸眼前的布卷,有时候手上的尘土沾到布卷上,奶奶赶紧把他的手拉回来。奶奶若是问他,“这个料子你喜欢吗”?他不敢大声说话,也说不清喜欢不喜欢,最终全凭奶奶做主。
奶奶选好料子,说好尺寸,摊主开始扯布。她挪开旁边的布卷,把奶奶选好的布卷抽出来,斜铺在别的布卷上,一只手压住布头,另一只手把布卷往打开的方向拨,每拨一下布卷滚动一圈,布料一圈一圈地打开。约莫到了奶奶要求的长度,摊主就要搭尺子了。她拿过尺子,把一头和布沿捏在一起,另一只手捋着布往尺子上贴过去,手到尺子末端的时候,熟练地一转手,尺头变成尺尾。她用同样的手法接着往下量,到了说好的尺寸,摊主捋着布手并不停下来,她总是多让出一拃去,给买布的人一个心理满足,好再来光顾她的生意。量好尺,用一只手掐好位置,另一只手摸过剪刀来,小心地剪一个小口,放下剪刀,两只手分别抓住叉口的两边,用力地把布撕扯开,发出清脆嗤嗤的声,直到完全撕下来。摊主把扯下地布叠整齐,奶奶掏出包着钱的方格子手绢,一点点打开手绢,手上沾一点唾沫,取出不同面额的纸钱给摊主,拿起布装进提包里,给摊主招呼一声就要走了,摊主这时候总是说,“那你走噢!”,就算是彼此说了再见。
奶奶拉上小孩子的手从戏园子里往外走,小孩子的心思还停留在摊主刚才扯布的动作上。只在布沿上剪一个小口,就甩开膀子扯布的动作让他吃惊又好奇,“布撕下来是直的吗”,“会不会撕斜了,让奶奶占了摊主的便宜,或者摊主占了奶奶的便宜呢?”他觉得摊主应当用剪刀把布剪开,若是撕开的就应当把布另一边再用尺子量上一番,确定布是直着扯下来的才对。这个疑问常常在他心里盘旋,直到很久的后来,却始终没有求证过。
戏园子里零星也有几家卖成品衣服的摊子,有时候奶奶跟摊主交谈几句,或许偶尔也买过那里的衣服,只是次数太少,小孩子便都忘记了。
买好的布要送去给同姓的伯伯做衣服,伯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希望,是村里有名的裁缝。希望伯伯家缝纫机器置办得齐全,逢集把机器搬到街上摆摊接生意,凭手艺给家里谋一份土地以外的营生。
奶奶带着小孩子来到街道里的集上找希望伯伯,腊月里人赶集的人很多,他们左挤右挤终于到了伯伯的摊子前,一看伯伯正在缝纫机上忙碌,或是在接待别的买主,奶奶便跟伯伯说想缝件衣服,要不晚上把布送到家里去?伯伯连连说“对!对!你看集上乱的,布放在我这再拉乱了!”伯伯的声音很洪亮,给人觉得特别爽快。
奶奶不忍打扰伯伯的生意,说完几句话,就带着小孩子离开了伯伯的摊子。
回家吃过饭,小孩子想马上去伯伯家,却不见奶奶着急,奶奶说伯伯从集上回来晚,要等他吃过饭才去,小孩子只好耐心等着。
终于在家里的灯亮起的时候,奶奶带着他出门了。在平常日子,天一黑小孩子必须待在家里,这天奶奶却晚上带他出门,小孩子感到不同寻常的兴奋,他觉得这是一次重要的拜访,情绪甚至郑重起来。伯伯家住在另一条沟的边上,沿着小土路走几分钟就到了。
踏进伯伯家门的时候,小孩子觉得他的郑重是完全必要的。除了和其他家庭一样有几孔窑洞外,伯伯家还有代表富有的三间土木房,里侧住人的一间没有开灯,腊月底没有月色,房子被夜色吞没了,几乎连轮廓都看不到。外层的两间连在一起,是伯伯缝衣服的房间,明亮的光束正从门窗的缝隙里直射出来。小孩子跟在奶奶身后正要抬脚跨过门槛,奶奶掀开了门帘,好多道白花花的光从小孩子地眼前飞过,他感到非常明亮,甚至刺眼,使他一跨过门槛,就马上抬起头看。房间里点着两只兔子一样大小的白灯泡,虽然他的脚步还在移动,思绪却被眼前的光亮怔住了。虽说通电是几年前的事了,村子里仍然有点油灯的人家,通了电的人家也是极力控制灯泡的瓦数来节省电费。 小孩子家里清一色用十五瓦,要是哪个窑洞里耍滑用了瓦数大一点的灯泡,被奶奶发现,一定会受到责备,赶紧灰溜溜地换回去,还要讲清大灯泡的来源。
伯伯见奶奶来了,把奶奶往炕上让,奶奶坐到了炕沿上,腿在炕边上垂着,小孩子靠着奶奶的腿站在炕边上,仔细打量起那两只大白灯。小孩子家的灯泡是透明的,点亮的时候发出黄色的光,贴近了去看,里面的灯丝清晰可见,灯丝细说明瓦数小,灯丝粗瓦数大。若是哪天灯丝烧断了,卸下灯泡来仔细观察一番,找到灯丝的烧断点,轻轻转动灯泡,调整手腕的角度,把熔断的灯丝搭在一起,小心地安到灯座上去,灯泡还能接着用。伯伯家的灯泡白嘟嘟的,像玻璃里面关住了一朵云,把灯丝掩埋在里面,一点都看不到了,只有透过“云朵️ ”的白光照射出来。
小孩子家的灯泡大头向下,和灯座一起垂在空中,伯伯家的却是大头朝上,安在缝纫机器旁边的灯柱上,一只立在缝纫机旁边,另一只立在锁边机旁边。
小孩子以前听说过锁边机,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相比缝纫机,锁边机机头的外形没那么规则,像一只什么动物趴在那里。机头上方有一个带着坡度的圆盘,几只锥形的线梭子插在线盘上的支柱上,线梭子很大,大多是白色的。伯伯家的大姐已是大人了,她脚下驱动着机器,拉动线盘上的线梭子转动着,给锁针供线,姐姐娴熟地把布料推过针口,把一块一块布料的边缘锁好。
伯伯停下手里的活,跟奶奶拉一会家常,开始给我量尺,腰围、肩膀、腿长,把测得的数字都记录下来。有时候伯伯只是目测,然后就和奶奶商定衣服的尺寸,小孩子心里有些担心伯伯会把尺寸弄错,暗自觉得做衣服的过程缺了仪式感,但不说出口来,随着大人的意志行事。商定好衣服的尺寸和样式,把布留给伯伯,伯伯说衣服腊月二十八九能做好,奶奶就带着小孩子告辞了。
伯伯手里接的活多,腊月里起早贪黑地缝衣服,有时拖延上一两天,或是衣服缝的有点差头,最后都能在年前把衣服交到小孩子和奶奶手里。新衣服穿到身上,小孩子顿时觉得自己浑身轻盈起来,好似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感觉不到了,只有崭新合体的衣服挂在自己肩上。小孩子心里暗想,“我把衣服穿到外面的时候,别人必定第一眼就看到我穿了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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