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进入新的时期,大自然默默发生变化。
不久之后,将冒出第一枝花蕾,鸟儿会再次高歌,生命继续生生不息。
新年的春节即将来临。
太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小年节过后,岁末年初之际,这是一个阳光明朗的日子。
雪秀穿上大红牡丹新衣服,蓝色的灯芯绒厚裤,颈上围着红色的毛围巾,脚上一双新买的蓝色厚袜子,白塑料底碎花小红布鞋。
她梳着两条短辫,用粉色丝巾的一端扎起来,丝巾的另一端垂在肩上,走动时丝巾就在两侧的肩膀上飘起来。
她并没有象通常所有的女孩子那样,把辫子扎成蝴蝶结状。
来冬塘五年了,雪秀第一次过新年穿得这么花哨。
把自己打扮一新,现在去春子房里,她想自己穿上新年的新衣,春子不会对自己视而不见的。
她从床头拿起本画册和挂在姐姐床架上姐姐的新衣,从绣楼下来。
昨晚临睡前,她和姐姐讨论姐姐新衣上的百合花与画册上的百合花,到底有什么不同。
现在她要去春子房间,把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春子是她的同班同学,只不过现在他们同学间的关系被姐姐姐夫的关系取代了。
春子和雪秀在学校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学习委员,俩人学习成绩优秀。春子不光是学习好,他的书法和古文功底也很扎实,也是冬塘有名的乖孩子。
雪秀推门而入,春子已经起床去担水了,云子在对面的床上睡得正香。她把画册和姐姐的新衣分别放在书桌上摊在床上,拿起屋角铁钳把炭火拨弄好后,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春子担完早上的上锅水回来,打开了门,和往常一样,看到雪秀俯伏在他的书桌前,左手托着腮帮,右手在翻着一本画册。
"找到了姐姐和秋花姐衣服上一样的百合花。"春子进来时,雪秀转过头指着画册对春子说。
"与衣服上的一样?"春子凑向前看着画册。"好像在南溪江的上流山地里有。"雪秀告诉春子说。
"可能有吧?没怎么注意。"
春子回答雪秀说。
这种春夏时节盛开的花,在冬塘山区也常见。雪秀说在自己村口南溪江的上流山地里也有,春子没什么印象,也没怎么特意去观看。
但在牛家塆附近肯定不多。多的话,自己就不会没有印象了。
雪秀衣服上的牡丹花在冬塘几乎没有。春子也从未曾见过。
"是一样吗?"春子看了一会儿画面上的花和雨秀姐新衣服上的花,问。
就花的颜色和姿态,感觉上总有一些不同。
"一样?又不一样。总是不像。"雪秀皱了皱眉头,望了望春子说,"难怪穿在身上这种花怎么看都很陌生啊。就是想也想不起来,但它有点像山茶花。还以为是把山茶花故意画得这么大朵啊。"
"姐和姐姐说扯的是百合花的布嘛。如果把山茶花故意画的这么大朵,染在布上做成衣服,这花也不叫做山茶花啦。叫做不知名的花,只能穿在不知名的人身上了。"春子朝画册上看了一会儿,挪开身子才回答雪秀说。
春子秋华冬花云子兄弟姐妹,管本该叫"嫂子"的雨秀,叫"姐",是因为长兄振林在与雨秀相好时,雨秀来家里一直称呼她"姐"。管自己姐姐秋华叫"姐姐"。
"你不是说我嘛?"雪秀故意嘟一下嘴,把画册合了起来。
"你身上的花不是叫牡丹花嘛?"
"万一它不是叫牡丹花呢?"
"难道供销社柜上写的是假名?"
雪秀一时无语。她说不过春子,自己先噗哧笑了一声,再轻声应道:
"那也是。"
"好多人穿的花衣服上的花,也叫不出花的名字来。"
春子边说边取下手套,转身挨着雪秀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他朝雪秀瞧了一眼又说,"很多的花是无法知道的嘛。"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雪秀歪了歪脑袋,盯着春子问。
"知道了就会像你一样,非要去地上找出和衣服上一模一样的花来。"
春子说,低头弯腰脱下脚上的半筒水靴。
"噢?我总是想:衣服上的花,和地上长出的花即使是同一种花,也该有不同的地方。比如说颜色和形状。我就曾经把衣服上的菊花和地上长出的菊花对照。真不知道怎么说,究竟是衣服上的花好看,还是地上长出的花好看。你猜猜看。"
"我想应该是地上的花更好看。"
春子直起腰,回答道。
"从泥土里生长岀来的花,每时每刻都在生长,直至枯萎掉落地上成泥。而画面上的花,只是停留在生长中的一瞬间,甚至连一瞬间也不是。这是不可模仿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嗯。"
"衣服上画的花不会落,只是穿久了洗多了会褪了颜色。"雪秀说。她把按在画册上的手移到床上,从床上拿起姐姐的新衣整整齐齐地叠好。
"我在想,世界上有没有一种事物,总是生生不息循环往复,总是保持最美丽的状态。就像我们所说的花儿,一旦盛开,不管什么时候经久不衰,永远是那么鲜艳和美丽。那该多好。"
雪秀说完这番梦幻般的话之后,用天真无邪的眼神望着春子。
"如果花儿都是这样,那就太单一乏味了。我们只能看一种花的颜色,一种花的姿态。繁花似锦五彩缤纷从哪里来?"
春子说。他把脱下来的水靴放在床底搭板上。
自从雪秀住到自己家里来,春子发现自己这个女同学脑子里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听到雪秀继续说道:"看到姐姐,我就想到我们人。我十二岁生日时,妈妈说要是人不长大多好。我想,像现在冬花一样,现在十二岁,过了这个年龄还可以重来,再过十二岁,一直这么循环往复,永远停留在十二岁这个年龄段上,不管是长相还是身体上的生理结构。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雪秀低头凝望着桌面上合上去的画册,沉缅于自己脑海里神奇的憧憬之中。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古往今来。古人也是今人,现在也是将来,万物保持着永恒不变的状态。也就没有了你我的今天存在。"
春子很干脆地回答雪秀说。
"那现在的我们将在何方?"
"我们现在将在何方?"春子抬头望了一眼雪秀,重复着她的问话。
他躬身换上兄长振林给他的解放鞋。鞋稍长,鞋帮前面用布团垫着。
这双军用解放鞋是春子二十二岁在部队当连长的哥周振林今年秋探家时带给他的。
春子思忖片刻,边穿上鞋边回答雪秀的话:
"我们将不复存在。古人都在十二三岁上循环往复,占据了我们当下的世界,我们无以出生,也无以存在。"
雪秀转头看向窗户边墙上一面小圆镜子。她站起身,对着镜子仔细地打量映在镜子里自己的脸。
"小时候,妈妈说我象个男孩子,非常可爱,被一些认识不认识的人抱来抱去。那时我的眼睛比现在更大更圆哩。"
雪秀用手拢了拢自己耳旁垂下的一绺鬓发,拉了拉自已的衣服下摆,把喜孜孜的目光投向春子,"可我知道,妈妈一直想要给我们生个哥哥弟弟来。可为什么一连生了我们三个姐妹,都是女儿呢?"
雪秀语气有点儿失落,但神情仍然很高兴。她继续往下说道:
"到底是我们姐妹故意与妈妈过意不去?本来是跑到人家家里去的,却投到了妈妈的肚子里去了。还是我们的哥哥弟弟阴差阳错跑去了别人家了,投错了胎了呢?"
"难道你是该投到别人家里?"春子觉得有点儿好笑。他禁不住笑了一下。
"是啊,投到上面有哥哥的人家里,让人家有弟弟的投到我们家里。这样一来,妈妈就会生个儿子出来,我们有了哥哥弟弟,就很均匀了。"
"你怎么也有封建迷信呢?"
"我怎么封建迷信呢?只是在你面前说说而已。"
春子比雪秀大一岁,过年后就十六岁了。雪秀是胡老师的二女儿,上面是姐姐雨秀,下面是七岁的妹妹细秀。
胡老师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现在一心想要生个儿子。
春子站起身,要出门时,雪秀也跟着出来。
春子并没有留意到雪秀今天穿在身上的新衣。
雪秀尾随春子身后说:
"我今天穿新衣服了。今天天气好,找个地方去玩吧?"
"去老樟树那,我得带把刀把路砍砍,快过年了,得去祭拜。"
春子说完,雪秀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肚子,低声地告诉春子说:
"我这几天不能跑。"
"你肚痛了?"春子扭头看着雪秀的肚子问。雪秀点了点头,奇怪看着春子问:
"你怎么知道我肚痛?"
"姐姐告诉我的。女孩子每个月都要肚痛几天,不能喝冷水洗冷水脸,更不能打赤脚去水里。"
春子看着雪秀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说,"冬花去年夏天也开始肚痛了。妈妈让我看住她,不能到水里玩。"
"你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妹妹,怪不得女孩子的事都知道。哎,"雪秀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下提起了她那份兴奋劲儿,"还有哥哥和弟弟。你妈真会生,你也真会出生,刚好在哥哥姐姐妹妹弟弟中间。"
雪秀说到这,咯咯笑着,蹬着步子,从后面伸长手用力攥着春子胳膊,继续说,
"刚刚我前面就想说,要是还可以投胎的话,我就投到你家里。把我变成春子,把春子变成雪秀。"
雪秀的声调异常高昂。她显得很高兴。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从未想过,可能爸爸妈妈也从未想过。现在才知道,我刚好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中间。这真的有点儿巧,是……?"
春子说到这里噎住了,他站住让自己思忖一会儿,想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
"是很奇妙的事情啊。"雪秀替他把下半截话说完, "是呀。我也想这么说。象班上的同学,要么上面俩个哥,或是俩个姐。下面一个弟二个妹。要不上面一个哥一个姐,下面弟弟妹妹好几个,反正杂得很。我认识的同学兄弟姐妹中,好像这么整齐均匀的就你一个。"
"什么话嘛?整齐均匀?好像是码东西一样。"春子说。
"不是吗?前面码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后面码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听起来好别扭。"
看来,胡老师也真的该给雪秀生个弟弟来。但愿雪秀的"弟弟"不要像雪秀所说跑到别人家了,投错了胎。
在迈门坎时,雪秀跳了一步。
要是姐姐秋华和妹妹冬花肚疼时,走路会格外小心,更不会轻易这么蹬步了。
雪秀脸色泛红,神采飞扬,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春子看着雪秀禁不住对她说:
"你身体真好。我姐我妹肚痛时脸都变青了。"
"我没那么厉害。只有一点儿。有时还不知道呢。"雪秀诡秘的笑了一下。
什么一点儿,春子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也没问。
眼看十六岁的春子对生育知识一无所知。
现在雪秀肚子疼,春子让她的手攥着自己的胳膊走一段路。要是平常的日子里,他就会毫不客气地甩开膀子自己走。
冬花也穿着大红牡丹图案粉色的新衣,颈上围着蓝色的厚围巾。她的新衣没能罩住里面红色的夹衣侧缝,好在冬花并不在意,这样反而显得更加可爱。
冬花起来时,细秀也起床了。细秀去厨房找大姐扎辫子,冬花来到哥哥房间找雪秀替自己梳头。
她在廊道上看到哥哥和雪秀从房间走过来。
"雪秀姐——,"冬花披着一头散发,咚咚地跑到雪秀跟前,"给我扎扎辫子。"
"我以为你还在睡呢。细秀呢?"雪秀站定看着冬花。
"细秀找雨秀姐去了。"冬花回答完雪秀,看着春子问,
"二哥,你和雪秀姐去哪?"
"去江边看看百合花草。你雪秀姐要看衣服上的百合花与地面上的百合花到底有什么不同。"
"现在没到开花的季节,别说花了,恐怕连草也看不到呀。"冬花迷惑不解,定睛地看着雪秀问。
"我就想看看草,哪怕看看草也好。快进屋扎辫子去吧。"
雪秀笑着说。她转回身,和冬花重回屋里。
雪秀把冬花打扮得和自己一模一样,把她两只小辫子也用粉色丝巾的一端扎起来,丝巾的另一端垂在肩上。
今年春子家过年的新衣多了一种百合花色:俩个成年的大姑娘大姐秋华和儿媳妇雨秀是百合花色的衣服。
要是往年过年的新衣只有二种:男人是蓝咔叽衣服,女人只要有点喜庆的红色就行。由大女儿秋华去供销社选全家做衣服的布料。
这样的话,可以省下不少布票。裁缝做衣服时也会少裁剪些碎布。做好的新衣服就是以后穿久了破了,也有同样做补丁的布块。
在冬塘,几乎所有的家庭都会采取这样简单周全的方法,尽量以少选不同的布料为全家做新衣。
一些窘迫的家庭干脆男女就一种蓝咔叽布,用同一种布料同一种颜色,做全家男女老少新年的衣服。
对于一些人来说,由于新年的衣服,颜色和花色都是一样,倘若看背影或稍远的距离,只能从围巾的颜色和人的高矮辨别谁是谁来。
大多数女孩子新年的衣服一做成,都等不及年初一那一天穿。
只要大人默许,做好的衣服缝上扣子,在年节前二三天就穿上。只是得小心翼翼,不能弄脏,如果落水洗过了,就不算是新衣了。
这也是冬塘乡间一大习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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