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倦客

作者: 青杏儿 | 来源:发表于2019-12-28 12:21 被阅读0次

    题记:这是一段支离破碎的人生。房子是压在当代父母头上的一座大山,有人可以勉强上岸,有人轻松自在,有的人却是一生也难以企及。有时,加上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生活的苦难会更加深重。但人很奇怪,在苦难的人生中,只要不到最后一刻,总还有什么希望可以期盼。为一点成就而欣喜,并洋洋自得;面对失败又会打落牙齿和血吞。最后才发现,唯有生命的尽头才是最大的解脱。于是,带着对家庭的责任走上最后的绝路。身心都倦了。只不过可悲就在于,这条路不光全是外物的桎梏,还有自己不能止步的欲念。看似事发偶然,但也许是人生之必然。


                                    (一)

    老爷庙那里有个有名的大仙儿,时常有神仙附身,附身后便可观人的前世今生,看财缘,运势,消灾避难,灵通的很。年下,庄稼人闲下来时,都会找这位大仙算上一算,了解一下来年的运势,或请来一尊财神,请大仙儿给加持加持。这一天,大仙儿的门前又是人山人海,尹国柱挤在里面,被人群推来搡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了大仙家的门厅,门厅里面还有一群人在哄哄嚷嚷。他挤进去,坐在铺满了红纸的圆桌前,那些红纸是大仙给人画符用的。尹国柱今年过的艰难,心里有些怯怯地,但总归还是期待着能有一个好的来年,抱着这样的期望,他开口问道:“大师,我儿子来年结婚能顺利不?”问完他的眼睛低下头看着圆桌,等待着答案。那大师看了他半晌,嘴里又念念有词了半天,闭上眼睛,不漏声色地摇了摇头。尹国柱抬起头来,见大师没有反应,反应过来,急忙从兜里掏出100块来递过去。站在大仙儿旁有位中年妇女,这位是大仙儿的御用翻译,大仙被神仙附了身,说出的话普通人听不懂,非得是熟悉亲近的人才能了解。她伸手拿过钱来,叹口气说道:“大仙算到你命不久矣,剩下的日子好好过吧。”尹国柱瞳孔圆瞪,受了不小的惊吓。是不是钱给少了?他从兜里拿出一沓钱来,又从这里捡出零钱,也就剩下一张整票,又递过去:“别呀,大师,不带这么吓唬人的,你倒是说我该怎么破这一灾,我儿子还没结婚,我可是不能死呢!”大仙儿又念念有词一阵儿,伸手拿了块红布儿,用毛笔蘸了一下桌边碗里的水,在布上画了一会儿,完事还不忘吹了口气,交给旁边的“助理”,“助理”将布交给尹国柱说道:“大师说他尽力了,今年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这话听起来怎么就这么不吉利呢?那没有人呢?尹国柱悻悻地从门厅里出来,穿过后面仍在拥挤的人群,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去。回到家里坐在炕上,早上难以逃离的热被窝,这时冰凉的如一块铁板,出门前炉子里压的煤也燃尽,只剩下一点不可能再复燃的小火星。尹国柱习惯性地到院子里拿了柴火,将锅里填满水,开始将炕重新烧热,他顺手将灶膛里已经烧成炭状的玉米瓤锄出一铁锨,倒在炉子里,炉火瞬间旺起来,烘烘的火苗声,似乎很快能将冰冷的屋子温热。收拾差不多,一个人坐在炕沿边上,伸手拿起小柜子上的烟卷,抽了起来。不久,炉子的烟和烟卷的烟,一起将屋子填充的如同仙境,仙境当中的尹国柱的脑海里,又出现刚才的场景,心想:那大仙儿是个骗子吧,我这过了年才49岁,不到50岁,身体硬棒着呢!怎么会短命,为了多挣我100块钱,在这吓唬我呢!想让我再去,才不会再上那份当呢!话说回来,我这命要是真断在这几年了,该怎么办呢?我要怎么过呢?

    夏末秋初收的旱烟,晒干,得了满满一塑料盆,这一盆放在触手可得的小柜子上,如今,尹国柱不知不觉已将这一盆烟,抽掉了一个深坑。心里禁不住的盘算,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天色已全黑了,他也无心像平常一样,出去串个门,打上几圈扑克,准备将大门关上,提早睡觉。

    不等关门,隐约间,胡同那头来了两个人,嘁嘁喳喳地说笑着,不时打闹着,往这边走来。走到胡同一半,尹国柱就知道那是他儿子和准儿媳妇。他站在门口抽着半只烟,等着他们走近。那女孩很快看见他,跑了过来,亲切地喊着:“叔叔。”他笑着回应:“吃了吗?冷了吧,快进屋!”

    到屋里坐定,尹国柱对满屋的烟雾有些歉疚,打开窗子通了通风,而那边女孩却完全没有在意,仍是和儿子大伟说笑着。转过头来,向着尹国柱:“叔叔,今年我就在这过年了!我妈叫我过来的。”“那感情好啊!”尹国柱笑着回应。“年后挑个好日子,你们把证领了吧!这样你们在一起也就方便了,婚礼咱们再慢慢筹备。”女孩笑着地脸阴沉下来,开始传达她父母的愿景。她有点伤心地说:“我是愿意的,叔叔。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和大伟在一起的,不管他有钱没钱,有房没房,我都是要跟着他的。只是,我妈无论如何也不肯把户口本给我,她对我们在一起住也没什么不同意的,只是说要结婚,就要把房子买了,装修好了,才肯松口,我也是没办法。”说完,眼里无奈地等着尹国柱的回应,他心里早已颤抖不已,表面还是带着笑意安慰道:“这你放心,我们家是不会亏待你的,我们已经在镇上买了房子,正在装修呢!得空了,带你们去那块看看,那里就是你们的新房了!”可这话似乎并没有安慰到姑娘,她的表情反而更担心了:“叔叔,我妈已经知道镇上房子的事了,只是她说人都是往高处走的,镇上又没有多少谋生的机会,不过就是种地,要房子还得是市区的。”听完这话,尹国柱大惊,镇上的房子还是求了亲戚,借了钱,拉了一屁股饥荒,才换来的,如今这房价,他怎么可能买得起市区的房子。他心里已经认定,这位亲家母出了这难题是不愿意把女儿嫁过来了。

    不多会儿,两个20岁出头的小年轻有些躁动,顶不住这一阵儿突如其来的沉默,起身到别的屋子去了,大概也不会再回这屋子了。尹国柱松了一口气,转身上炕,铺上被褥,躺了进去,渴望能到梦里暂时解脱。恍惚间,来到了镇上的胖姐山庄,亲戚们、邻里乡亲的婚礼大多在这里办,这里开业的那天还请乡里乡亲随便吃随便喝,他进去过一回,印象不错。他那时心想如果儿子结婚了,在这办婚礼也就很圆满了,摆上十几桌酒席,自己就戴上一朵大红花坐在离台上最近的地方,等着儿子儿媳来敬酒,然后自己也痛快地招呼着亲戚乡亲:随便吃随便喝!什么困难也没有了,他们小两口,还有自己老两口,带上自己的老妈,一家人和和美美、无忧无虑地过下半辈子。如果能看了这个场景,即便到了地下也能笑出个声来!

    “哐~哐~哐~”外面的铁做的大门不断发出着声响,他从迷蒙的梦中醒来,本来就睡的不深,似是能思考,似是在梦中,迷离见分不清楚是醒着还是睡着。这铁门的声响让他回到现实,却也不惊讶,默默地等着外面那人开了屋门走进来,打开灯,将屋子彻底拉回光明。他默默地适应了一会,转过身看那人的动作:她拿起炉子上的水壶,倒进洗脸盆一些,对着脸盆里原有的冷水,秃噜秃噜地将一脸的妆容洗掉,坐在电视前的柜子边,照着镜子散开头发,疏通顺,又打开一瓶雪花膏,上面有OULY的字样,一板一眼的涂在脸上,然后打着呵欠朝着早已捂好的被窝走来。她躺下,呼扇着打开被子,把脚下掖好,背对着尹国柱不发一语,准备进入梦乡。

    “谁赢了?”背后突然传出声音。她只好含糊回应着:“怎么,还指着我赢回钱来养家吗?”“我就随便问问。”尹国柱讪讪地说,“今个儿儿媳妇来了,娘家跟我们要市区的楼房呢......”她听闻此言,忽的转过身来,他顺着幽微的光看向她满布雀斑的脸,她眼神复杂,似是惊讶似是无奈,但尹国柱又似乎在她的眼里读出了一丝嘲讽,他被眼神看得没有反击之力。很久一阵儿,又幽幽地说:“今年过完年别走了,别出去瞎转悠了,咱们也逛荡了大半辈子了,什么也没落下,怎么着也得顾忌着孩子,一大把年纪也别闹得太出格。留在家里咱们好好的过日子。”他梦里梦外想了一整晚,没有比这邀请更情真意切的了。没想到,对面的那个更生气了,忽的又转过身去,咒骂着:“不走?在家吃得上饭吗?指着我洗衣做饭伺候你,再跟你们娘俩吃糠咽菜吗?”他有些不服气:“这些年来,亏待着你了?自打你来家里,什么时候干过活,什么时候不是你在炕上坐着,妈把饭端到你跟前儿,你也不能太忘恩负义。”“我忘恩负义?不知道是谁,成天蹲在小山沟里娶不上媳妇,死皮赖脸要我嫁过来。尹国柱,窝囊废,迟早短命横死的东西,我等了30年,也没等上个好日子,现在连儿子娶媳妇也没个着落,谁跟你守着才是真傻呢!”短命?这两个字,击中了尹国柱,脑袋里一阵一阵嗡嗡作响,难道真的会应验吗?过了一会儿背后的人不再继续咒骂,两床被褥之间凉凉地透着冷气,他也不管那人还能否听到,淡淡地说了一句:“这辈子,我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炉子里的火苗渐熄,半夜已是一点暖意也无。窗外寒风凌冽,用它锋利的手指,在窗玻璃上画了一幅画卷,雪的堆积、冰的堆积、残枝的堆积,营造出不同的美感。这纯净的美,让家徒四壁的屋子显得更加单调,半点年节的踪迹也无。尹国柱艰难地爬起来,重复着每天必要的动作,用升腾起的烟雾,融化玻璃窗上的图画。老妈临去妹妹家前,留下了一锅年糕,早上配着一碗热稀饭,也算是能暖心暖胃。灶糖里的火光,大锅的四周四散的蒸汽,这烟火气怎么看也不会腻,至少现在,他还活着,老话不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吗?屋门的开合声打断他的思绪,郝长琴起身走了,也不管这屋里是否有烟火气,找人打麻将去了。小两口更是要睡到三竿上。看来这热汤饭菜,只有自己享用了。屋里再归沉寂,只有火苗在噼噼啪啪作响。

                                  (二)

    年就这样过了,这一岁也就只能如此了,望着来年能运势能好些。或是房价能来一次大降,或是亲家母松口,或是郝长琴能转性,总归能掉个馅饼就好了。但长琴年后还是自顾自的走了,那天村头来了辆红色轿车,车上坐着一个梳蓬头,化浓妆的中年女人,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眼睛抬也不抬。尹国柱拎着长琴的大包小包,待车停稳,把它们一件一件放在本已堆满的后备箱里,不等他站定挥手,车子扬长而去,也许再见到这辆车就是下一个年了。

    这些年他听过多少议论,脊梁骨不知让人戳了多少次,都已不觉寒凉。她在外做什么营生,他稍一打听便能得知,可尹国柱从来不问,任凭人去说嘴。现在这光景,比这重要的事还横亘在眼前,他想,也许真的找到了好日子的路,长琴还不得哭着喊着回来。怎么个好日子法呢?只能拿命挣了。

    榆树林那边的山里,有一个开采多年的金矿,离家几十里地,正在招工。矿里的负责人来村里宣传,说是正规公司,下矿给上保险,每月保证八九千的工资。看起来挺靠谱。没过十五,尹国柱收拾了行李,嘱咐了儿子,往矿上去了。金矿的位置在一层一层的小山丘里面,想出去一趟不容易,离附近的小村子也还有一段脚程。他寻思,这里荒山野地,没什么花销,一年下来,定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这个年总归会好过些个。时常还能寄给儿子些,这小子真是不能再靠借钱活着了。想想,脸上的愁虑稍减了些。

    几个月下来,尹国柱手里攒了些钱,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藏不住,心想一年的存款加上卖了镇上的房子,怎么也有个首付了。北方5月里的天气,还刮着大风,卷着沙尘,树叶子还是艰难的冒了出来,于黄沙中点缀一抹春天的气息,如同他的心情一般。矿上每月有天轮休,同来的张利民与他混得不错,晚上老张凑过来跟他说:“矿上人攒了一个局,打打麻将,明个儿我们去瞅瞅?”他有些犹豫,架不住老张说他守财奴,心想挣了这几个月的钱,一次也影响不了什么,况且运气这事谁说得准呢?兴许今年运道就真好了,能赢钱也说不定,走着!他鬼使神差般,带着小虾米钓大鱼的期待,去了那个地下赌局。这里人潮汹涌,旁观者比局中人更加的激情澎湃,不时挥手指点着。想上手,组够四人就能立桌,尹国柱找地儿坐定,点一根烟,迅速融入这一熟悉的氛围。几圈下来,就可知道一桌除老张和他外,另两个人也是经年的老手,他们不时地搓搓手心,有些磨刀霍霍的感觉。那牌碰撞的声音,发出动人的音色,与屋内的哄嚷声形成奇特的交响乐,这首乐曲听完,尹国柱披着衣服从地下爬了出来,天上已是星罗棋布,他找了个平坦的石头坐下,嘴里的烟还是不住地燃着,他的脸上横生的皱纹在星光下更是明显,遮盖住眼里的悲苦。他的肚皮适时的响起来,似乎口袋里的什么东西也在叮当作响。他不甘心,不甘心几个月积攒的底气,又如落花流水。他还要来,还要赢回来,还要赢回一栋房子。

    几月间,如呼啸北风,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北风停了,花开了,花又落了;叶子绿了,叶又黄了,北风来了,他的肚皮、衣兜还是叮当作响。铃声响了,电话那头叫他:“哎,大哥,在哪发财呢?”他听清是姑家的二表弟,“哎,国立,可别笑话我了,哪有的财可发呀,穷的叮当响呢!”电话那头发出两声嘿嘿的笑声,“大哥,是有这么个事,你也知道你姑的脾气,岁数大了,爱操心,这一年也是药不离口,我们哥俩的倒是不着急,就是,你看什么时候把老两口的几万块钱给他们,也省得他们总是念叨,不能安心养病不是。”电话那头的声音不急不躁,好像不是催他还钱,是来跟他商量似的。他挂不住面儿,陪笑道:“行,你放心,咋也不能让你们替我在老两口面前为难,你再缓我个把月。腊月,就腊月,我指定送过去。”挂了这个电话,尹国柱的心在打雷,他呼的想起时节又近岁末,存钱一说还如天方夜谭。要债的队伍却是能触手可及。当初舍下三分利,借来的钱买了镇上的房子,如今利息已是不容细想。他想抽自己的嘴巴子,恨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得意过头了,好日子没来,反而离的更远。那日子,如同天上的星星,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了。

    刚刚缓了缓打雷般的心跳,电话铃声又适时地响起,每一声都如同五雷轰顶。他接起,是儿子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是急躁:“爸,今年怎么样,你挣到钱了吗?你儿媳妇怀孕了,你要有孙子了!可我丈母娘怎么也不肯给户口本,还说没房子就要拉着梅琪去流掉。爸,你打个电话解释解释呗,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怎么好意思再去打电话叨扰,又凭的什么让人家给你留下孩子,给你老尹家留后。眉头皱了几天,手上手机似乎都快被握得包上了浆,终究没有打出这个电话。闭了眼,任他去吧,这个孩子没了总还有下一个,反正梅琪不会跑,他想我儿子不知是哪辈子得来的福气,但他上辈子怎么就不知再修炼修炼呢,修到个好人家,有一个好老子,就没有现在这个坎儿了。

    索性他又坐到了麻将桌前,掏出十张来挂扑儿。老张叼着烟头,歪着脑袋码着麻将牌,摆好牌后,右手用食指中指夹着烟头,跟尹国柱感叹道:“你道是公司给咱们上得什么保险?今天保险那人过来,我听了一嘴,说是矿上砸死人也不用担心,只要在他家交保险,许矿上一年砸死五个人,他们给赔。去年这就砸死了几个人,家里人得了个100多个儿私了了,矿上真一点没受影响!”旁边的老李搭了腔:“我们的命呦,都明码标价喽!”尹国柱跟着唏嘘几声,脸色被炉火和人群烘得如猴屁股一般,没人发现他红血丝下铁青的脸。他打不下去了,借故爬了出来,坐在石墩上,呆愣愣地望着满天的星星。这一道道山间,没什么值得惊奇的风景,只有每晚的星空永不落幕,清清楚楚,一颗是一颗的挂着,他总能看到几颗熟悉的,也是最亮的星星。也许,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可以化作那繁星当中的一颗,超脱了此时的挣扎、蹒跚。

    腊月快到了,按照每年的工期,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尹国柱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慌乱,提到家,他无时无刻都在心惊胆战。下到矿里时也是默不作声地推着车,扛着锄头。人喊他,他也含糊应对,似是没听见一般的。他终于等来了那个平凡的午后,推车下沙砾开始晃动,周围人躁动起来,不等兵荒马乱的人们逃出生天,矿顶有石头已掉落,他微微抬起头来,看到那铺天而来的石子,下意识的抱住自己的头,脚下却如被钉子钉住,怎么也挪不开步,他瞬间被盖住了头身。他,也算如愿以偿了,此时不是他期待的春天,也不是他最喜欢的星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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