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她无意间撞见一个场景，才意识到，他在她面前展现出的坚强和威严，不过是，他为她建造的海市蜃楼。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不得不跪着讨生活。每一日即将结束时，肩上的重担将他压实在地面，他爬回家， 在家门前挣扎着站起身，掸去身上的尘土，敲开门，见到她天真的面孔时，骄傲地笑了。
如果她不用长大，可以一直活在他的羽翼之下，就不会撞見他背后隐藏的裂缝。既然撞見了，便无法再心安理得享受他的供养。假装看不見那笑容背后的辛酸消耗了她全部的精力。她心中的神像破碎了，这比真枪实弹打在她身上还疼。
自那时起，爱于她而言便只剩一座空荡的神龛，龛住的是虚妄的幻像，是对真实苦难的麻痹和包装。爱超越一切，成为最不堪承受的重负。她灰头土脸，仓皇逃离他为她造就的空中楼阁，并将爱与祷告统统留在身后。
这是多年之后，她遇见无数个沈清明时，追溯欲望产生的根源后，对自己的告解。
她从未掩饰自己对他们的权力和身份的贪恋，一旦她意识到事实如此。
沈清明们支配一切的从容，让她安心。她不用担心撞破他的窘态， 不用顾忌他敏感的自尊，她甚至可以肆无忌弹地反抗他的权威。在她与他共存的生态圈里，他便是唯一的王。在她的视域内，所有人都跪在他的脚下 ，连她也不得不臣服于他。
她知道，陪他演这出戏的不只有她自己。真实的卑微感，让她产生错觉。她没办法成为他，但如果他要她，她便有机会与他平起平坐。
即便他给予她的只是施舍，而施舍不是爱，不会让她愧疚，这就够了。若她可以毫无愧疚地接受这份施舍，就又有了反败为胜的筹码。
这近乎羞辱的施与，只会激发她的斗志。她要扮演一个斗士。使一个英雄拜倒在一条长裙下，远比让一个饱经摧残的受难者在世人面前真正地站起来，容易得多。
同情只会使人心软，直至软弱。她告诫自己远离那些使她同情的人，更不会给任何人同情她的机会。先在这个生态圈里生猛地活不去，圈外的世界如何，她暂且不管。
所幸，沈清明的领土足够宽广，她还未得机会撞见他的裂缝。一旦撞见了，她便去寻找下一个沈清明。
她从不矫饰自己的欲望。除去一件事，她永不承认。她要的沈清明，不过是他的投射。是她的小时候，一切还没破碎时，他神一般完美形象的投射。沈清明是，之后，她要的每一个人，都如是。
那时候，她拥有的不只是一座破败的神龛，她拥有一个伪造的神像，和他全部的真切的爱。
她亦不会承认，自己拼尽全力不过是从一扇门跨进另一扇门，不过是从一个小房间逃到另一个壁垒森严的大花园，不过是从一场只有两个演员的独幕剧穿越到一场群演众多的多幕剧。
她若认了这些，便不得不去面对，毕其一生所寻求的，其实早已经被她丢弃在那座神龛之内，一把火烧尽，灰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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