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头场大雪毫无预兆的飘然而至,整座江州都变成了一座银装素裹的白雪之城,城内众百姓在暗自腹诽天气毫无预兆变冷的同时,更多的是喜出望外,古语云瑞雪兆丰年,这场雪来势如此之大,放眼望去视野所及之处一片素白洁净,再加上春节将至,外出游学和务工的游子都已归乡,宽阔街道上随处可见三五成群耍雪仗的稚童和聊着家长里短的男女,一派祥容风气,任谁到此也得由衷感叹一声太平盛世。
顾氏府邸位于江州郊外的江云山脚下,极土木之盛,外出游历一年的顾云鸿回到顾府,在门前候着他的不是顾府的一众家丁,而身着华服的三个年轻人。
其中一位瞅见正勒马而立,一脸笑意望着他们的白衣公子哥,愣了片刻后,竟是眼眶微红,梨花带雨,百转千回的轻唤了一声“鸿哥儿”。
只可惜,这般旖旎风情只有搁在女人脸上才能算是楚楚动人。
这不,随他一起的另一个人就极为看不惯这种行为,他只是快步上前,跟刚刚下马的年轻公子哥互捶了一把胸口。
而迎接他们的这两位大有来头,一个是江州刺史朱成卿的公子朱长淮,另一个莺莺燕燕性格略显娘们的,是江北织造总局宋员外的长房嫡孙宋士陵,这三人自小熟识,光着屁股一起长大,小时候一起逗狗玩鸟,一起闯祸惹事,就连挨揍,都是三人组团,每次挨完打以后都要碰个面,比谁挨的最多最狠,选出一个最能抗的挨打状元,以备下次闯祸时就由这个挨打状元来背锅,天底下最铁的关系也不过如此了吧?
性子豪放的朱长淮淮揽住顾云鸿的脖子,柔情似水的宋士陵也是拉住了顾云鸿衣袖,三个臭味相投的拜把子哥们儿终于在分别许久后相聚,而另一个人则是手摇折扇立在一旁,三人勾肩搭背的情形落入眼中,只是报以冷笑。
这人一袭大紫狐裘,内搭暗红凤纹长衫,穿金带玉,一身行头可谓华贵至极,雪白脸孔棱角分明,却略显阴柔,雌雄莫辨。
而她此时精力明显不在三个大纨绔身上,而是盯着俏生生立在顾云鸿身后的花魁顾瑜。
整个江北道的年轻俊杰,论家世论才华,只有眼前这位能跟顾云鸿一较高下,也只有她,敢在顾云鸿的地盘上对他嗤之以鼻,她就是丰州豪门赵氏家族的千金,赵玄英。
与顾家的百年底蕴不同,赵氏一门是近十年间突然崛起,在那之前,当今赵氏家主赵景霆,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酸书生,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好似天降黄金一般,赵家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能跟江州顾家相当的雄厚底蕴。
而赶巧的是,赵景霆和顾青望是年轻时的挚友,两人曾一同参加过京都的科举考试,不过不尽人意两人皆是落榜,顾青望回到江北继承祖业,而赵景霆则是选择游历他乡,两位老友一别经年,顾青望成了一方巨擎的执牛耳者,而那时年逾五十的赵景霆仍然拖家带口挣扎在温饱边缘,甚至不得不将孙女赵玄英寄养在顾家数年,顾青望并未嫌弃老友,为表当年挚友情谊,反而指腹为婚,为宝贝孙子顾云鸿和赵玄英定下了娃娃亲,并且慷慨解囊,不遗余力的资助赵景霆。
又过了几年,赵景霆来接走赵玄英时,他已然换了个身份,成了丰州最大的豪阀,顾青望除了故友相见的喜悦之外,也是一肚子的疑惑,只不过他未曾多想,年少时赵景霆就比他聪慧,为人处世也胜过他,有今天的成就他权当是老友时来运转,而赵景霆也感念年轻时穷困潦倒多亏了顾青望的资助,再加上当年娃娃亲一事并非戏言,所以赵顾两家关系紧密,年年豪礼往来,在外人看来,赵顾两大豪阀永结连理,整个江北道再无能跟他们一较深浅的豪门世家。
赵玄英继承了赵景霆的才华和为人处世的精妙之处,而世人不知道的是,两人年幼一起读书时赵玄英便稳稳压顾云鸿一筹,顾云鸿之所以为世人称道大抵是因为他离经叛道的作风和当年夺运一案,真要论起真才实学,恐怕不及眼前的赵玄英。
被一声冷笑打断的顾云鸿转过身来,细细打量着这个自小便与自己不对路的女子,起先赵玄英刚来顾家时,他还以为是爷爷给他找了个丫鬟,于是百般欺负她,他写字就让她研墨,他吃饭就让她端着碗一勺一勺送到嘴里,顾青望知道后大发雷霆,将顾云鸿好生教训了一通,本以为这小黑丫头会受宠若惊,没想到当顾云鸿被罚头顶书本站桩时,这死丫头竟然故意站在阴凉下看了他一天的笑话,那时顾云鸿才知道,这女人之前的顺从和委屈都是装出来的,在她得到和顾云鸿相同的待遇后,便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顾云鸿再怎么奋力追赶竟然都是徒劳,直至她被赵景霆接走,顾云鸿才觉得压在他胸口的那块巨石被挪开,时至今日,顾云鸿仍旧对她那可怕的心机耿耿于怀。
不过这似乎并不影响顾四少爷拿她开涮。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不停的点头称赞,什么皮肤又白了,腿又长了之类的话,可当目光定格在她胸脯上时,四少爷故作失望的叹口气,对着两位老友道。
“哎,久别重逢都变了许多,现如今都不知该怎么称呼了,是叫一声赵大小姐,还是赵大公子?”
两位老友默契的相视一笑,没有答话。
神仙打架,凡人敢凑热闹?
被明嘲暗讽一通的赵玄英同样是毫不留情的盯着顾云鸿腰部往下的位置,戏谑道。
“自己都没搞清楚,还操心别人?”
本以为此话会直接激怒顾云鸿,没想到后者只是平淡的看了她一眼,便拉着顾瑜进门去了。
顾瑜自然的伸手挽住顾云鸿的手臂,从赵玄英身边经过时微微欠身,笑容温婉,举止得体大方。
眼前一幕被朱,宋二人尽收眼底,二人对视一眼,仅以仪态而言,两个女子高下立判。
两人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过赵玄英的眼睛,而她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有意压她一头,偏偏还是同为女子。
偏偏这个女子还是风月之地出身。
她猛然转身扯住了顾瑜的袖子,体弱的顾瑜经不起她这一扯,惊呼一声,差点跌倒在地。
顾云鸿扶住顾瑜,而后脸色便彻底黑了下来。
“方才下马时,我见顾花魁袖上沾了灰尘,有心提醒她一下,收拾干净了再进门,老太爷最是洁身自净,看见脏东西,难免气结。”
赵玄英脑袋后仰,顾云鸿的手掌离她的脸只有一寸不到的距离,要不是朱长淮眼疾手快,凭借这一巴掌的力道,赵玄英不掉几颗牙都悬。
在两人和顾瑜的劝说下,顾云鸿冷哼一声,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赵玄英望着顾云鸿远去的背影再度嗤笑一声。
果然还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浪荡子。
她似是想起了那些年两人一起读书的日子,从那时候起他就骄纵凌人,但做起事来无甚心机,总是被她耍的团团转,碍于寄人篱下,她并未做的过火,直到被爷爷接走的时候,她才丝毫不加掩饰的表现出对这个表面凶神恶煞,实则内心善良的一塌糊涂的浪荡子的嘲讽和轻视,她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眼神,惊讶,错愕,还有失望,生性凉薄的她并无歉意,反而觉得无可厚非,谁让他总是用施舍的目光看待自己?至于长辈定下的所谓娃娃亲,在她眼里更是好比天方夜谭。
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年少时她曾询问爷爷为何之前一家人穷困潦倒,却在短短几年时间内一跃成为雄霸一州的商贾大族,爷爷总是含糊其辞,当时她并未在意,在她看来,以爷爷的大智慧,能做出一番事业不足为怪,后来她长大了,有一次跟随爷爷外出办事,无意之中得知,原来赵家发展神速,竟然是靠吞并顾家产业而来!
知晓冰山一角的她并未露出破绽,在爷爷面前她还是保持那副天真懵懂的样子,后来她抓住了赵景霆的得力手下暗中吃回扣的把柄,逼他将近些年来赵家的大账交出,以她的聪慧,很快就看明白了近十年来赵家得势的原因。
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一切,顾家商贸线路处处被限制,往来货物动辄以走私逃税的罪名被扣下连同整条产业线,而不出几天,就会被赵家接手,这些年来爷爷东奔西跑根本不是在为赵家发展奔波,而是忙着接手顾家被斩断的那些产业!
赵玄英吓得魂不附体,她了解爷爷的脾性,虽然他为人聪明处世圆滑,但绝不是背后插刀之人,顾老太爷于她一家有再造之恩,爷爷断不会做这种事,唯一一种解释,就是那只隐藏在暗处的大手,让他不得不这样,如果不遵从暗地里那位的意愿,恐怕本就没有底蕴可言的赵家会在一夜之间连渣都不会剩下。
再往后赵玄英根本不用猜测就知道背后是谁在操纵这一切,能有本事以官家名义限制顾家的,只有朝廷。
这两个字足以让人失去抗争的勇气,但赵玄英没有,她知道朝廷之所以用这种方法蚕食顾家,便是忌惮顾家依旧掌握着大乾的经济命脉,而赵家名义上接手的那些产业,则是全部转入朝廷的商会所控制,但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要做的,就是在顾家被架空之前,让赵家成为下一个顾家,所以她暗中收买,上下打点,甚至买凶杀人,无所不用其极,她放弃了自己的爱好,转而从商,本该成为文人墨客一大名家的她,成了一个躲在暗处勾心斗角见不得光的阴谋家,可是她并不后悔,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顾家和赵家得以延续。
只是那个不成器的浪荡子,她从未放在眼里,更从没指望过他,更可笑的是听说他销声匿迹的这一年是得到高人指点,去练剑去了,真是不怕让人贻笑大方,纵然你练出一个剑仙来,又有什么用,凭一把剑,能救得了已成断梁之势的顾家?
这大概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