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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王鉷案】第二十九回 丑时远近尽鸡鸣

【第三卷 王鉷案】第二十九回 丑时远近尽鸡鸣

作者: 西园Alyosha | 来源:发表于2021-03-15 19:48 被阅读0次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所谓乐游原,乃长安城中的一处高丘,位于万年县昇平坊东北隅。这里是长安城才子仕女们日日游宴之地,留下了许多风流佳话。

此刻明月孤悬在乐游原上,给一排新柳留下斑驳的影子。南霁云抬头仰望,乐游原上一片清辉。在这静谧安详的氛围中,他的心情反而愈加烦躁,不禁自言自语道:“恐怕已经丑时了,到底藏哪儿了?”

南霁云潜入的这个地方,名叫东宫药园,在乐游原西侧山脚下。这里是皇家御用的药园,归东宫太子管理,药王孙思邈曾是这里的主事。坊间传闻,孙思邈曾在这里炼制了几枚灵药,唤作“千金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南霁云也正是为此而来。

南霁云避开门吏,逾墙翻入药园,园子里就没有人看守了。他在药房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尽是些未加工的药材。“莫非坊间流言尽是妄语,根本不存在甚么千金丹。”他一锤药柜,恨恨说道。

深更半夜,万籁俱静,连园中的虫儿都懒得鸣叫。南霁云忽听被他锤过的药柜里传出了“咯吱咯吱”的齿轮声音,他知其中必有机关,大为振奋,又摸索起来。

奈何这机关藏得实在巧妙,南霁云将药匣一一抽出都未发现。正当他犯难之际,药房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药王爷想必亦然。”南霁云向门口望去,并未看见人影,但觉她的声音如流莺般悦耳,十分好听,可以想象其人也一定丰美非凡。

南霁云等了片刻,见那人再无声响,知道她不愿现身,遂朗声道:“多谢姑娘指点。在下深夜来访,实为救人破案,并非贪图灵药,还望主人海涵。”说罢,他翻阅起柜台上的一卷《千金要方》,粗读下去。《千金要方》乃孙思邈心血所著,共三十卷,药房里孤零零放着一卷,若非是值守药园的人在潜心研究,那便真是藏有秘密了。

但见这卷是《备急方卒死第一》,竹简上有朱笔批注的笔记,南霁云粗读之下并未发现什么线索。他焦急万分,凉爽的夜里竟然渗出了汗来。一滴汗珠从额头滑落,南霁云随手一抹,将朱红的笔记抹花了。他又一瞥,猛然发现,有一个红圈没有抹掉,笔迹似乎因为年代久远,早已渗入竹简之中。

南霁云赶忙吐了点口水,将批注全部抹掉,竹简上赫然还留着几个红圈。南霁云指着圈中的文字,喃喃读道:“雄黄,一钱,桂心,一两,胡麻,五两,黄岑,两钱。”读毕他恍然大悟,当即取来小秤,将药柜上写着“雄黄”、“桂心”、“胡麻”、“黄岑”的药匣全部抽出,又把里面的药材都倒了出来。南霁云分别称了一钱雄黄、一两桂心、五两胡麻与两钱黄岑,分别放回药匣,推回药柜。

只听“咔嚓咔嚓”机关作响,标着“当归”的药匣一下子弹了出来。南霁云蹲下来伸手在药匣后面掏了掏,果然摸到一个小瓷瓶。他取出瓷瓶,打开一看,里面有三枚棕色药丸。南霁云倒出一枚,闻了闻,有一股刺鼻腥味。他心道:“但愿有效,全指望任盟主了。”说罢他将药丸包好揣起来,又将瓷瓶放回去,推上药匣。

南霁云边向门外走去,边感激道:“在下并非贪得无厌之徒,三枚药丸只取其一,余下的已经放回。敢问姑娘芳名,来日必登门道谢!”他前脚刚踏出药房,忽觉一股飒然剑气,同夜风一道迎面袭来。

南霁云忙使一个铁板桥,倒地的同时向屋内滚去。他一边蹲伏,一边抽出判官笔,即可守御继续后退,亦可扑出展开反攻,正是“五虎断门刀”中的一招“虎卧庭前”。但是施袭之人并未跟进,南霁云这才看清来人形貌。

只见那是一位蓝裙少女,灼若芙蕖,容颜绝美,不亚于年轻时的念奴。皮肤虽说不是特别白,但配以她从容自若的神态,更显江湖儿女的豪爽。那姑娘挡住门口,盈盈笑道:“足下还不能走。”

南霁云起身一揖道:“姑娘助在下取药,却又不放在下走,是何道理?”

那姑娘忽闪忽闪着眼睑,笑道:“这千金丹与我唐家颇有渊源,我爱赠予足下,那是我的事。但我受太子礼遇,居于这药园。足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岂非有损太子声威。”见这女子自报姓唐,又自称受太子礼遇,南霁云便推测她正是双剑宴的主角之一唐遗珠。

南霁云所猜不错,此女真是唐遗珠。至于唐家与千金丹颇有渊源云云,原来唐敖本是孙思邈的弟子,药王素知唐敖不满武则天,便留药于此,以备唐敖日后起兵之用。奈何徐敬业之乱旋起即灭,唐敖根本没有机会取药,就匆匆逃入南海。六十年一甲子转瞬而逝,如今武氏早已不是皇帝,唐敖仍然避居海外,藏在“当归”药匣里的千金丹始终无人发觉,直至今日。

南霁云又拱手劝道:“唐姑娘,在下绝非鸡鸣狗盗之徒,这枚药丸真的干系到成千上万人的安危。而且唐姑娘既然受东宫礼遇,更要在双剑宴大放异彩,不输于我聂七兄,才算报答了太子之恩。姑娘不安心休养,反倒与在下争这一时之气,岂非本末倒置?”

唐遗珠嘟嘴道:“还不是你锤了药柜一拳,将我吵醒。”她又想了想南霁云方才的话,忽道:“你说聂锋是你义兄?”南霁云点了点头。唐遗珠便笑道:“既然能与聂锋结义,武功应该相去不远,那咱们是非比不可的了。本姑娘也不为难足下,我绝不向前一步,只要足下能将我逼出门口,我便任由足下离去。”

南霁云本来还想再劝,但听唐遗珠这么说,也好胜心起,说道:“姑娘进也不得,退也不得,脚下纹丝不动就想胜我,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在下今日不领教领教姑娘高招,难免堕了七兄英名!”

唐遗珠当真动也不动,说道:“请赐招。”南霁云道:“大丈夫岂能占一女子的便宜,还是请姑娘先赐招!”唐遗珠往门框一靠,打着哈欠笑道:“若不由足下自己往外打,足下恐怕难以发挥十成功力,这架打起来可就无聊了。足下若是不肯先动手,那咱们就这样耗着,也不知足下的病人还撑得到千金丹不。”

南霁云闻言更怒,一招“知章骑马似乘船”,跌跌撞撞攻向唐遗珠。他甫到唐遗珠身前,忽如醉倒一般前扑,手中的判官笔径直去点唐遗珠的右腿膝弯。

唐遗珠反应奇快,左腿纹丝不动,右腿高抬,使了个一字马。她身子刚刚俯下,右袖中精光一闪,一柄小剑倏然伸出,击向南霁云的判官笔。

南霁云一击不中,本拟顺势转攻唐遗珠左腿,忽然剑风一掠,判官笔就被打偏一侧。幸而他力大手稳,判官笔才没有脱手飞出。

南霁云大惊,这女子的剑法又快又准,自己还没来得及变招,对方就已猜到提前攻破。他不敢再有所保留,右手回招的同时,左手以大擒拿手去抓唐遗珠的右腕。

唐遗珠手腕一翻,小剑又滑回袖中,并以纤纤玉手去反扣南霁云粗大的手腕。南霁云不敢大意,变抓为拳,迎上唐遗珠的葱指。同时南霁云右手再击,以判官笔去戳唐遗珠的大腿股。

唐遗珠微微一笑,也跟着变招,手指从南霁云手背滑至拳下,然后猛地向上一抬。南霁云竟蹲伏不稳,摔了个四脚八叉,他的右手攻势自然而然也就落空了。

见南霁云的狼狈样,唐遗珠双脚站稳,掩嘴笑道:“聂锋的义弟武功不过如此,看来双剑宴十拿九稳了!”南霁云爬起来,不服道:“在下疏于拳脚,咱们就比拼兵器如何?”唐遗珠妙目一转,说道:“你还要打么?等到天明我带你向太子认个错便是。”

南霁云拱手正色道:“姑娘瞧不起我可以,辱及我七兄不可。愿再领教姑娘高招!”唐遗珠竟有些羡慕,喃喃道:“这就是书上所谓的义气么。”她也拱手回了一礼,收起笑容道:“请出招罢!”

南霁云挥开判官笔,竟凌空写起了《鸭头丸帖》。判官笔多用来近身打穴,他这套武功则反其道而行之,不专注刺穴,却以判官笔为短棍,与敌对攻。原来此功名叫“狂草剑法”,乃怀素和尚所创。怀素和尚亦是草书名家,年纪轻轻便已与草圣张旭齐名,人们评价他的草书“如壮士拨剑,神采动人,而回旋进退,莫不中节。”怀素便将草书的要旨化入剑法,不拘于一招一式,剑随笔走,写《肚痛贴》是这招,写《十七帖》又是那招了。这套剑法虽以狂草为名,但未尝不能写其他书法,写隶书则中正平和,写楷书则形体方正,写行书则行云流水,写篆书则浑厚古朴,非书法名家不能完全发挥这套剑法的威力。

南霁云大开大合,刚健凌厉,东一笔,西一笔,霎时间笔风笼罩了唐遗珠全身。唐遗珠喜道:“这才有点意思!”她扬臂迎上,针锋相对,一步不让。精光忽而在她手中,忽而绕她小臂旋转。南霁云知道那抹精光便是她的小剑,奈何她剑法太快,南霁云竟看不清剑身。

但听“叮叮当当”之声,半幅《鸭头丸帖》写完,判官笔全被挡下,攻不近唐遗珠半分。唐遗珠忽看出了门路,边打边从容笑道:“哈,你写的是王献之的《鸭头丸帖》啊!这幅字变化多姿,暗相呼应,不能光侧锋,还得讲求藏锋。你刚才那一撇应该收一点。”

唐遗珠已看出破绽,又知晓南霁云下一招落笔处,便不再对攻,短剑直入。待南霁云察觉时,精光短剑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南霁云羞红了脸,听唐遗珠有些得意道:“剑术是好剑术,你若是同时写两幅字,我可能还真挡不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南霁云吸了一大口气,说道:“唐姑娘能否再给我半个时辰?”唐遗珠手腕一转,小剑倏然回到袖中。她盈盈笑道:“阁下莫非要临时抱佛脚?”

南霁云坦然道:“正是。”说罢便盘腿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本《定氏双枪》读了起来。他越读越喜,这双枪枪法果真如他所期翼的那样,定彦平之所以无敌于天下,正是在于一心二用。

只见枪谱总纲写道:“《金刚经》有云,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即无我相,何分左右,左即是右,右即是左。左枪不必依附右枪,右枪不必依附左枪。各运枪法,各施绝招,则一即是二,二亦是一。如此天下单枪可破矣。”隋亡之后,定彦平出家为僧,法号自然。由枪谱观之,却是慧根早种。

南霁云此刻只学心法,不学套路。学习枪法套路,需要日积月累的练习,而领悟心法,全靠顿悟。半个时辰悟不破的道理,半年也未必学得会。南霁云一边读枪谱,脑海中一边浮现出定彦平大战瓦岗寨群雄的场面:老英雄头戴鸭绿巾,身披亮银铠,手拿绿沉四尖枪,胯下银点花斑马,端的是英武非凡。只见定老英雄双枪舞开,神出鬼没,好不厉害。双枪左插花,右插花,双龙入海,单凤朝阳,华云盖项,枯树盘根,将瓦岗寨一众好汉杀得人仰马翻。

小半个时辰过后,南霁云长吐一口气,收起枪谱,缓缓起身。唐遗珠一直在打坐休息,这时也起来问道:“好了么?”南霁云不答话,返身在药柜附近找出一把药杵,才说道:“可以了。”

两人重新摆好架势,南霁云右手持判官笔,左手拿药杵,左右开弓,一齐攻向唐遗珠。他分心二用,右手奋写奇宕潇洒的《丧乱帖》,左手则写起了形体方正的《曹全碑》。

唐遗珠也舞起精光小剑,小剑如海鸟般上下翻飞,忽左忽右,煞是好看。其剑风甚快,捉摸不定,南霁云根本看不清,只能通过兵刃交击声来分辨——清脆声是小剑碰上了镔铁判官笔,沉闷声是小剑挡住了石头药杵。

南霁云不管唐遗珠如何挥剑,他心道:“我本来武功就不如你,倘若还要分神守御,那必败无疑。不如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你猜出我写的哪两幅字前,一味猛攻,或还有胜算。”他遂只自顾自双笔齐挥,猛攻唐遗珠。

唐遗珠虽然剑法高妙,但在南霁云两套风格完全不同的笔法攻势下,也不免左支右绌。左边刚护住胸口,右肩又遭袭,方破了右边的敌招,左边药杵又至矣,可谓疲于奔命。饶是如此,她脚下仍然纹丝不动,只是上身渐渐后倾。

就在唐遗珠要站不稳的时候,南霁云左右手兵器却自己碰在了一起。原来南霁云刚领悟双枪心法,还不纯熟,他的书法功底又极其一般,右手的撇长了一点,左手的捺又歪了一些,所以交叉相撞。

两人俱是一愣,幸亏唐遗珠久居孤岛,缺乏临敌经验,不然此刻发难,南霁云必败。还是南霁云先反应过来,右手改写《曹全碑》,左手改写《鸭头丸帖》。

南霁云熟记的书法本就不多,更何况是这种紧急关头,只能翻来覆去地用。但即便如此,也令唐遗珠摸不清套路。她虽然暂时缓了一口气,但随着南霁云越写越快,她还是不得不接着后仰身子。

如此又过了十来招,唐遗珠认出南霁云左手写的还是《鸭头丸帖》,便“哈!”了一声,猛地挺直身子,以精光小剑去封南霁云左手下一步走势。

若是往常,南霁云必然试图变招,但他此刻心无旁骛,仍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左手并未变招,药杵被精光小剑正正劈中,断为两截。他的右手却未受干扰,一横划去,直击唐遗珠前胸。

唐遗珠一惊,只得再度仰身。但她挺身时,腰部用了全力,现在又要仰身,登时站立不稳,右脚不由得撤了一步,半个身子退出了门框。

南霁云尚未察觉,双手继续挥舞。倒是唐遗珠主动退开三步,让出了门口。南霁云愣了一愣,赶忙收招,拱手道:“姑娘并未落败,何故相让?”

唐遗珠抱拳回礼道:“不,小女子输了半招。小女子谨遵诺言,兄台可自由离去。”南霁云大喜,长揖拜谢,将判官笔插回腰间,便走出了药房。

南霁云正要逾墙跃出药园,唐遗珠忽说道:“兄台且慢!”南霁云骑在墙上,怕她反悔,警惕问道:“姑娘还有何见教?”

唐遗珠有点不好意思,垂首道:“请兄台留下名号,小女子双剑宴后上门拜访。”南霁云还以为她是要向太子告状,心道:“虽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万一东宫发雷霆之怒,岂不误了我大好男儿。”南霁云遂不发一言,指了指南方,又伸手比了个八的手势,便跳下围墙逃走了。

南霁云出了昇平坊,便疾向西南奔,又敲开了开明坊的坊门。开明坊已在兰陵坊南,此坊住户稀少,所以坊南才有一大片竹林,每到夏日炎热时,常有富贵公子们来这里纳凉。

任海川的住所便在这片竹林中,他虽然被推举为京漂盟的盟主,但他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根基,索性躲进竹林,不为盟中兄弟求官,任由他们自己跑官。在任海川的放任下,京漂盟分化成了多个小帮派,有主张投靠李林甫的,有主张投靠杨国忠的,有主张去边地参军的,有主张投奔某一位节度使的。各个派别谁都不服谁,大有火并的架势。

当年虬髯客约为京漂盟,正是为了让羁留长安的武人们互相扶持、互相帮助,如果这位奇侠泉下有知,得知京漂盟差点分崩离析,该有多痛心。幸而虬髯客的再传弟子聂锋入伙,以武功压服各派别,并许诺会为盟中兄弟共谋前程,这才保住了京漂盟。聂锋也劝任海川多出来走动走动,这才有了任海川携钱知微给王銲看相之事。

南霁云摸入竹林,林中漆黑一片,偶有几只萤火虫翩翩起舞。一阵夜风吹过,竹叶相碰发出沙沙的声音。南霁云因激斗和奔跑,衣衫早被汗水浸湿,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篁竹甚高,遮天蔽月,南霁云在其中兜兜转转,一时半会儿迷了方向。他不禁暗叹道:“以前没觉得任盟主有甚么本事,今夜才知道,他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相士。这竹林曲径通幽,暗合五行八卦,晚上还真不易走。“

正当南霁云犯难的时候,忽听远处一声鸡鸣,冲破沉寂,很快林中的虫子们也开始窸窸窣窣地唱起来。南霁云道:“苦也!怕是已经快寅时了!再过一会儿,人们也该陆续起床了。今天是初九,正是公卿们上朝的日子,小贩们也会比平日早出来。到时候各坊人来人往,更难查案。万一那劳什子大秦黑油再烧着,死伤非小啊!”他跺了跺脚,忽然灵光一现,心想:“竹林在坊南,鸡鸣必是北向!知道了南北,任盟主可寻矣!”

南霁云辨别方向后,一路寻去,终于找到了任海川的竹屋。这间竹屋并不大,仅有两室,任海川住一间,仆童住一间。如此小的房子,在竹海中很难发现,幸亏南霁云曾经造访,没有错过。

南霁云蹑手蹑脚行到门前,见竹屋内一片漆黑,只有仆童的鼾声。“吱呀”一声,南霁云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一股恶臭迎面扑来,饶是他这种经历过苦日子的人,也不免犯呕。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无亲无故的仆童。想必那仆童至少得有三天未给任海川打理,才会这么臭。

南霁云捂住口鼻,进了屋子。屋子里甚是简朴,没有太多器具,只挂了几件粗布袍。桌子上散乱放着一把神籤,还有一个八卦镜。南霁云手一摸,八卦镜上有厚厚一层灰,知是许久无人探望了。

南霁云走近床前,床上躺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紧闭双目,微张着口,面色蜡黄,整张脸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脸颊完全陷入,只有高高的颧骨支撑着脸皮。南霁云看着这浑身恶臭,已没有血色的老者,不禁一阵心酸,当年矍铄英挺的老盟主,竟成了这副模样。

南霁云探了探任海川的鼻息,发现还有微弱的呼吸。他又去到门外,在水缸舀了一勺清水,回到床边。南霁云将任海川上身扶直,取出千金丹送入其口中,再灌入一口清水。

接着南霁云双掌抵在任海川背心,为他运功,以助药力。千金丹在任海川腹中化开后,药力随着南霁云掌力引导,送往全身。

过了一刻,任海川渐有血色,少顷,他终于轻轻地咳了两下。南霁云大喜,扶着任海川道:“老盟主,你总算醒了!”任海川嘴唇微动,声如蚊蚋。南霁云赶忙把耳朵贴过去,但听任海川虚弱道:“水……水……”

南霁云将水瓢凑到任海川嘴边,任海川张嘴欲饮,但还控制不好身体,撞洒了水瓢,溅湿了一片衣被。南霁云赶忙扶稳任海川,喂了一口水,激动道:“老盟主,等下我就去请聂七兄,让他召集盟中弟兄,好好庆祝一番!”

任盟主忽不再饮水,喉头微动,南霁云连忙放下水瓢,又将耳朵贴了过去。但听任海川断断续续道:“不要……叫聂……锋……”南霁云忙问道:“为何?”任海川又道:“聂锋……要带……全盟弟兄……投靠……安……禄山……我……不同意……”

南霁云一惊,将信将疑问道:“聂七兄怎会害老盟主?”任海川微微摇头,说道:“伤我者……邢縡……”南霁云更加不信,说道:“邢五兄敦厚之人,岂会如此?老盟主,那晚你为王户部看相,到底发生了甚么?”

任海川沉默半晌,存了一口气,继而说道:“知微浮夸……使王銲兴起……銲忽问……我有王者之相否……我即告辞……邢五追来……伤我心脉……”

南霁云难以置信,但他见任海川气若游丝,知道老盟主此刻不可能说谎。虽说他们八兄弟共同结义,但其实董大、高二、上官三、夏侯四四人年纪相近,常日夜相伴,邢五、花六、聂七、南八比前四人年轻不少,他们四个常常在一起。所以邢縡其实相当于南八真正的大哥,对他也十分照顾。南霁云能结识侯春,入职大理寺,还是邢縡搭的桥,引的线。

南霁云试图为邢縡辩解,脑中回想起近来有关邢縡的事情,忽然他背脊直发冷汗。戌时他与邢縡、聂锋会饮于摘星楼,龙骑都尉李景云一直在楼下徘徊,他扬言要查李景云,邢縡还出言劝阻,莫非李景云其实是在等邢縡?

想到这里,南霁云甚是开始发抖了。龙武万骑是天子的贴身亲卫,谋逆者只要勾结龙骑都尉,便可轻易令天子授首!而京兆府为何对钱知微之死无动于衷,又责令万年县不许再查,联系到王銲那句“我有王者之相否”,便全能解释了!如果谋反的正是京兆府,那这座长安城将处处都是漏洞!

南霁云不敢再想了,他轻轻放平任海川,道:“老盟主,我叫小童给你煮点稀粥。”便又出了房间。这时远处此起彼伏响起阵阵鸡鸣,再过不了多久,就要黎明了。长安的黑夜就要过去,但是长安的噩运呢?

这时仆童也已醒来,见门外站着一个大汉,赶紧披上衣服出来。南霁云一把抱住仆童,说道:“小韩!你长这么高了!”仆童茫然地揉揉睡眼,南霁云又道:“是我呀,南八!”

仆童赶忙说道:“南评事,你怎么来啦?”南霁云道:“快!老盟主醒了,你去煮点稀粥!”仆童一脸震惊道:“真的么?”南霁云道:“千真万确,你快去煮粥罢!”仆童道:“小子先去为老盟主更衣。”南霁云笑道:“嗯,也好,可不能让老盟主一直臭着。米缸在哪,我去煮粥。”

仆童指了指他屋里,打了一盆水,便进了任海川的房间。南霁云进了仆童的屋子,抓了一把米,正要去打水,忽听隔壁一声稚嫩的惊呼。南霁云忙冲出屋子,叫道:“小韩,怎么啦?”

却见一个中年文士,轻摇羽扇走了出来。这文士长须冉冉,颇有公卿做派,但皮肤黝黑,两颊泛红,想是这几年来常常风吹日晒。南霁云一见文士,当即作揖,恭恭敬敬道:“张司直。”原来这人名叫张通儒,本是侯春前任的大理寺司直,后外调为河东节度留后判官,从此成为安禄山的心腹属官。

张通儒笑道:“还提甚么司直,现在是张判官啦。”南霁云又道:“大丈夫岂能人走茶凉,张公永远是南八的前辈。”他心中忐忑不安,任海川说聂锋要以京漂盟全盟投靠安禄山,这张通儒又出现于此,看来是坐实了。

张通儒呵呵笑道:“承蒙南评事赏脸,那鄙人就再断一回案子。”他说到这顿了一顿,突然大声喝道:“南霁云毒杀任海川,与我拿下!”南霁云大惊,正要理论,两名武士已从竹林中杀出,挥舞兵器直斩南霁云。

这两名武士一黑一白,皆非泛泛之辈。面黑的名叫田承嗣,凶神恶煞,乃雁门骁将,剑法高超,不在“燕云剑客”独孤问俗之下。面白的名叫薛嵩,白净无须,是唐初名将薛仁贵之后,使一杆银枪虎虎生风。二人俱是安禄山手下斗将,骁勇善战,所向无前。

田承嗣长剑从左侧削来,薛嵩银枪从右侧刺到。南霁云没有功夫惊诧,只得随手将水瓢掷向薛嵩。趁薛嵩挥枪挑开水瓢,南霁云连忙抽出判官笔,架开田承嗣这一剑。

田承嗣叫了声:“好!气力蛮大!来边地或许能闯下一番功名!”说着下盘一沉,一招“仙人指路”直刺南霁云小腹。薛嵩也应道:“可惜可惜!你没机会去边地了!”说罢枪如神龙摆尾,连扫南霁云下盘。

南霁云将判官笔迎面掷向田承嗣门面,逼得田承嗣回剑格挡。而后他奋力推倒水缸,撞开了银枪。南霁云再无兵器,只得撒腿就跑,退入竹林。

银枪太长,在林中施展不开,薛嵩只得先回竹屋抄了一把砍刀,再追入竹林。田承嗣先追上南霁云,挺剑便刺。南霁云拉过来一根翠竹,在身前一档。“嘭!”竹子裂开的声音十分清脆,田承嗣的长剑已刺入竹节之中。

南霁云赶忙松开竹子,想借竹子回弹之势带走长剑。但田承嗣大喝一声,向上一撩,再一转剑柄,势已破竹,这根竹子登时断为三截。下段弹了回去,上段直直砸了下来将两人分开,中段一分为二,成了两半。

南霁云趁机拾起两半竹片,每片约有一臂长,正好当做双棍使。田承嗣见南霁云不借机逃跑,冷哼道:“捡了两截破木头也敢负隅顽抗么!”南霁云朗声道:“对付尔等绰绰有余了!快说!你们把老盟主怎么了!”

田承嗣嘻嘻笑道:“你自个儿去屋里看不就得了!”说着挺剑直刺。南霁云也挥动双棍迎上,他运用双枪心法,左右棍各使了不同的武功。

田承嗣这一剑看似平凡,实则暗藏杀机。这招名叫“元海归巢“,剑本当胸平刺,引诱对手格挡,然后以剑尖突然挑对方的手腕。雁门边地多胡人,田承嗣这套剑法正是从胡人弯刀刀法中化来,以诡诈闻名。

哪知南霁云还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并不去格挡,双棍以雷霆之势直砸田承嗣双肩。田承嗣好歹是一个将军,爱惜身体,哪里肯拼命,回剑一架,挡住了南霁云的右棍。

田承嗣看出右棍是尉迟鞭法的套路,想当然以为左棍亦然,便顶开右棍后,以剑直斩此招左鞭该出现的位置。奈何南霁云左棍这招是少林罗汉棍中的“韦陀献杵”,棍头错开长剑,戳在了田承嗣右肩窝。少林寺自从隋末十三棍僧救唐王之后,备受本朝优待,尽管李氏推崇道家,也丝毫没有影响少林寺的壮大。许多江湖武师都曾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是以不少外人也都会一招半式这门棍法了。

田承嗣大惊,连退数步,喝道:“你这是甚么奇怪武功!”南霁云不理他,继续攻上。田承嗣怕吃亏,并不主动出招,待棍到身前再出剑打偏。

南霁云心中叫苦:“这人用兵想必不简单,未思胜先思败。他这般拖着,待那白面煞星过来,可就糟了。”其实薛嵩已经摸入林中,但他并未夹击南霁云,是因为他碍于自己是薛仁贵之后,放不下这个脸面去夹攻手无寸铁之人。

张通儒跟进林子,在一旁瞧得真切,高呼道:“薛将军!莫再管甚么江湖规矩,不要坏了节帅的大事!”薛嵩遂咬了咬牙,挥起砍刀直劈向南霁云后背。

张通儒这一声喊也提醒了南霁云,他赶忙回过左棍,和薛嵩交了一招。田承嗣没瞧出门道,拿不下南霁云双棍,但破其单棍还是不在话下的。但诡诈之人亦怕遭人诡诈,他还是仅做守势,没有跟上夹击。

南霁云跳开一边,田承嗣和薛嵩并肩缓慢压进,寻找机会。田承嗣道:“薛将军,此人武功怪异,双手能使不同套路。你看着他左手,我对付他右手!”

南霁云不惧,反而豪气大发,哈哈笑道:“能与两位久经沙场的边将过招,何其有幸!”田承嗣骂道:“找死!”他望了一眼薛嵩,叫道:“薛将军,咱们一齐上!”

三人又战到一处,这次南霁云不敢再一味猛攻,右手换使军中的大枪枪术。大枪通常有一丈多长,没法像花枪一样舞动,其要旨是快、准、狠,要诀乃拦、拿、扫,等到敌人露出破绽,再刺出那致命的一枪。

南霁云重意不重套路,竹片虽短,但他并不出废招,或拦或拿或扫,只守不攻,还真封住了田承嗣的攻势。田承嗣多疑,见南霁云招式淳朴,生怕他有什么后手,长剑甫被拦住便撤招,也不思变化。

斗了二十余招后,田承嗣故意卖了一个破绽。长剑被竹片扫开后,他故意拿捏不稳,剑身抖动,几欲脱手。若是南霁云暗藏杀机的话,当趁他没有回剑之际施以猛招,但南霁云还是撤棍了事。田承嗣由是得知,南霁云的招式只是质朴尔,并没有什么玄机,这才施展高妙的剑招。

田承嗣剑用刀招,当头劈下。竹片不能横架,否则就是一刀两断,南霁云遂用拿字诀去打剑身。待竹片打上长剑,南霁云忽觉长剑轻轻飘飘毫无力道,心叫不妙。长剑已粘住竹片,随之回到南霁云身前。田承嗣大喝一声,便以剑尖去挑其右手手腕。

南霁云不得已拐回左棍相救,将他左手也置于险境。方才他左手改用的是六合棍,这套棍法乃江湖武师所常用,亦是平平无奇。若是与薛嵩的银枪相斗,那固然是毫无胜算。但薛嵩一则不擅用刀,二则那刀也只是劣质的农家砍柴刀,所以一时拿不下南霁云。

何况南霁云虽说分心二用,但还是忌惮田承嗣多些,薛嵩这边瞧得少些,所以六合棍也就舞得有失章法。薛嵩又不似田承嗣险诈,一心进攻,南霁云很快渐落下风。

现在田承嗣又逼南霁云左手回援,南霁云登时两手俱败。薛嵩也将砍刀狠辣斩出,直劈南霁云左手腕。田承嗣嘿嘿笑道:“看我们废了你这一双手,你还怎么左右手各自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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