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大唐,大唐让我发了财。”一个修着精致山羊胡的番人用纯正的汉话如是说道。
这个番人年约四十五六,穿着大食黑袍,顶着头巾,正颓坐在一张胡床上。此刻刚刚申时过半,太阳尚未西落,但这间屋子里却是昏黑一片——上好蜀竹制成的竹帘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屋子里很空,除了这张胡床和另一张桌子外,没有其他家具。那张桌子摆在番人正对面约一丈远的地方,桌子后面欹坐了一个人,正轻轻抚摸着一只毛色漂亮的波斯猫。这人身畔还侍立着一位婢女,一面用团扇为主人轻柔地扇风,一面俯身端起桌上的酒杯递给主人。主人抬头看了看婢女弯腰时露出的酥胸,而后推开酒杯,抬手示意番人继续说下去。
番人看不清主人的表情,只能压抑地低下头继续说道:“我以大唐的方式教养吾儿,我让他学《论语》,而不是《圣训》,我希望他也能考上科举。可是就在前天,他被人活活缢死了。我找到他时,他泡在朱雀大街边的沟渠里,喉咙碎了。他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哭不出来,但我却哭了。我为甚么哭?我把他当成我的文曲星,但从今以后,这颗星星陨落了。”说到这里,番人已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主人微微挪了下手,那婢女当即会意,将酒杯捧起递给了番人。番人用发抖的双手接过,一口饮尽,调整了一下情绪,擦擦泪水续道:“和所有良民一样,我去报官了。但万年县尉薛荣先问我,‘你知道凶手是谁么?’我说‘我不知道,这不是你们应该查的吗?’他说‘近几个月凶案太多,得一件一件办,你回去等着罢。’就把我赶走了。我又去找长安县尉贾季邻,结果他说‘莫说你不归我长安县管,就算归我管,我也不管。’我问他为甚么,他说‘去年我朝与你国在怛罗斯大战,你可知道?我侄儿战死异国他乡,我才懒得管你们大食人的事!’”
番人闷头说了恁多,终于稍稍抬起头来,望着主人说道:“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衙门里,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必须来找阁下,只有阁下能给我公道。”
“这真令人悲伤。”主人继续玩耍着波斯猫,头也不抬,淡淡说道:“你去报官前为何不先来找我?”番人起身鞠躬道:“我愿意献上五十张波斯地毯。”波斯地毯质地柔软、图案精美、染色鲜艳,深受王孙公卿们的喜爱,每张都价钱不菲。但主人仍是淡淡说道:“阿拉丁,你几乎垄断了东市的西域贸易,令郎的性命就只值五十张地毯吗?”
那被唤作阿拉丁的番人激动地踏前几步,但被婢女拦住了。那婢女别看身材妖娆,却是个练家子,只在阿拉丁右肩一按,阿拉丁就动弹不得。阿拉丁只得退回胡床,再次鞠躬道:“阁下要甚么,我都可以给你。”主人只是耸了耸肩,说道:“我到底做了甚么,让你这么不尊重我。你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声龙四先生。”
阿拉丁当然惧怕龙四先生,因为他说的话很有分量。龙四先生即不姓龙,也不排行老四,之所以叫龙四,是因为在这长安城里,他是除官家与左右相外最能管事的人了。曾经有一批京漂盟的河北武人,另组成燕赵帮,在长安城里飞扬跋扈,欺压本地商户,不良人不敢管,是龙四先生派人铲除的。曾有一个不良帅吃拿卡要,搞得东市怨声载道,但是官官相护,商贩们告不倒他,最终还是龙四先生派人把那不良帅揍成了残废。他是本地人的庇佑者,冲突的仲裁者,要获得他的保护很简单,每月按时上缴保护费即可——他就是这座长安城的影中之王。
传闻龙四先生手下有三大帮众,分别是京城恶少、乞活恶丐,和东西商队中逃亡的奴隶奴仆。这些人或争勇斗狠,或无父无君,皆为龙四先生所用。
阿拉丁低垂下头,行叉手礼,亦步亦趋走向龙四先生。婢女本要阻拦,龙四先生慵懒地挥挥手,婢女听话地让开了。龙四先生放开波斯猫,猫儿伸伸懒腰,乖巧地窜开。阿拉丁行到龙四先生面前,单膝跪下,龙四先生伸出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精巧的玛瑙戒指。阿拉丁一边卑微地说道:“龙四先生。”一边捧起他的右手,亲吻了那枚玛瑙戒指。
龙四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我可以先给你一个名字,但如果你要我出手,你须将三年内八成的西域贸易让给本地商行来做。”阿拉丁有些犹豫,显然这个条件太苛刻了,他缓缓抬起头,看见龙四先生原来是那么老态龙钟——眼神慵懒,头顶已秃,满脸褶皱,只有一对八字胡还是乌黑的。
阿拉丁壮着胆子问道:“是谁?”龙四先生抽回右手,拍了拍阿拉丁的肩膀,漠不关心道:“‘花臂太岁’张干,你知道的,这个人可不好捉。”
阿拉丁身躯一震,他知道想要杀了张干报仇,值这个价钱。张干原本只是一名普通的武师,善使通臂拳。他给人看家护院,但轻浮暴躁,终不为雇主所忍,遣散而去。他回家种了一年地,又不甘于做佃农,跑去投奔“黄河五鬼”落草绿林道,旋即被“厚背刀”侯春捉拿。在押送回城的路上,侯春撞上了昔年酆都魔教“钟馗五鬼”中的拓跋寒猊,两人大打一架,侯春不敌,张干便被拓跋寒猊误打误撞劫走。他遂拜拓跋寒猊为师,武功突飞猛进,为人也愈加乖戾,乃至在双臂刺上了“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十二个大字,自称“花臂太岁”,简直就是在挑衅大理寺。
龙四先生没有给阿拉丁预留太多时间,挥挥手道:“你回去考虑考虑罢,想好了直接找卫公子就行。”卫公子单名一个旷字,是长安城有名的贵公子,家势巨豪,整日里狎妓跑马,饮酒作乐。不知他何德何能,竟攀上了龙四先生,充作传话人。
阿拉丁还想再说两句,那婢女根本不给他机会,马上摘掉了他的头巾,用一个黑布罩套住了他的脑袋。阿拉丁闻到阵阵幽香,继而便睡了过去。
“喂!这不是阿拉丁吗!今天生意不好么,怎么睡在这儿啦?”忽然传来一声叫喊,惊醒了阿拉丁。阿拉丁揉了揉眼睛,看见面前正是东市卖布匹的钱老二。他又侧头左右看了看,自己正枕着头巾躺在东市东坊墙下,距离坊门不远,引来不少人围观。
阿拉丁赶忙起身,抖了抖头巾上的灰尘,端端正正戴上,而后尴尬说道:“昨天进了一批油灯,点货点到四更天,这不实在太困了偷个懒。对了,老兄你上哪去呀,不看店了么?”钱老二摸着胡子哈哈笑道:“阿拉丁,你睡糊涂啦,已经酉时咯!”
阿拉丁一听大惊,下意识地望了望西斜的日头,知道钱老二所言不虚。他赶忙向钱老二拱手道:“我去锁门,锁门。不陪老兄聊了。”说罢他挤开人丛,无视钱老二的招呼,急匆匆向他的店面一路小跑。他当然不是去锁门的,那些自有他的杂役来做。他在店里牵了一匹马,就向最近的城门——春明门奔去。
每天酉时正是开始关闭城门的时间,阿拉丁要在闭城前接一个人进城,可是他并不认识那个人。几年前,阿拉丁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胡商,货源不稳固,销路成问题,驼队也只有二十来号人。直到两年前,有人将他推荐给了大食宰相并波悉林。并波悉林很喜欢阿拉丁,夸他是唐国通,赏赐了大笔金子给他,并特许他垄断经营唐国货贸。宰相的条件很简单,那就是阿拉丁必须尽可能地搜集大唐军政信息,定期报与大食细作,宰相派来长安的人,他必须接待并提供掩护。阿拉丁今天要接的人,正是并波悉林派来的,半年前大食细作已经知会他了接头时间、地点与暗号,唯独没告诉他姓名与相貌。
“真能那么准时吗?大半年前约定的时间难道不会有一点纰漏?”阿拉丁很是怀疑,但也只能满腹心事地闷头前行。“喂!阿拉丁,这么晚了还出城吗?”阿拉丁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春明门,一名城门监的门吏拦住他问道。
此刻已经没有什么人出城了,大家都赶着回家,在城门口排队接受检查。城门口有八九名门吏,隶属城门监,负责核验出入人员与行李,另有十名南衙禁军,隶属武部(注:唐玄宗改兵部为武部),负责拱卫城门。虽然这些门吏都认识阿拉丁,但他还是马上恭恭敬敬地下马作揖,赔笑道:“新来一个伙计,不认得路,我去接一下。老哥儿你好久没来挑货了,下次一定要来啊,我给你打八折!”
门吏挥挥手道:“快去快回!莫教他看到了!”说着门吏眼睛瞟了瞟城门外一个头戴幞头、身穿青色圆领襕袍的汉子。阿拉丁跟着看了过去,只见那人二十六七,身材魁伟七尺有余,国字方脸深目戟髯,英气勃勃不怒自威。那汉子正逐个打量入城的人,不时还打断检查的门吏问上几句,阿拉丁心中有鬼,哪敢多看,一瞥之后赶忙低头问道:“那位官爷是谁?”
门吏也怕那人,小声道:“他呀,就是大理寺评事南霁云。”阿拉丁自然是听说过这个人的,他原本是京漂盟中的一员,两年前被侯春相中,举荐入职大理寺。此人性格刚烈,不徇私情,江湖人送绰号“冬判官”,是个狠角色。
阿拉丁连连点头,别过门吏,用马遮住自己,快步穿过城门,出了城百步远才敢上马疾行。他一路奔到灞桥,将马拴在桥头,驻足观望。此时行人已经不多,阿拉丁远远瞧见,灞桥那头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胡僧,正在朝东行天方教的礼拜。一个和尚,不行佛礼却行大食礼,方向还是反的,真可谓奇也怪哉。阿拉丁却没有奇怪,他只是感到震惊,因为半年前大食细作给他的指令便是“天宝十一载四月初八,灞桥酉时东向拜天方者,汝迎之。”
“宰相竟将一年后的事情安排得分毫不差,真是无所不能哇!”阿拉丁一边感慨,一边跑上灞桥。他方行到桥半,忽然脚下一绊,差点扑倒。阿拉丁恼怒地低头看去,要瞧瞧是谁在捉弄他。但见一个青年道士身穿满是补丁的灰麻袍,盘腿坐在灞桥中央。他的两只布鞋都已磨烂,漏出脚指头来,但他的神情却十分倨傲,不可一世。道士竖着一根尖头木杖,杖上绑了一面小旗,上书两排字:“峨眉神相钱知微,一卦百钱知天机。”
阿拉丁心中发恼,挥起马鞭就去抽钱知微面前的铜盘。钱知微哈哈大笑,伸手一弹铜盘,盘中一枚铜钱登时飞起,打中阿拉丁的手腕,马鞭与铜钱一起掉进了铜盘。
钱知微拾起马鞭递回阿拉丁,嬉皮笑脸道:“不收这个,不收这个。一卦百钱,不准免收,客官要卜甚么?”
阿拉丁揉搓右腕,气道:“我没空与你胡闹,卜你……”他本想说“卜你何时从桥上掉下去淹死”,却被钱知微打断了。钱知微长“嘘”一声,叫道:“我知矣!这卦你听好,两头点土,中心虚悬,人足踏跋,不肯下钱。”
阿拉丁没听懂,也不想追问,恰巧有一个青衣文士凑了过来,笑道:“妙啊,两头点土,中心虚悬,人足踏跋,不就是桥吗?有意思,有意思。小生刘长卿,请先生卜一卦,我肯下钱。”阿拉丁趁那文士蹲在钱知微面前攀谈,拔腿就走,去忙正事了。
那胡僧仍在礼拜,阿拉丁凑近一看,这是一个中年天竺苦行僧,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身无完衣。但他面色肃穆,眼神坚毅,令人敬佩。
阿拉丁壮起胆子,上前拍了拍苦行僧,双手合十用大食语试着说道:“当那件大事发生之时。”苦行僧闻言起身,打量了一会儿阿拉丁,用不熟练的大食语磕磕绊绊回道:“没有人……否认……其发生。”
虽然切口对上了,阿拉丁还是有所怀疑,这人的大食语为何这么生硬。他遂又问道:“你怎知晓深坑里有甚么?”苦行僧斩钉截铁道:“有烈火。”
两段暗语全部对上,阿拉丁只能说服自己打消疑虑,拥抱了苦行僧。紧接着他又脱下自己的长袍给苦行僧披上,他自己内里还穿着一件布衫。
苦行僧点头致谢,催促道:“快些进城。”阿拉丁指引他走上灞桥,随口问道:“敢问大师如何称呼?宰相只派了你一人么?”哪知苦行僧却悲戚道:“我叫……迦逋比丘,随师叔……迦叶比丘同来,师叔才是……正使。”
阿拉丁忙问道:“那迦叶比丘呢,我们不等他吗?”迦逋比丘抹抹眼泪道:“船遇海寇……唐人杀师叔……我要杀……唐帝报仇……”阿拉丁不等迦逋比丘说完,吓得立即捂上了他的嘴,望望四周,确认没人听得懂大食语,才长吁一口气。阿拉丁不知道,迦逋比丘可谓是劫后余生:他们的商船一个半月前(注:这年闰三月)在南海被“关中第一快剑”上官无咎所劫,迦逋比丘跳海逃生,硬是靠着这股复仇的念头,从广州千里赶到长安,竟然没有失期。
迦逋比丘拉开阿拉丁的手,不悦道:“你怕甚么?”阿拉丁心中踟蹰起来:“虽说并波悉林待我不薄,我不能掺和进来反唐啊,这可是九死一生呢!”但是他儿子的死状与薛荣先、贾季邻嘲讽的神色忽又再度浮现脑海,冲垮了他的理智。
阿拉丁一跺脚道:“管他呢!”便从怀里掏出一份伪造的过所递给迦逋比丘,叮嘱道:“这是通关文牒,一会儿进城要核验,你就说是我的杂役,来自于阗国,叫尉迟三藏,今年三十。其他不要乱说,一切由我应对。”迦逋比丘接过过所看了看,奈何不懂汉字,只能又合上收好。他很听阿拉丁的,果然不再说话。
阿拉丁从桥头牵回马儿,引着迦逋比丘走向春明门。他边走边介绍道:“这长安城啊,分为东面万年县,西面长安县,共有东西十一街,南北十四街,两市百八坊。每一坊都有围墙围着,有人守着,咱们可不能轻举妄动。对啦,唐国有宵禁,晚上千万不要出坊,切记切记。”迦逋比丘不知听懂多少,频频点头。
两人行到巍峨城门下,已经酉时过半,只有三五个人还在排队进城。阿拉丁忙携迦逋比丘上前,一右一左并排等候,他心中暗祷:“莫叫南霁云那个煞星发觉。”说来也巧,正要排到阿拉丁的时候,南霁云见没什么人了,也打算回去。只听南霁云叮嘱城门校尉道:“今日辛苦大伙了,在下晚上还约了五兄、七兄,就先走了。”
校尉有些厌烦南霁云越俎代庖,这进城核查是城门监的活,你这个大理寺的人老掺和什么。但他不敢这么说,只是应道:“南评事,你就放心罢。今晚你们兄弟几个好好喝一顿,明天就别来了。”
南霁云却驻足,严肃道:“不成,明晚圣人要在花萼相辉楼设双剑宴,明天更要查验仔细,以免有江湖人士来凑热闹。”校尉仍不以为然道:“怕甚么?那拓跋寒猊都被逮到了,还有比他更厉害的?”
这时便排到了阿拉丁,他心中嘀咕:“你们还聊甚么,要走速走。”不过阿拉丁也是谈生意的老手,心中再不安也不会表露出来,马上脸上堆笑,拉着迦逋比丘走上前,一起掏出过所。
这个门吏也认识阿拉丁,简单看了看两张过所,又见二人并无行李,便挥了挥手放行。阿拉丁正要接回过所,突然一只满是老茧的粗手抄过来,一下抽走了过所。
阿拉丁抬头一看,心脏砰砰直跳,那个南霁云还没走,正一边看文牒,一边上下打量迦逋比丘。阿拉丁赶紧点头哈腰道:“南评事,还有甚么问题?评事还没光顾过小店,不如我明日拿一张波斯地毯给评事,看看评事中意不?”
南霁云不理阿拉丁,目光如炬直盯着迦逋比丘,问道:“尉迟三藏,是你吗?”迦逋比丘听阿拉丁的,没有说话,只是使劲点头。南霁云一挑眉毛,又道:“这是你?”迦逋比丘的眼神有点慌乱,阿拉丁赶忙说道:“就是他啊,我新来的伙计,胆小。评事莫吓他。”
南霁云这才看了看阿拉丁,厉声道:“我说这就不是他!”阿拉丁正要辩解,忽然有人在后面拍了他左肩一下,他回头看去,却是那个叫钱知微的峨眉道士。钱知微嘿嘿叫道:“喂!胡贾,你还欠我卦钱呢!”
门吏还没有来得及驱赶钱知微,那迦逋比丘却因精神紧绷,背后遽然出现一个人,他本能地出了一招。只见迦逋比丘身子一动不动,右腿却似没有骨头一般,极其柔软地从一个常人绝对摆不到的角度踢向钱知微。这招出自天竺金刚乘的“金刚瑜伽母拳法”,这门功法修炼到极致,可以令修习者柔若无骨,随意弯曲伸展身体。
钱知微没有防备,被一脚踢中小腹,登时喷出了一口鲜血。他哪里肯罢休,将木杖一挥,便用尖头去刺迦逋比丘。
南霁云大喝一声:“都住手!”同时从两袖中滑出一对镔铁判官笔握在手里。他踏前一步,插到两人中间,两只判官笔一支去架钱知微的木杖,一支去点迦逋比丘右腿的环跳穴。
钱知微师出名门,又曾是剑南节度使的座上宾,傲气惯了,哪里会怕一个八品官。他大叫一声:“这是天枢剑,尔还敢拦?”袁天罡铸七星剑已有百年,而今人多不识,纵然钱知微这么喊,南霁云又岂会轻信,一招“笔架三峰”继续迎了上去。
那边迦逋比丘身子仍然不动,双手却蓦地伸长,右手去抓南霁云的左手腕,左手拍向南霁云大开的胸口。
但听“乒”得一声,天枢剑重重压在判官笔上,竟直接将其压断。南霁云虎口发麻,来不及吃惊,手掌一翻便将手里的断笔掷向钱知微。钱知微回剑一格,笔杆直飞上天。
南霁云又觉左手手腕一麻,迦逋比丘的小臂竟似绳子一般绕住了南霁云的手腕,抽也抽不出。眼见迦逋比丘的左手也要打中南霁云,阿拉丁忽然抱住迦逋比丘,叫骂道:“甚么场合,你跟官爷玩杂耍,还不松开!”迦逋比丘不太懂汉话,但见阿拉丁神色慌乱,也知道自己闯祸了,赶忙收招,双手合十,低头不语。
城门校尉这时才反应过来,大嚷道:“都拿下!都拿下!”门吏身后的几名南衙禁军正要拥上,阿拉丁马上抱头蹲下,大叫道:“我是良人,良人呀!”迦逋比丘也学着蹲下,鹦鹉学舌道:“良……良……”倒是钱知微倨傲惯了,大喊一声:“我是杨相公门客,谁敢拦我!”便一下跃上阿拉丁的坐骑,拍马抢入春明门。
那些南衙禁军一听“杨相公”三个字,都一时不敢阻拦,要知道杨相公杨国忠可是杨贵妃的兄长,天子身边的宠臣啊,得罪他的门客,不要命啦!南霁云却高声道:“杨相公何等尊贵,府上岂会有相士,快拦住此獠!”众兵士一听也觉得有理,但校尉尚未发声,他们也不能听一个大理寺评事的,遂仍没有动作。
南霁云叹口气,从一名禁军手中夺过一支长枪,便狂奔去追钱知微。钱知微跑上春明门街,右手边就是兴庆宫,宫墙之内有一楼阁甚为伟丽,檐牙高啄,富丽堂皇,正是花萼相辉楼。兴庆宫是当今天子作藩王时的府邸,天子登基后多次扩建,常在此处接见万方来朝。守卫兴庆宫的是北衙禁军,乃天子近卫,与南衙禁军瞻前顾后不同,一见有快马疾奔,便纷纷拥上。
钱知微不敢冲撞,向左拨马,直跑向道政坊的坊墙。南霁云追了过来,尚有十余丈,便远远喊道:“速速下马来降!”钱知微冷哼一声,站在马上,腾空跃起,便从两丈高的坊墙上飞了过去。那马儿一时受惊,直冲向北衙禁军,兵士们无奈,只得将其杀死。
南霁云眼见歹人跃进道政坊,他自知跳不进去,便急忙绕去坊门。一名北衙禁军的校尉想要拉着他,问明情况,南霁云一个盘龙绕步,错开校尉,指了指春明门,说道:“有人闯门!快报万年县!”
其时太阳已要落山,咯吱咯吱,两扇坊门正在闭合。突然一杆长枪伸入,将坊门顶开,差点戳到关门的坊吏。坊吏大叫一声,刚抽出刀来,南霁云已挤了进来。坊吏见来人腰悬鱼袋,知是官员,便迎上问道:“小人眼拙,阁下是哪位?”南霁云道:“在下大理寺评事南霁云,烦你去召集本坊武侯。”每坊都有一两个武侯铺,里面有负责坊内日常治安、防火等杂役的武吏。
过了一刻,武侯们才拿着兵器在坊门集合完,南霁云早已绕着坊墙走了一圈,确认钱知微还没有越墙逃出道政坊。一名武侯长慵懒问道:“敢问官爷有何吩咐?”南霁云道:“有歹人闯入春明门,现在你坊。汝等随我搜查一番。”还没等南霁云下令,武侯长却抱怨道:“哦哟,何不等不良人到了再搜。”
南霁云怒道:“朝廷养尔,所为何事,正在今日!”再小品级的官也比吏大,武侯长只得垂首听命。南霁云继续下令道:“你们五人搜北坊,你们五人搜南坊,你们五人随我搜宝应寺。你们三人留在坊门,接引不良人。”众武侯纷纷应道:“喏!”便分头行动。
宝应寺占地颇大,香火旺盛,本朝著名画师韩干曾在寺里画了一幅释梵天女相,引得许多文人士子专程来欣赏。南霁云带领众武侯奔至宝应寺,院门有一名小和尚,迎上来双手合十道:“已经闭寺了,诸公请回,明早再来。”
南霁云回了一礼,问道:“小师傅,方才可有一个麻袍道士来到贵寺。”小和尚使劲摇头道:“道士怎么会来佛寺呢?官爷真会说笑。”南霁云不语,仍然盯着小和尚,小和尚慑于南霁云的气势,眼神飘飘忽忽不敢看向众人。
南霁云看出小和尚有异,一把推开他,大步迈入院门,招呼众武侯跟上。小和尚高喊道:“官爷,使不得哇!佛门清净,使不得!”南霁云头也不回,径直闯向佛殿。
殿门牌匾写着“佛光普照”四个正楷大字,字体端庄雄伟、气势遒劲,竟是出自颜真卿手笔。然而殿内却一片漆黑,莫说佛光,连一束烛光都没有。
南霁云怕殿内舞不开长枪,将其拗断作短矛用,五名武侯也抽出刀来,并打着火折子。六人分为三组,每组两人背靠着背,小心翼翼步入大殿。只见殿内正中供奉着一座丈高的佛陀石像,殿两侧摆着与人等高的十八罗汉。一名老和尚正盘坐在佛陀前的蒲团上,一动不动。
南霁云试探道:“方丈?”老和尚并无任何反应。南霁云小心翼翼考过去,拍了拍老和尚,老和尚仍然不动。南霁云大惊,心道:“莫非闹出人命了?”赶忙探了探老和尚的鼻息。但觉老和尚呼吸均匀,南霁云方舒了一口气,知他是被点了穴道。
南霁云拍了老和尚几个穴道,奈何峨眉派点穴手法有独到之处,南霁云解不开。他环视大殿,见毫无动静,便命两组武侯道:“你们速去僧舍盘问!”武侯有些害怕,但还是一起去了。
忽然屋梁传来“噗噗”几声,南霁云便对佛陀拜了拜,说道:“得罪了!”而后跃入佛陀怀中,又攀上石像脑袋。他高举火折子,照亮屋梁,发现不过是几只老鼠而已。
南霁云借着火光,看见石像后的墙壁上绘着一个美人,想必就是释梵天女了。只见天女虽然仪态端庄,但表情却巧笑嫣然,整幅图画半是雍容,半是亲切,既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没有随性妄为。
南霁云盯着释梵天女看了半晌,忽然想起武霜儿来。武霜儿是武惠妃的侄女,武则天的玄侄孙女。当今天子李隆基最爱的女子便是这武惠妃,曾经为她要废立皇后,奈何大臣们阻挠,说武氏不可为后,最终只得作罢。十几年前武惠妃病逝,李隆基悲痛欲绝,追尊她为皇后。当下天子虽然宠幸杨贵妃,但从未提过立后之事,可见他对武惠妃深情至此。
爱屋及乌,天子也喜爱武霜儿,不仅请公孙大娘教她武功,还想学上官婉儿故事,封武霜儿为官。此举自然又遭到群臣的反对,天子只得御赐武霜儿金牌一枚,作为补偿。金牌一亮,如见天子,任谁也不得阻拦。武霜儿学成武艺后,苦于无处施展,便找到京兆尹王鉷,亮出金牌,求为不良帅。王鉷不好推辞,给她了一个不良副帅的头衔,但不让她指挥不良人,而是常驻大理寺。武霜儿就这样跟着大理寺办了不少案子,遂有了大理寺“四大金刚”的名头。
武霜儿那翩若惊鸿的身影在南霁云脑海中只飘荡了一会儿便消散了,南霁云的意志向来很强,很少分神。他又重新思索起来,据说韩干画释梵天女的时候,是照着他的侍女小小来画的,那这些罗汉的原型又是谁呢?
南霁云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跳下佛陀,叫过来最后一名武侯,命他道:“那道人猴脸小目塌鼻,你去瞧瞧那排罗汉像,有无可疑。”武侯领命,去瞧东墙的罗汉像,南霁云自己检查西墙的。
南霁云看得仔细,又挨个摸了摸,那武侯却不信有人能装成雕像一动不动,粗略一看便看完了。武侯跑来回报南霁云,道:“回评事,并无异样。”南霁云刚看到第五座雕像,不悦道:“再看一遍!”
武侯心中不服气,又跑去粗疏看了一遍。他虽然看得不仔细,但记性好。第九座雕像不知是哪位罗汉,蹲着身子,披着袈裟,只有一个头顶着僧帽的脑袋露在外面。他明明记得这座雕像的眼睛是向右瞥的,这遍看来,雕像的眼睛却变成向左瞥的了。
武侯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雕像一跃而起,飞扑之下。武侯刚叫了一声,便被一掌击晕。南霁云忙回头看去,只见那雕像拨掉僧帽,解开袈裟,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炉灰,正是钱知微。
南霁云喝道:“尔插翅难逃,还不投降!”钱知微应道:“我乃杨相公幕僚,你敢捉我!”
南霁云一挺短矛,直冲向钱知微。钱知微将袈裟一抖,一掌送出,袈裟便罩向南霁云。南霁云刺中袈裟,熟料钱知微方才一掌暗运内劲,袈裟迅速裹住短矛,竟刺不穿。
钱知微趁机掀翻供桌,从桌底抽出天枢剑,便要往院子里跑。南霁云解不开袈裟,索性将袈裟与短矛一同扔向钱知微,同时掏出一支判官笔跟了上去。
钱知微抡剑一击,袈裟与短矛一同断开,各为两半。南霁云虽然不会什么玄妙轻功,但步子大,脚程快,三步并作两步已到钱知微跟前。南霁云判官笔贴身抢攻,直点钱知微左肋。钱知微拼着左肋中招,将天枢剑一挥,便照南霁云头顶砸去。
这是攻敌之所必救,南霁云如果不收招,脑袋必定开花。他忙就地撇下火折子,俯身一滚,避开半丈,躲过这剑。这样一来,钱知微的剑就能够到南霁云,南霁云的笔却碰不到钱知微了。
钱知微哈哈大笑,一招“分花拂柳”,舞动天枢剑似铁扫帚般扫向南霁云。南霁云却如喝醉一般,摇摇晃晃迎了上去。钱知微骂道:“找死!”但他不想在京城杀人,更不想杀官,便收了几分气力,剑势稍慢。
可是南霁云仍不理会,继续撞向天枢剑。就在他要碰上剑尖之际,忽然脚步一踉跄,扑倒下去,正巧错过天枢剑。但南霁云并没有真摔倒,他左手在地上一撑,右手持笔马上点向钱知微右腿。
这招叫做“眼花落井水底眠”,原来南霁云还在京漂盟的时候,酷爱饮酒,有一次在酒楼撞见了饮中八仙——李白、贺知章、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与焦遂,甚为投契。张旭将杜甫的《饮中八仙歌》用草书写了一遍,李白有感而发,随便创了几招,并传授给了南霁云。
钱知微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招式,一时不查,便被点中了膝关穴,登时右腿跪了下去。南霁云再度侧滚,避开落下来的重剑,而后起身继续抢攻。
岂料钱知微内力不凡,大喝一声,竟瞬间冲开穴道,又站了起来。他舍掉南霁云,掉头就向殿门奔去。南霁云哪里肯放他走,追上前去,就要拿他。
南霁云距钱知微只有三尺远时,钱知微却突然回身,天枢剑已架在左臂上,正好对准南霁云的咽喉,等待他自己撞上去。“回马枪!”南霁云惊呼道,可是已止不住去势。
忽然殿外灯火通明,人声吵杂,一只弩箭急速射了进来,正中钱知微的右肩。钱知微痛呼一声,右臂不自主一扬,天枢剑便从南霁云脸旁堪堪错开。南霁云当即连点判官笔,一招“挥毫落纸如云烟”,封住了钱知微的几处大穴,教他无法强行冲穴。
紧接着二十来人涌入佛殿,有不良人,有北衙禁军,有南衙禁军。不良人将钱知微绑了起来,那四名被南霁云派去搜查僧舍的武侯也适时返回,禀报并无异样。
一名少年校尉上前,对南霁云笑道:“兄台无恙就好。”南霁云注意到他手中的劲弩没有箭矢,知道是他射的箭救了自己一命,便长拜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南某永不相忘。请教恩人名号,明日必将登门再谢。”那校尉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北衙校尉韦应物。”
这时一名不良人凑过来,打断二人寒暄,对南霁云拱手道:“南评事,薛县尉请你一同回县衙问话。”南霁云望望已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忽问道:“现在几时了?”不良人答道:“回评事,我们进来时,更夫刚报戌时。”
南霁云一拍大腿,叫道:“哎呀,我今晚约了邢五兄与聂七兄。容我先去告知二兄一声,再去万年县衙可否?”不良人有点为难,但也不敢拒绝,他知道这两个人——邢五邢縡,京兆尹王鉷的首席幕僚;聂七聂锋,京漂盟的副盟主。南霁云见不良人面露难色,拍着胸脯道:“一个时辰之内准回去给薛县尉一个交代。”不良人只得点头同意了。
两名不良人押解着钱知微出了佛殿,韦应物追了上去,笑嘻嘻道:“听说你自称峨眉神相,给我卜一卦呗。”钱知微冷哼道:“宾主百拜,去水大凶,弓长不及,夫子授首。”
不良人喝道:“乱说甚么!”继续将钱知微推出院门。钱知微一瞥韦应物,见他没有解出来,不由得泛起一丝诡笑。他就是爱耍小聪明,宾主百拜者、酒也,酒去水,酉也,夫子断首者,天子也。距离天子明日酉时大凶,只有不到十二个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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