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小脚，三寸金莲。所谓三寸金莲，就是用布带把双脚紧紧缠裹，最终构成尖弯瘦小，状如菱角的锥形。奶奶的大拇指尖尖的，其他四个脚趾在布带包裹之下，依次向脚心弯曲，脚背高高隆起。走路时，脚趾之间，脚趾和地面之间，相互摩擦，相互挤压，整个脚底，疤痕纵横交错，布满老茧。
奶奶每隔几天，就会在一个暖暖的午后，烧一盆热水泡脚，待皮肤变软之后，就用剪刀修脚，去死皮，去茧子，挖鸡眼。我坐在奶奶旁边，问奶奶：“奶奶，你疼吗？”“疼呀。”“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太奶奶呀。”“她不疼你吗？”“疼，怎么不疼。”奶奶眯着眼睛，温和地说着，小心翼翼的修着脚。
细碎的阳光照在奶奶脸上，衣服上，小脚上，仿佛一尊雕像。我把玩着奶奶的鞋子，鞋头尖尖的，细细的，只容得下一个脚趾，鞋跟部分宽些，鞋子呈三角状，像包裹的粽子，鞋面上绣着些精美的图案，像个艺术品。
奶奶就是挪动着这样的小脚，下地劳作，操持家务，养育孩子。这双小脚承担的不只是奶奶的重量，更是历史的见证，见证那种畸形的审美和审美之下累累的伤痕，难耐的残酷。
有一次，村里对门的一个男孩，按辈分我该叫叔，但是因为年龄相仿，我从不叫他。有一次他嫌我不叫，就故意推倒我，我爬起来，顺收拾起一根棍子，迎头一击，就把他的额头打了个包。他妈妈到奶奶跟前告状，说我如何顽劣，如何不懂事，女娃比男娃还厉害。
奶奶听说了：“那还了得，她婶，看我不教训她。”说着，就举起身边的拐杖，佯装要打我。我吓了一跳，灵活的一躲，就跑开了。奶奶迈开小脚就要追我，我偷偷回头看她，见她冲我使眼色，脸上表情夸张，还大声说：“这死妮子，跑的到快。”我笑着，跳着，跑着，我知道奶奶跑不动，撵不上，也打不着。
奶奶家里有8个孙子，大伯家的4个，我家2个，大姑家2个。我老大，自然就是孩子王。每次吃饭的时候，奶奶就满村子的叫我们的名字，红红，林林，群群，涛涛，雪雪，娜娜，每个名字之后就是一声“”回来吃饭了“”。十来分钟，奶奶身后就出现一个小队伍，这个队伍高矮胖瘦，大小不一，打打闹闹，嘻嘻哈哈。
村里人都叫奶奶幼儿园园长。这个园长管的人不多，但责任可是不小。
有一次，我们8个人玩捉迷藏。玩到最后，发现少了涛涛。大家就扯着嗓子喊：“涛涛，吃饭了。”喊了一阵子，涛涛还是没有出来。大家慌了，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平常去过的地方，一一都找了个遍，不见人。我们一边找，一边哭，一边叫，涛涛的名字，此起彼伏，回荡在村子上空。
奶奶一边骂着我们，一边大声叫着，她拄着拐杖，扭着小脚，步履蹒跚，挨家挨户，急急的问到：“他姨，见着我家涛儿吗？”“大兄弟，见涛儿了吗”
声音里带着焦灼，带着哭腔，脖子上青筋都爆出了，嗓子都喊哑了。暮色渐起，空气里流淌着不安的因子。奶奶喘着气，扶着拐杖，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拍着大腿，哭着嚷道：“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
后来大妈回来，在存放杂物仓库的柜子里，找到了涛涛。大妈拽着涛涛的耳朵，就把他拖到了上房里。奶奶扑过去，一边把涛涛搂进怀里：“涛儿呀，娃呀，你跑哪里去了？。”一边用手直抹眼泪。
爷爷在村里排行老二，人们都叫他二爷。爷爷脾气很好，个子不高，很瘦，但是却能养活一大家子。
听奶奶说，那些个艰难的岁月，村里逃荒的，要饭的，饿死的不少。我们家都是靠爷爷胆大心细，有先见之明，将仅有的粮食藏在井底下，才活下来的。五个儿女，不仅长大成人，还都读了书，上了大学，有了工作。村里人都说，这是祖坟上烧了高香了。
我记事的时候，爷爷是生产队里饲养员，负责村里的四五头牛。白天喂牛放牛，清理卫生，给牛治病，晚上还要起夜给牛加饲料。这几头牛又老又丑，几乎不能干活。爷爷从不敷衍，从不大意。每次喂料的时候，都会在草里加点米糠说：“多吃点，多吃点。”
年关，有一头牛死了，队里决定，把牛煮了，给大家过年。黄昏时分，村里飘着牛肉的香味，饲养室门口排起了长队，人们端着锅，拿着盆，等着分肉。孩子们兴奋叫着喊着，跑来跑去。我不记得当时我吃了多少，只记得一晚上肚子胀的睡不着。我起夜的时候，看见爷爷坐在院子，抽着烟袋锅，烟袋锅一明一暗，爷爷眼中晦明不清。
除了当饲养员外，爷爷还种了烟叶。绿色的烟叶叶柄很长，叶脉很清晰，叶子宽大，碧绿，在地里，一畦一畦，迎风招展，生机勃勃。秋季烟叶成熟之后，爷爷把烟叶挂在后院的竹竿上晾晒，晾干后的叶子变成了枯黄色，一排排挂在杆子上，像海边的鱼干。
爷爷把烟叶扎成小捆，一把一把整齐的码好，就挑到城里去卖。天不亮，爷爷就挑起满满两担烟叶进城，天都黑了，爷爷才回来。大妈把饭端上来，饭桌上，昏黄的煤油灯，灯火闪烁，灯光昏暗，只能投下一小片光，但足够照亮桌上的食物。一碗玉米糊，一盘窝窝头，一碟腌萝卜，还有一盘小葱拌豆腐。白绿相间，特别好看。
我特别喜欢偎在爷爷跟前，听爷爷讲故事，然后眼巴巴的盯着小葱，盯着豆腐。爷爷自己吃一口腌萝卜，给我夹一口豆腐。大妈看出了我的小心思，在傍边就催促我：“到一边玩去，让爷爷好好吃饭。”我赖着不走，爷爷也不出声，笑笑，继续喂我。
吃完饭，爷爷拿出烟袋锅。烟杆是实木的，烟嘴是玉石的，烟锅头是黄铜的，烟袋杆上挂着一个褐色的小荷包，有时候，爷爷会从荷包里捏一撮烟叶，塞进烟锅头里，有时候会把烟锅头伸进荷包里，用手在外面塞进烟丝，然后拿出来，用大拇指压实。我拿出洋火，抢着给爷爷点烟，但是怎么也点不着，爷爷也不着急，看着我手忙脚乱，只是眯着眼睛笑。我一边点，爷爷一边吸，吸着吸着，烟就点着了，爷爷美美的吸上几口，吐出烟雾，才把我揽进怀里。
记得有一次我调皮，爷爷气的拿起烟袋锅就要打我，我吓得抱着头，不敢动，但是高高举起的烟袋锅，却久久没有落下来，我抬头看爷爷，爷爷把烟袋锅往腰里一别，准备脱鞋，我反应上来，早跑远了。爷爷只好把鞋子重重的摔在地上，气鼓鼓的看着我。
多少年之后，每当我在街市上看到卖东西的老人家，总是想起奶奶的小脚，想起爷爷的烟袋锅，我总忍不住含着泪，把老人所有的东西都买走，不管需不需要。
爷爷临终前，一直躺在床上，说不出话。我拉着爷爷的手，只会叫着：“爷爷，爷爷。”爷爷看着我，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只是流泪，我用小手擦去爷爷脸上的泪，但似乎总是擦不完。我把脸贴在爷爷的脸上，能感到爷爷的身体颤抖不止。
可是，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因为忙着工作，没能回老家为老人家送终。我至今都后悔不已。
听说，在有月光的晚上跑步，能让天上的人看见。今天晚上，月光很好，皎洁明亮，微风清凉,沁人心脾。我在月光下跑了很久，很久。爷爷，奶奶，你们看见我了吗？孙女想念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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