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彩

作者: 卢可扬 | 来源:发表于2018-09-24 18:59 被阅读16次

    当破晓的那一刻来临时,马子平坚信很快就再也不会站在这里以摆渡人的身份迎接黎明,就像他过去十多年中每天早上做的一样。河边的秋风打在马子平的脸上,湿润润的,就像是用七八成干的湿棉布揩脸;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俯冲到靠近水面的位置,自由自在地滑翔,与水面保持平行。它们的翅膀偶尔扇动,白色的羽毛映上了一些金黄色,比水面的金黄色要淡一些。其中一只突然加快翅膀的扇动频率,它快速地向上飞。很快,这只特立独行的鸟儿到达了离地约摸二十丈的高度,从它的眼睛往下看,马子平有点像一只蠕虫,再往他西边望去,不远处有一座城池即将恢复喧哗和攒动。

    马子平把目光投向了通往涪城的大路。这条路在几年前还破破烂烂的,马车根本就走不了,有钱人若是要出东门渡河,通常都得在城南的轿夫馆花双倍价钱才能雇到轿夫走这条烂路。要说从涪城北上进京的最佳路径,那最好是先出东门走烂路到涪江岸边渡河,过河后就可以在平整的官道上舒舒服服地架着马车一路北行。

    这条路的修整倒是意外所致。三年前,知州大人莅临巡察,他拖着肥大的肚皮在城里东西乱窜,灌了羊肉汤吃了牛肉面吞了米粉后还想亲自垂钓炖一碗鱼汤喝。父母官自不敢怠慢,遂命令轿夫馆甄选抬轿技术最好之轿夫抬着知州大人出东门到涪江边垂钓。于是一干人等出东门,知州大人的轿子在最前面,不料前一夜大雨来袭,烂路被抹上了泥泞,负重明显超过以往的轿夫踏上烂泥路后难以下脚,出了东门约两百步便因失去平衡而跌倒,知州大人滚出轿厢,摔得满嘴都是泥。紧随其后的父母官跪地求饶,力劝知州大人回城中五域香酒楼品尝每日特供河鲜,说天公不作美,道路泥泞,垂钓一事恐多有不便。知州大人的面色在烂泥的覆盖下看不清楚是否已铁青,只见他哼了一声,转身便向东门方向走去,但不出五步便有一虎背熊腰的随从上前将他背了起来继续走。另一随从上前给了父母官一记响亮的耳光,斥道这就是你们为大人选的优等轿夫?为何你们都没倒,反而大人倒了?父母官垂着脸辩解说知州大人身边的确都是优等轿夫,我们在后面的轿夫是跟着他们的脚印向前走的。此事之后,父母官宣布征发涪城二十岁以上男子轮流参加东门外道路改造,不到一个月这条路便平整如镜。此外,为了确保路况长久良好,每一季度均要对道路进行定期维护。

    大路修好后,马子平比以往更忙了。这里有一个渡口,两个摆渡人,马子平跟另一个老头对接。渡河到东岸的大都是需走官道的文人、官员和商人,普通的市民和农民较少,因此每日摆渡任务并不繁重,通常马子平是卯时到岗,午时即可回家开张卖辛香料。涪江水宽,马子平一般情况下都是单向摆渡,从西岸到东岸,因为东岸离官道进,但岸边全是丘陵地,涪城渡口自然是设在城边的西岸。若是人处涪城东岸却想到西岸,一般都会沿东岸向南再走十来里路到隶属涪城的松明镇,那里有一个东岸的渡口可把人渡向西岸,然后再北上进涪城南门。若是官员要从涪城东岸直接摆渡过江进城,则可事先飞鸽传信到县衙告知具体时间,再由摆渡人按时前去东岸接应。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顺着大路来河边踏青、游玩,其中不少人眺望着河对岸的景色,拽着马子平要求把他们摆渡过去。马子平说他是公役,一切请求摆渡的人员均需获得县衙出具的许可证,上面必须标明事由且有头吏的签字才行。于是这些人跑到县衙去找父母官反映意见,父母官完全没料到这种情况,迫于民意,无奈只得满足众人要求。虽然马子平的工作时长没有增加,但是要求摆渡的人多了,他只得更加频繁地往返。

    而就在今天,就在最多半个时辰之后,他马子平将有机会,哦不,是一定能扭转自己的命运。想到这里,他那因为长年河风的摩擦而生出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睛定在大路上,一颗尘土的飞扬也不打算从眼前错过。这条不到两里长的大路会在早晨迎来第一批渡客,马子平的船最多可载约摸十二名成人,但是等下他希望能让谢仁彦和他的老婆独享渡船,顺利过河后,他们会走平坦宽敞的官道一路北上进京。

    京城,多么好的地方,美女、美酒自不待言,马子平最想去的地方是龙门巷。听说那里全部住着科考中第后准备接受任命的才子,住在龙门巷的那段时间是他们人生中最肆意潇洒的阶段,没有了之前的埋头苦读,也暂时不会因之后的公务繁忙而疲于奔命,整日只需彼此切磋文才或独自纵情于诗词。这里的的确确住着一批人生赢家,关于他们的传说也很快传播开来:谁家要是祖上三辈没出过读书人,只要在龙门巷才子们挥墨运笔成诗文词句后且墨迹未干前嗅上几口墨香味,他们家生的儿子就肯定能考到京城做官。马子平听到这个传说后的第一反应是在脑海里搜索自己的祖上三辈,他们分别是农民、农民、辛香料贩子。一方面他觉得这样的传说十分荒谬,毕竟把鼻子杵在纸墨前猛嗅的样子只能是越想越滑稽;但另一方面,他想当读书人,而就算此生与读书人的身份无缘,后代若是能帮他圆了这个念想,那也是美事一桩。

    马子平不是文盲,但也仅仅认得两三百个字而已,看官府公文需连蒙带猜,尚可应付得了日常买卖。想到这里,他狠狠地踹了一脚岸边的野草,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踹了一脚。他上前用手将野草连根拔起,转身狠狠地扔向了河水。野草太轻,好几根像是被人吹了口气一样飘回到他的身上,剩余的几根顺着水流缓缓流动着。已经紧盯大路有半个多时辰了,这时他才看到河面上游荡着白气。他又转回身看向大路,谢仁彦还是没有出现。

    除去摆渡人这个身份,马子平还算得上是一个生意人。辛香料铺子是父亲传给他的,主要卖姜、茱萸、扶留藤、桂、芥辣、花椒、丁香、肉桂。马子平是家中独子,小时候家里住在城西外的石枧村,父亲继承了祖父的厨师手艺,除了务农,还随时应邀进城给各户人家的酒席当主厨。在马子平五岁那年,城里的大盐商任德兴让马子平的父亲来给自己的五十寿宴当主厨,马父因此提前三天住进任府,忙前忙后连轴转。后来在宴席上任德兴对马父的手艺十分满意,连连感叹好食材常有,而好厨子不常有,我今五十寿诞能享此等口福,真是世间罕有,说完便当众飙泪。宴席过后两日,任德兴竟在离任府不到两条街的位置购下一铺子,让马父搬到城里住,同时开一餐馆,以便日后随时就近尝到马父的手艺。马父收获意外之财,但并未因此冲昏头脑,他没有选择开餐馆,而是卖起了辛香料。对此任德兴颇为不解,马父解释道厨艺原本非主业,任老板若是喜欢我的手艺,鄙人随时自备食材到贵府孝敬任老板。实际上,马父早就对辛香料有研究,一直希望开一家店专卖辛香料,可惜苦于没本钱,所以始终未能实现。事实证明马父确有眼光,涪城虽也有其他辛香料铺子,但马父的烹饪经验是其他商贩所不具备的,他改良了制作方法,各种辛香料品质大幅提升,受到了城中各大餐馆厨子以及各户人家的好评。

    马父凭借辛香料生意赚得盆丰钵满,马子平也得以在七岁那年进城中学塾学习,过往四代均居于高枧村的马家搬进了涪城,从农民到市民,看上去实现了家族的逆转。但仅仅过了不到四年,情况就发生了剧烈变化。当时,在位三十年的老皇帝驾崩,新登基的皇帝锐意革新帝国的财政体系,顺带充实皇帑,首先就拿油水最多的盐业开刀。曾经帝国允许民间自由贩卖盐,仅对盐商课以相应盐税,而后随着盐商富可敌国的情况越来越普遍,新皇帝推行专卖制度,盐的生产、运输和销售均由官府垄断。考虑到新政推行后盐商的利益,新皇帝允许他们保留目前各自之恒产,但必须无条件停止一切贩盐活动,并向官府转交制盐场地、工具。当京城的专员来到涪城接收任德兴的制盐场地和清点其家产时,却发现任德兴的财产数量惊人,远远大于现有制盐规模可产生的收入,遂将其扣押并展开调查。在严刑逼供下,任德兴承认多年来谎报了贩盐价格,所有盐的实际售价均是虚报价格的两倍以上,而他的盐主要销往帝国西南一代,远离京师,且上下各级官员皆已疏通,因此多年来从未露馅。闻此讯后新皇帝震怒,立即下令将任德兴及涉事官员一律处斩,任德兴的一切财产均被没收。

    马家亦受到此事牵连。涪城旧一任父母官被处斩,新一任父母官到任后,城中某辛香料商贩举报当年任德兴向马父赠予商铺一事,斥马父为任德兴的同谋。在仔细调查了马父的背景和经历后,父母官不认为马父存在同谋嫌疑,但商铺确为任德兴所赠,因此却又难逃干系。在权衡再三之后,父母官还是对马父做出了惩罚:与大奸商任德兴来往过密,受其馈赠店铺,虽无犯案之实,却投其所好供奉佳肴美馔,助长任之气焰,其罪虽不至死,然活罪难逃。这个活罪,就是马子平如今摆渡人身份的来源。因任德兴祸害涪城三十年之久,马父需为涪城服公役三十年,具体而言,就是每日在东门外渡口当三个时辰的摆渡人,而几年间辛香料生意所得利润皆被罚没充公。马父对此毫无怨言,他对能保住性命已感到十分满足。然而,又仅仅过了三年左右,马父不幸染疾去世,这笔公务债似乎刚刚开了个头就要成为死债。父母官对此颇有犹豫,曾计划就此罢休,但某些人对此却不愿罢休,尤其是那位当初举报马父的辛香料商贩,积极奔走呼喊着父债子偿,一时间民意沸腾,仿佛每一个人都是马父的债主。

    所以,马子平的生命中将会有二十七年与摆渡联系在一起。十岁时,马父事发,他从学塾离开了,没有教书先生愿意接收他这样背景的孩子。十三岁时,马父去世,马子平身高过五尺,体格壮得像头小牛,他在专业摆渡人的指导下开始学习,摇动船桨对他来说不算是特别难。他识字不多,但懂得算术,他知道自己要到四十岁才能停下来。一开始那几年,马母会起个大早将马子平送到渡口,然后她会站在远处看自己的儿子卖力摇桨划船,眼泪珠子总是不自觉地就滚到下巴。马子平十八岁时,妹妹出嫁到了梓城,家里只剩下他和母亲。马母四处为马子平张罗婚事,但谁都知道马家背上了公务债,名声不讨好,因此鲜有哪家愿把姑娘嫁给那个黑壮的马子平。

    他现在的妻子来自梓城,是妹妹嫁到那边后认识的一个朋友,比马子平小两岁。这姑娘长得不算漂亮,勉强算得上是五官端正,妹妹回娘家时邀请她一同前往,马母也提前知悉了女儿的用意,于是便安排马子平在家中与她见面。当时马子平已经二十岁,七年的兼职摆渡人生涯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大。姑娘名叫如梅,她和马子平的谈话在一片辛香料的包围下进行,马子平向如梅介绍各种香料,他们来来回回地走动,如梅说她自己的鼻子里混合了好多种香味,恐怕以后吃东西都品尝不出味道了。马子平说你吃东西是用嘴巴品,不是用鼻子品。如梅捂着嘴笑了。她说我很好奇你做的菜能不能把这些香料的作用都发挥到最好。马子平说他不会做菜,父亲不让他学做菜,想让他学读书认字。如梅知道他们家的事,连忙道歉,马子平却笑着说我现在不能读书了,的确该学学做菜了。

    那是初次见面,如梅和马子平在当年就结婚了。结婚当天,马母舒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像是刚刚还清了债的人。如梅非常能干,在家里干活比妹妹都更利落。马子平还是没有学做菜,因为如梅想让他专注辛香料生意。对此马子平感到很无奈,他卖的所有东西都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本来父亲想让他成为一个读书人去做官,但现在他只能在没有父亲厨艺优势的情况下当一个生意人,也就是说,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像父亲一样再把自家的生意真正提升一个档次,他能做的只是卖他父亲曾经卖过的一切。想到这一点,马子平常常夜不能寐。

    不过,对马子平来说,生活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单调。如梅厨艺了得,水平虽赶不上马父,但店里的辛香料还是被她在三餐里试了个遍,马母对这个儿媳妇赞不绝口,马子平在吃了这些添加了自家辛香料的菜后,总会想起父亲。虽然每天摆渡和开店还是会累得一身酸痛,他能感受到身边多了一个人,如梅的陪伴就是生命中的新篇章,当马子平想起自己还剩下的二十多年公务债时,虽然心中仍满是无奈,愤懑之情却变得越来越少。

    直到他感觉还能给生命再翻一页新篇章。

    半年前,涪城开始抢购恩彩。在新皇帝登基后广开财源的计划中,有一条是官府设立恩彩,供全国在籍人口按户数购买,每户均需购买至少一份恩彩。这恩彩实际上就是一张纸,上面用天干地支编了号还盖了官府的章,除了买彩的人保留一份之外,官府也需要将售出的每张恩彩号码用简写符号记录下来,通常是写在一张小小的草纸上,然后再将草纸折叠塞入到一根木管里。这木管其实就是开彩之日官府使用的工具,届时全国各州皆会诞生一个中彩的号码,这个幸运儿将能够获得五百两白银和进京面见当今圣上的机会。

    为了让所有买彩的人都能够感受到希望的存在,官府会在开彩的各州治所广场举行仪式。在绵州州府的治所广场,各县负责售彩的官员将自己收集的木管倒入身前的大缸里,有的人需要倒两个甚至三个大缸。根据上报的木管数量,负责抽彩的人计算出每县通过第一轮抽选的数量,通常是几十个到数百个不等,接着他们取个大勺在缸里搅动,确保最下面的木管都泛了上来,然后蒙住眼睛从缸里随手抓取木管扔在地面上,这些便是可进入第二轮抽选的木管。在第二轮中,同县的木管仍需放在同一个大缸里,抽取的数量将是第一轮的一半,如遇单数,则随机去掉一根木管,这样就又会产生第三轮的木管,第三轮的木管数量仍将是第二轮的一半,接下来的抽选方法以此类推。如此抽选下去,绵州十二个县的木管数量越来越少,看热闹的或者买了彩的人都会屏息以待最后的结局——当进行到某一轮时,各个县的大缸里将剩下最后一根木管,所以一共会有十二根木管进入最后的抽选环节:知州大人将亲自从中抽出赢下恩彩的木管。

    十二根木管被收集起来,放在了知州大人的桌前。知州大人缓缓地扭开木管,可能是因为长年没有接触过如此细小玩意的关系,他的动作有点慢,所有官员和群众都伸长脖子盯着他,期待着结果。他把那张草纸拿了出来,面向群众展开,上面只写有几个符号,所有人包括知州大人都不懂。这时一位官员会上前接过草纸,然后念出干支:戊午己丑癸亥戊子壬午。人群马上产生巨大的喧闹,几乎每个人都手握自己买下的恩彩。官府很快就在广场上事先立好的大牌匾写下了恩彩的结果,亦有其他官员现场抄写结果后立刻奔向各县发布公告。这时人群一窝蜂挤向牌匾,阵势堪比科举发榜,其中有人叹息自己只差一位干支,也有人咒骂顺序没有弄对,更多的人则没有机会在现场见证开彩。

    从恩彩开卖到最后结果揭晓,中间隔了半年。恩彩这东西实属新鲜,据说是朝中某深得皇帝信任的改革派大臣所提议,他说如今皇帝新登龙位,帝国一片全新气象,不妨通过出售恩彩的方式拉近与普天下百姓的距离,况且科举有恩科,恩彩的推出也算是皇恩浩荡的一种体现。举凡涉及到掏钱,全天下百姓恐怕都会多留几个心眼,恩彩售价五十个铜钱,不算贵也不算便宜,那五百两白银也是个大诱惑,因此以小博大的心理便驱动着涪城百姓频频解囊,不少人甚至依着数量限制的要求购买了最多十份恩彩。马子平和谢仁彦就是这样做的。

    月末某一天,马子平照例让如梅帮忙看店,自己从渡口离开后便直奔老肆茶坊。这是他与如梅的约定,每个月总可为自己寻得一两天的休憩时光,他多半利用这个时间去茶坊跟街坊、朋友们谈天说地。这茶坊位于城中心偏北的位置,老板和马父同岁,当年与马父也是常来常往,他每次看到马子平进店,都会拉着马子平说过往他与马父的旧事。马子平知道老板生性热情,多数时候也都微笑着附和,虽然心里早已十分不耐烦。偶尔有几次他看着老板的白头发,心里会猛然想起父亲,若父亲尚在,恐怕头发也都白了吧?好在这些想法在马子平脑袋里只停留了不过几口茶的功夫,他总能在这里与人说说自己想说的话,从走南闯北的商客口中也可听到一些颇为有趣的轶事。

    恩彩发行后,老肆茶坊比以往更加热闹了。有人对中彩趋之若鹜,眉飞色舞地说着该如何选干支,中了五百两银子后又该如何花,仿佛是一个大便宜等着他去捡。谢仁彦反驳他道恩彩不能选,只能在现场由官府随机抽取给买彩的人,那人把眼睛一眯,得意地笑着说我不从官府那里选,我从买彩的人那里选,你买的是什么?给我看看,我看合适的话,从你那里买下来,价钱翻倍。谢仁彦睨着眼,问他可否知道私自买卖恩彩是触犯刑律的,那人神色略微紧张了一下,然后马上故作轻松地说谢兄果然深知国策律法,小弟我刚才得意忘形,口出狂言,还望海涵。这人的年龄看上去比茶坊老板还大一些,但谢仁彦却丝毫不给台阶下,只是目不斜视地招呼对面而坐的马子平喝茶。

    马子平看着那人的表情从媚笑变成了愠怒,然后拂袖转身走出茶坊。谢仁彦啊,谢仁彦,你真像一把刀一样锋利,马子平心想着。这谢仁彦与马子平算是从小就认识,那是马子平进学塾的第一天,谢仁彦比他大一岁,但却和他一起坐在教书先生面前。在所有孩子中,谢仁彦的家境看上去是最差的,他家住城北外的青翼村,父母皆是农民,虽日常吃穿可跟上,但绝无条件供养他来城中的学塾就读。但凡事都有例外,这学塾会在报名的所有孩童中进行甄选,确定一位天资出众者供其免费就读。当初谢仁彦父母觉得自己的儿子记忆力很好,便带到学塾来接受教书先生的当场测试,谢仁彦虽并不识字,但教书先生不论是唱歌谣还是诵诗词,他几乎一字不漏地重新唱出或背出,惹得旁人大叹殆天授也。

    马子平与谢仁彦的同窗之谊只持续了不到三年的时间,马家的衰落迫使马子平离开学塾去摆渡和卖辛香料,谢仁彦则继续在学塾读了下去。按理说两人应该从此踏上殊途,比如谢仁彦这样聪明的人考进州府的书院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之后便可参加科考,一举中第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谢仁彦与生俱来的强悍记忆力在他十六岁时便如太阳曝晒下的雨水一样迅速消失了,他突然间变得泯然众人,不再过目不忘。更糟的是,他一看书就犯晕,一写字就犯困。谢家父母带着他寻医问药均不得效,最后只能随谢仁彦的心愿从书院退学。

    “我没有读书的命,但我发现这一点比你晚了几年,其实我们俩差不多。”谢仁彦本想用这句话来宽慰马子平,但马子平对他的耿耿于怀便始于此。马子平当摆渡人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在渡口遇到过谢仁彦,因为早些年间谢仁彦是在州府和涪城间来回,他只需出城朝南,无需向东来渡口。谢仁彦退学那年,他与马子平在城南偶遇,谢仁彦先认出了马子平,两人叙了叙旧,其间谢仁彦就说出了上面那句话。马子平问谢仁彦之后作何打算,谢仁彦说回家跟着父母种田,有空闲时还可帮街坊四邻代写信。马子平听谢仁彦说了退学的理由,便很好奇地问你不是写字就犯困吗,为何还去代写信?谢仁彦笑着说我是写自己想说的话犯困,如果有人告诉我该写什么,我就不困,就这么奇怪。说罢,他拍了拍马子平的手臂和肩膀,叹道你这身体真好啊,我希望自己也能有你这样的身体,种田肯定就不累了。

    那次见面后,马子平一想到谢仁彦就心中蹿起一股火,之后但凡在城中看到谢仁彦他转身就走,除非谢仁彦主动拦下他闲聊几句,话语中偶尔闪现的锋芒(“写字还是很累的,你看我的手上都是茧”、“羡慕你天天在河上走,我就怕水”、“其实你现在学写字也不算晚”)总是刺痛着马子平,虽然他尽量克制不要过多联想,多数时候他的情绪也只能是万般忍耐。最近这两年,马子平经常在老肆茶坊打发休息时间,从未遇到过谢仁彦,但今天终归还是遇到了,于是只得坐在同一张桌前。

    两人同时押了一口茶。马子平兴致一点都不高,平常与他人聊天时的热情荡然无存,这些年来与谢仁彦为数不多的交谈中,他始终在防备谢仁彦话中的锋芒。所以,此时此刻他没有理由对谢仁彦感到放心,他需要在心里支起盾牌。

    “刚刚那个人,还真以为自己可以中彩,真是可笑。”谢仁彦嗤笑一声。

    “难道他一定中不了?”马子平故意语带挑衅,他需要尽量让话题远离自己。

    “中不中都是命,何苦强求呢?就像我们都当过读书人,现在你成了半个摆渡人,我成了多半个农民,命中注定啊!”

    马子平当然对没有达到目的而感到失望,但这是他惟一一次听到谢仁彦有些自怜地自称为“农民”,那句“你成了半个摆渡人”瞬间就不再锋利了。

    谢仁彦突然凑近,声音略压低,“日落前知道结果。”

    这句话让马子平一下子有了精神。他买了十份恩彩,几乎花掉了店里小半个月的收入,毕竟五百两实在是太大的诱惑了,按照他现在的生意状况,一年下来能存个十几两银子已是最好的情形。除了钱,恩彩也让他看到了希望,尽管这希望有点难以言说且渺茫得很,他也愿意捧着十张薄纸在手中来好好期待一下。马子平知道恩彩出结果后会在各个县城张贴告示,但对具体时间并不清楚,心想恩彩出结果是那么大的一件事,到时候无论如何旁人都会有所议论,自己也就无需亲自去了解。

    “在哪里看结果?”马子平很自然地问。

    “南门,”谢仁彦狠狠地咽了一口茶,“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马子平知道南门张贴告示的地方,每次官府一发布些什么告示,好多人就像野鸭一样挤在告示前。其实这种场合马子平有优势,毕竟他个子高,目力也好,看清告示轻而易举,但无奈他认不得多少字,只要是字多了凑在一起,他只能很用力地在一个个方块字中寻找自己认得的那几个,实在是一种煎熬。先前恩彩发布规则详解他都没有细看,所以肯定不知道恩彩出结果的时间。

    如果是在平常,马子平绝不会为了知道什么消息而去南门人挤人地看告示,但恩彩非比寻常,他必须第一时间亲自知道结果。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左右,马子平当然希望越早知道越好,他开口问谢仁彦有没有更具体的时间,比如现在会不会已经公布了?谢仁彦说前一天下午知州大人就在治所广场抽出结果了,官府也快马加鞭将结果送往各个县城,涪城离州府两百里路,恩彩出结果自然不如圣旨或军情要紧,五百里加急用不上,但毕竟用的是官府的马,走的是畅通无阻的官道,无论如何结果肯定可以在今天日落前传递到涪城。

    谢仁彦言罢继续喝茶,马子平却心不定,那种感觉,好像是在担心自己的一笔买卖能不能做成。茶坊陆陆续续来了几个熟人,马子平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与他们各个闲聊,心里头装着的十份恩彩像十块巨石一样沉重。茶都续了三次了,太阳光越来越斜,谢仁彦终于看上去也有些心不在焉了,这让马子平舒了一口气。

    街上的喧闹声渐渐增大,在喧闹声暂时没有波及的街道和店铺,人们纷纷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不过很快就发现这源头难以定位,因为每个人都可以算是源头。这个人手持恩彩,那个人对着这个人手里的那张纸指指点点,口中似乎都是咒骂声。还有人上前询问,被询问的人一面手指南边,一面嘴巴里蹦出了几句话,但眼睛还是盯着手里的恩彩,问话的人便向南边飞奔过去。

    “我们走吧,看看自己的命如何。谢仁彦的话里透出了紧张,他起身的时候差点把茶碗给打倒。马子平随他走出茶坊,他们俩加入了向城南涌动的人群。在路上的时候谢仁彦问马子平是否记得所买恩彩的号码,马子平拍着胸脯说干支那些字他都认识,但是买了十份,肯定不可能每个都记下来,并且也没有随身携带。谢仁彦也拍了下胸脯,他说我的都在这里,睡觉都一直让它们在这里。

    南门的告示墙全部贴满了恩彩的结果公告。这面墙两丈见方,一般情况下张贴着官府的各种公告,有商贾相关的、有农事相关的,有时候还会贴着通缉令。今天它却专属于恩彩,远远望去,四张内容相同的巨大公告贴在墙上,字格外地大,使人一眼就能看清楚。墙下站着三位县衙的差吏,他们离最近的人群有两三步的距离,像是在忙着维持秩序,避免汹涌的人群挤到墙下。

    马谢二人挤到了目力可及公告的位置,两人都看清楚了最后的结果,马子平没有什么感觉,他像颗树一样定在原地,任凭前后左右的人推搡,眼睛盯着公告上的干支,拼命地把那几个字往脑子里塞。谢仁彦仰着头,踮着脚,眼睛也盯着公告,嘴里默念了几下干支,然后伸手拉马子平,让他一起退出人群走到一旁。

    马子平已经记住结果了,他想立马回家,趁那几个干支还没有从脑子里飞走。谢仁彦从衣服里掏出了恩彩,他一张一张地看,看完一张就翻开看另外一张,手有些微抖,然后他的动作突然一下就停住了,定在了那里。马子平低头看了眼他手上的恩彩,那上面的干支和他脑子里的那些个一模一样。

    马子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先是发愣,然后感觉心窝像是挨了一棍子,闷得很。谢仁彦喃喃地说我中了,我中了,声音很轻。马子平清了清嗓子,喉咙有一股臭气冲到了嘴巴里,他想说恭喜啊,但那话像是被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出了“恭喜”二字,反正总归发出了点声音。

    谢仁彦看上去像是受了重大打击。他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圈,塞一个鸡蛋正好;两个眼珠子定在了恩彩上,仿佛永远都不会再移动;双手的抖动开始增强,并渐次传向全身。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告示墙那边的骚动越来越大,他们俩的寂静与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身处在沉默与喧闹之中,马子平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难以言说的希望:去除公役。当初买彩之时,马子平本有犹豫。虽然这恩彩的白银奖励颇高,足以让他动心,但他也明白中彩概率实在太低,光光涪城一县就有上万人购买,更别提本州其他县城了。那日,来自京城的恩彩售卖官员看到马子平在售卖处驻足良久,便上前问他有何疑虑,走进一瞧才发现马子平正是当日将他们几人摆渡过涪江的摆渡人。当时这位官员就很惊讶怎会有如此年轻的摆渡人,因为所有临江县城外的摆渡均属公役,大多数时候皆由中老年男子承担,像马子平这样年轻体壮的摆渡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于是这位官员与马子平聊了起来,马子平不擅长记面孔,等这位官员提起当日摆渡过江之事,他才恍然大悟地点头。官员问他为何年纪轻轻当摆渡人,马子平三言两语草草谈了谈前因后果,官员又问他既然如此,为何见你购彩多有犹豫?应该更加踊跃才是。马子平指着人群说这些人都想要五百两白银,我也想要,还有全州那么多人,也都想要,但只有一个人能有,凭什么是我?我运气就真的那么好?这官员笑着拍了拍马子平的肩膀,说小伙子你知道这个为什么叫恩彩吗?白银五百两和面见圣上的确是大大的奖励,但是对于你这样的情况,若是中彩吾皇也自当开恩免除你的公役。言罢后他又突然笑着补充了一句,看来你没有仔细读我们的恩彩规则啊,上面对于你这种情况写得很清楚。虽然马子平的自尊心又被刺了一下,但是官员的话让他看到了比五百两白银更诱人的希望。当他花那么多钱买恩彩时,如梅和马母都说他想钱想疯了,他却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现在,这个希望握在谢仁彦手中,不过在谢仁彦看来那代表的更多是五百两白银,马子平期待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马子平愤怒了,他必须把自己三十年的生命捆绑在这里,这座城,还有那个渡船。很多次把人摆渡过河后,他看着那些人自由自在地朝远方走去,那是几十年后他人到中年时才能去的远方,而他现在连八十多里开外如梅的老家梓城都去不了。如果说这公役是需要偿还的债,那他背的也不是自己的债,而是父亲的债,这又让他的愤怒多了一层委屈。

    谢仁彦从震惊当中恢复了一点,他扬起欢欣鼓舞的脸,拉着马子平的手,激动地说我明天就要北上进京,我要去领奖,我要去见皇上,我要和我老婆一起去。咽了一下口水后,他又问马子平明天最早什么时候开始摆渡,得到答复后便将恩彩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塞进胸前,然后又用两只手用力地按着马子平的手臂,说等我,一定要等我,我们有踏青摆渡许可,这个月还一次都没用,明天一早肯定第一个来,等我上京城领了奖,回来请你去五域香吃酒!

    马子平看着谢仁彦离开,他的背影突然间变得巨大无比,让自己感到渺小。马子平又看了眼告示墙前的人群,他们像是挤在一起的蚂蚁。

    那天夜里马子平根本没有睡着,结婚这么久,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梅的鼾声,以往都是他倒头便睡。寝室与店铺后门之间隔着一个庭院,里面有马父种的一些花草,若是在夏天从正街穿过店铺走进这个庭院,便可嗅到从辛香到花香的奇妙过渡。马子平在如梅不算响的鼾声中悄悄起床,他穿上衣服来到庭院中,四周没有月光,一切安静得让马子平听到自己的耳鸣。

    睡觉前的整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他先是跑到马母的寝室,看着母亲在烛光下帮人织锦衣补贴家用,他想对母亲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马母专心地织着,没有过多在意儿子当时的情绪状况。接着他又和如梅聊了会儿天,问了许多关于如梅家乡的事情,其实在结婚前如梅基本上把家乡的人文、美食和景色都跟他讲过了,但马子平仍然会不时地问起这些,如梅只得翻来覆去地讲。但如梅是个聪明的女子,两三次后她就理解了丈夫,毕竟他相当于是被软禁了起来,说是坐牢有些过份,但实际上也仅仅是把牢房的范围划得大了一些。于是,在马子平充满好奇和童趣的眼神的注视下,如梅总是绘声绘色地描述梓城有多好。她喜欢马子平这样的眼神,她甚至怀疑当初自己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眼神而喜欢上了他。

    “梓城多好啊,我以后一定要去。每当马子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如梅都是微笑着用手摸了摸他的脸,并不曾送上一两句诸如“以后你肯定能去的”这样的安慰话语,她不愿意去提醒自己的丈夫还有公务债要还,就让他在这样的想象中保持期盼。

    马子平看向了屋檐,然后视线又移向了星空,他凝视着其中闪光最亮的一颗。高高的个子,他像一根木桩似的立在庭院里,一动不动。他一边眨眼,一边让一些想法在心里翻滚。谢仁彦得意的笑脸在他眼前浮现,那十分普通的五官开始旋转和放大,他立马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去寻找另外的星星。就在他的眼珠子凝视星空重新寻找那颗最亮的星星时,突然间有一个想法涌进了心里:我可以拿走那张恩彩。他为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到了,因为紧接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立马联想到了大刀和鲜血。他受到了惊吓,立刻将头转向地面上的石砖,那里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心里所想的一切。

    等明天船渡到江心时,我可以把谢仁彦和他老婆掐死,谢仁彦瘦弱,矮我一个头都还要多,他老婆我没见过,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解决起来肯定不成问题,我可以先掐死谢仁彦再解决他老婆,拿走恩彩再把他们扔进江里,谁都不会知道,谢仁彦没有告诉其他人他中了恩彩,我可以否认将他们俩摆渡过河,他们失踪后我再用恩彩去解除公役和拿银子。

    马子平在秋夜里双颊发烫,手心冒汗。他连杀鸡都不敢看,杀猪的声音会让他立刻产生呕吐的生理反应,而此刻他却一气呵成地制定了谋杀一对夫妻的方案。但是,他想去梓城,想去州府,想去京城,想去帝国的每一个州,他想立刻就去,带上如梅和母亲一起去。去他娘的公务债!于是,马子平握紧了拳头,抬头又看回星空,这次他一眼就找到了最亮的星星。

    在渡口的马子平打了一个哈欠后,开始在心里默念:不能错过谢仁彦夫妇。眯着眼迎着早晨的秋风,马子平坐在船头,面朝大路。他早已准备好了一个断裂的船桨摆在岸边,若是有人在谢仁彦夫妇到来前请求摆渡,他便告知船桨已破损,无法行船,唯有等午时换岗才能拿到新船桨。那个破船桨是半年前报废的,他一直没扔,就放在渡口边上的储物小屋里,今日却派上用场了。而且,商人和文人都好应付,官员不可能这么早就摆渡过江,就算偶尔有,多年来也仅有几次出现这样的情况,真遇到了算倒霉就是。此刻,马子平伸得长长的脖子有点发酸。

    望着大路,马子平目光渐渐呆滞,但他突然又想到一点:渡河时船上只能有他和谢仁彦夫妇三个人。所以,他最好祈祷谢仁彦夫妇来的时候还没有其他渡客,如果有,那就真的不好办了,到时候计划可能只有泡汤。想到这里,他心里生出了烦躁,眉头挤在了一起,但他看到了人影,有人从大路转角处的杂乱草丛里晃了出来。马子平目力极佳,他立刻就从走路姿势上看出此人不是谢仁彦,而且他是独自一人。这不是马子平想看到的情况,不过好在他对这种情况有所准备,心里早就把应对的方法演练了不止一遍。这人离渡口越来越近,马子平看清了他那像石砖一样的脸。

    马子平从船头跳上岸,朝这个人走去,于是这个人站住了。

    “我现在过河,能帮帮忙吗?”这人语气谦和,倒让马子平感到意外,多数时候他都感觉在被其他人差使。

    “实在抱歉,船桨刚刚断了,现在不能摆渡。”马子平指了指那个断裂的船桨,中间的裂缝有两根手指那么宽。

    这人没有说话,迈了一步上前去摆弄船桨,他用手蹭了蹭船桨的光滑处。他蹭到了灰,然后把沾了灰的手放到眼前仔细看。马子平心里紧了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低级失误,赶紧上前解释道:

    “你看到了吧?的确是不能用了。”

    男的听到这话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他本以为马子平会给个合理的解释,但没想到却是这样的话,他说:

    “这上面都是灰!”

    “对,桨是裂开了,不能用了。”马子平只有像个赖账的人一样说话。

    男的有些急躁了,他径直朝渡船走去,马子平上前拦住他,告诉他午时再来渡口,此刻可先回城中休息,渡口风大,待久了容易着凉。男的说我赶时间,你就让我过江吧,言罢就猛地将马子平推倒在地,两三个箭步冲到船上,从船内拿起船桨后还充满鄙夷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马子平。

    男的开始将船推开岸边,刚刚一直发愣的马子平起身冲向船,船上的人立马用船桨向他的身子砸过来,马子平双手想拉船桨,但没拉住,身子被打中,但力度不大。那人打算再将船桨从反方向砸过来,结果动作稍有迟疑,马子平趁机向前跳上了渡船。

    马子平一跃上船后便顺势扑在男人身上,想将此人扑倒在船,但对方反应也极快,当即就扔掉船桨,然后双手抱住马子平。船桨落在船上,发出了一声闷响,马子平的体格占优势,但那人的力量却很大,因此两人便扭打在了一起,拳头都使不出来。

    船身开始随着两人的凌乱步点左右摇晃,马子平和那个男人都试图将手伸向对方的头,但均未成功。在那个男人用身体再一次向马子平发动猛冲的时候,马子平突然将脚步放松,身体往左微微一侧,那人向前的身体扑了一个空,此时马子平与他分开了,立即用右膝盖狠狠地顶向了那人的胸口。男人捂着胸向后仰,后脑勺磕在了船沿上,然后不再移动,双手慢慢地从胸前向两边滑下。

    这个人躺在船上不动了。马子平上前摸了摸鼻息,仍然还在,看来只是昏迷了。他这时开始大喘气,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后怕。他又看向了大路,仍然没有人。这场意外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直觉又告诉他此人不太简单。时间已经不早了,最多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会有人来乘渡船了。马子平只能先将这个人放到储物小屋里去。

    马子平不敢背这个人,所以只能先将这个人抱上岸,然后再拉着他的衣领将他拖进储物小屋,接着又找麻绳将他的双手和双脚牢牢捆住。储物小屋也是供等待渡船的人休息的地方,这是一个密闭的小屋子,没有窗户,只有开门才能看到外面的情形,而且是面朝大路,不是涪江。所以马子平之前想过,哪怕有人在此等待,他也敢在江心对谢仁彦夫妇动手,因为没人能小屋内看到。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个人不像是普普通通的渡客,他在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由于担心他突然醒来,马子平只有站在旁边盯着他。他又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从衣着到相貌都极为普通,虽然可以明显看出不是农民,但和住在涪城的市民并无任何显著差异。马子平想不明白,于是不再继续想。他开始想谢仁彦的事。如果谢仁彦夫妇来了,他还可以按原计划进行吗?在小屋躺了一个人的情况下进行?

    越想越头疼,马子平觉得很懊恼,感觉像是自己丢了荷包。耳朵里突然出现了马蹄声,来自门外大路的方向。马子平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人,确定他还在昏迷状态,然后出门。他看到五个骑马的佩刀官员向自己奔来,很快他们就到了眼前,看起来其中官最大的一个首先下了马,其他人也跟着下马,他们走到了马子平面前。

    马子平曾经为官员摆渡过,所以对官服并不陌生。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绣花锦衣,质地和花纹都颇为考究,腰间的佩刀看上去十分冰冷。他的鼻子很窄,眼神十分温和,看向马子平时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小伙子,从天亮了就一直在这里?”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

    “对,差不多。”

    “到底是天亮前还是天亮后开始摆渡?”他仍然带着微笑,好像在试着让马子平放松。

    “大人,是天亮后,天亮前没人摆渡,最早的渡客也要到天亮后才过来,”马子平赶紧说道,然后立刻补充了一句,“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没法摆渡。”

    大人把目光投向了渡船,然后又看了看马子平身后的小屋,微笑一直固定在嘴角,他又问:

    “已经天亮快两刻钟了,有没有人过来请求摆渡?”

    刚刚看到这些官员时马子平就打定主意不再去想谢仁彦的事,如果遇到盘问,只得如实交代,于是他立马就答道:

    “有一个人,他在那里面。”他回身用手指了指小屋。

    大人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两人经过马子平进入小屋,另外两个人站在大人左右。这时候没有人再说话,大人面对着马子平,微笑没有从脸上消失。过了一小会儿,马子平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话:

    “陆大人,好像是他,被捆着,已经昏迷了。”

    陆大人脸色突然变得严峻,他走向了小屋,只剩马子平和另外两个官员站在原处。当陆大人经过马子平时,他很自然地转了个身,看着陆大人进入小屋。很快,其中有个人朝马子平招手,示意他进去。马子平便和另外两个官员一同进入小屋。

    屋内站满了人,有些拥挤,他们围了一个圈,中间是陆大人半蹲在昏迷的人面前,佩刀的刀鞘触到了地面。马子平看到陆大人握着那人的下巴,把他的脸左右翻了翻,仔细打量了下,然后就起身了,他小声地对旁边的人说了句话,马子平隐约听到了“抬走”两个字。陆大人脸上又恢复了祥和的微笑,对马子平说:

    “小伙子,你立功了。”他的手落在了马子平的肩膀上。

    马子平赶紧询问怎么回事,其中一位官员告诉他此人乃莲花党乱贼,专门潜入涪城刺探银库守备情况,伺机报告给同党以便抢劫。马子平听说过莲花党,那似乎是一个秘密组织,专门与官府作对,具体的行动包括打劫和暗杀,主要抢官府的库银和杀他们眼中的贪官污吏。关于被抢的银子具体作何之用,莲花党自称是将其在穷人中散尽,滋养劳苦大众,但官府一向宣称莲花党是邪教组织,一切行动都是为了颠覆朝廷和祸害百姓。知道此人的身份后,马子平感到后怕,心里暗暗感叹刚刚好险。又有人来问马子平擒住此人的经过,马子平当然不敢讲实话,马上就说这个人来的时候没有摆渡许可证,对方执意要走,我不让,他就把我推开去抢船桨想自己渡河,我在船上和他扭打在一起,然后他被我摔倒,就晕了。这时,马子平已经猜到了此人应该是个逃犯之类的人物,虽然并不确定他身上是否有许可证,但电光火石之间,唯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当场编个谎话。逃犯多半没有实名制许可证,他想。

    这套说法合情合理,马子平一边说,一旁的官员用笔快速记录着。而对于陆大人来说,他自然无需向马子平告知他们是如何追踪莲花党乱贼的。实际上他们一行人从北边陆路进入涪城,本来是路过此地前往州府完成某个犯人的移交手续,这个犯人曾在京城犯下重案,前不久在这一州的州府落网。头天晚上他们身着便装在客栈吃饭,结果饭桌有人打架,他们出面制止。按照律法规定,客栈出现寻衅滋事行为均需对所有客房予以查验,所以陆大人照例向老板出示了身份印章要求查房。他们在二楼的第一间房外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老板却说这个房客刚刚回来,肯定在里面。话音刚落就听到房内发出了几声响动,陆大人一行人立马撞门入内,只看到窗户是开的,人已经不见了,再赶紧跑到窗前一看,楼下一条窄巷,左右环顾皆不见人影。此人房间里的个人物品被搜走,确认了是侦察库银的莲花党探子。陆大人向老板询问此人相貌如何,老板说这人中等个头,宽脸,眼圈有点乌黑乌黑的,陆大人又问此人是不是刚刚在楼下吃饭,就坐在我们右手边隔壁两桌,老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马说是。陆大人对逃跑之人的相貌便有了印象,他立马回县衙与父母官打了招呼,城内要道布置捕役巡逻,一切可疑人员均须接受盘问。不过此人的踪迹仍然较为隐蔽,直到天亮后发现东门附近的两位捕役被打昏,他们才锁定了追踪方向。

    持笔记录的人完事后向陆大人点了点头,然后合上了本子揣进胸前。陆大人这次对马子平露出牙齿,笑着说你继续摆渡吧,午时换岗后直接到衙门来,重重有赏!这话让马子平有些茫然。陆大人作为一名办案人员,知道他的摆渡人身份并不奇怪,但是有关“赏”,那到底是赏什么?是银子吗?莲花党探子被驮在马背上,几个人策马离开了。有人陆陆续续来到渡口,马子平开始摆渡,“赏”字本该带来兴奋感,但他脑子里还是装着恩彩。

    马子平把行囊又检查了一遍,他要确保人生的第一趟出远门万无一失。擒拿莲花党乱贼是一个半月之前,拿到官府嘉奖令是一个月之前,得知如梅怀孕是半个月之前,而今天上午他完成了人生中最后一次摆渡。根据父母官的批准,他的公役将从明天起正式解除。马子平回想起了那天下午在衙门与父母官还有陆大人见面的情形:父母官对陆大人酥软地笑着,脸上的肉好像随时都会掉在地上;陆大人话语间洋溢着对马子平的欣赏,明确表示朝廷会给予表彰和嘉奖,走之前还命令父母官对马子平进行赏赐,特别提醒“除了钱,还要满足他的合理要求”。马子平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心中大喜,父母官也十分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还以商量的口气请求马子平再摆渡至少一个月,以便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

    这一个多月,他每天以欢快的心情摆渡,母亲告诉他如梅怀孕后更是兴奋异常,那几天在渡船上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唱起了歌,声音越唱越大,脸上笑容灿烂,有的渡客甚至也跟着他一起唱。最后一天的摆渡完成后,他在换岗时给老头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再回头看了一眼储物小屋、渡船和对岸。新的生活要开始了。

    如梅在一旁数落马子平,嫌他麻烦,行囊是她亲自打包的,还检查了三遍,不可能有遗漏。马子平转身环抱如梅,说要是你没怀孕,肯定先跟你一起去你娘家梓城玩,但明天我只有先去州府了,去办点正事儿,那边听说有海外新传入的辛香料品种,我得去学习学习,以前我爹经常去州府跑生意进货,现在我能走了,我也要去。由于提到了马父,两人都很默契地沉默了一小下。马母进屋了,发现他们抱在一起,马上转身要走,马子平将她拉住,说我们只是说说话,她都怀孕了,我能做什么?说完便哈哈大笑,如梅一脸羞涩,马母也有点脸红,她用右手拍了儿子一下。这时,铃铛响了。

    寝室距离正门较远,中间隔了个庭院,庭院与大堂之间的那扇门还会在打烊后关上,为了能及时应答前来拜访的人,马父搬进这里时就设计了个颇为巧妙的装置:大门的柱子旁有一根线,这线往上延伸,贴着房梁经过售卖辛香料的大堂再绕过庭院东边的走廊,最后进入马子平和如梅的寝室,一颗小小的铃铛悬在这根线的尽头,正门外有人拉线时这铃铛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如果不用这样的装置,正门外的人用七八成的力气猛敲门也未必能让寝室的人听见。

    戌时都快过了,此时谁会来?马子平有些疑惑,他快速走到大堂,把灯点燃,然后将临街的正门卸掉了一块门板朝外看。

    门外是谢仁彦,那天直到马子平换岗他也没有去渡口。原来,在恩彩结果发布的那天晚上,他去五域香酒楼喝了个酩酊大醉,直到天快亮才睡,醒来时早就已经是午时之后了,下午他来到马家店铺找马子平道歉的时候,马子平正在衙门。谢仁彦在店铺外一直等到马子平回家,见面后立马道歉,却见马子平满脸得意之情,一询问才方知他擒下了一名莲花党乱贼。第二天马子平内心毫无波澜地将谢仁彦和他老婆摆渡到了东岸,微笑着祝夫妻二人一路平安。一个多月过去了,谢仁彦刚刚从京城回来,天子脚下的生活让他恋恋不舍。

    “道歉我已经向你道过了,现在该我兑现诺言了。”谢仁彦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自打渡口擒贼之后,马子平的心境如旷野般宽广,他知道谢仁彦的这种笑容昭示着优越感,但他此刻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感到厌恶,反而感到平静,就跟那天为他们夫妻俩摆渡时的感觉一样。

    “吃酒?我明日有要事在身,今晚需早些休息。”

    “大英雄这么忙啊?”谢仁彦故作惊讶状,“前天我刚回来,昨天逛到南门就看到你的大名了,看那日期,嘉奖公告在南门贴了有一个月了吧?不简单啊,当日我知道你辅助抓贼有功,但没想到这么大阵仗,你可是扬名涪城了啊,大英雄!”

    谢仁彦的话让马子平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这一个月来,涪城的街坊四邻见了他都说好话,偶尔也能听到不认识的人议论他的英勇举动,马子平觉得这些人的话听起来十分悦耳,心里也是一片怡然。

    “生意上的事情,我明天一早就去州府。”马子平微笑着说。

    谢仁彦又很夸张地把嘴巴张成了圆形,“也就是说,你真的不用再去摆渡了?对啊,那天下午你就告诉我父母官会解除你的公役,大英雄怎么还要每天早起去摆渡呢?恭喜恭喜啊!”马子平通过一片门板宽的间隙看着他抱拳作揖。

    “还是跟我去喝点吧,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不仅要兑现诺言,还要给你饯行啊!”

    “真的不了,我怕喝多了耽误事,明早起不来。”

    “那我去五域香买两瓶好酒,等我拿过来我们俩一起在你这大堂里喝,如何?”

    马子平无法再立刻拒绝了,他停顿了一下,心里飞速地思索着借口,但还是没有办法找到,于是告诉谢仁彦快去快回。谢仁彦眉开眼笑,立马飞奔着离开了。马子平将门板重新合上,但还没完全合拢就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把门板又移开,看到谢仁彦喘着气跑回来问他要喝什么酒,新到的西域葡萄酒也很不错,要不要试试?马子平不耐烦地说都可以,然后把门板重重地合上了。

    寝室里,马母在向如梅叮嘱孕妇的注意事项,如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娘我才刚刚怀孕,肚子都还没大起来,还不需要注意那么多吧?马子平进屋后将母亲一路拖拖拉拉地带出了寝室,一边埋怨说如梅现在还可以帮忙打理生意,你不用担心太多,之后肚子大起来了肯定会让她好好休息,孩子出生后也肯定让你忙个够。马母进入寝室后,马子平说娘你早些休息,然后转头回自己的寝室,还没有进屋,他就听到屋内的铃铛响了。马子平有点纳闷,从五域香到这里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两刻钟,谢仁彦会这么快?看他刚刚一路飞奔的样子,说不定就是跑了个来回?不可能,马车也不可能这么快啊。马子平想不明白,但还是隔着窗户告诉如梅早点睡,如梅答应了他,他开始朝大堂的正门走去。

    卸掉一块门板后,马子平从门板间隙处看不到人。他喊了声谢仁彦的名字,没有应答。这时他有点犹豫,不确定是不是该再卸一块门板增加视野范围,但他还是决定探头出去看看两边的情况。门板刚刚比马子平的头宽一些,他左右看了下,什么人都没有,这里的夜晚不如五域香那边的商业街热闹,这个时辰顶多偶尔有打着灯笼的人路过。

    就在他要把脑袋伸回去时,马子平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头的上方砸了下来,他飞快地朝头上看了眼,隐约有一丝银光和一团黑色,马子平反应极快,脑袋立马就缩回了门内。刀片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声音不大,但却十分清脆,持刀人稳稳落地,衣服轻轻地发出了抖动和摩擦声。

    马子平站在原地一愣神,那人却一个寸劲将刀从门板间隙刺入,这下马子平的动作慢了些,他在朝右闪避时左胸的衣服被划破。刀很快就收回去了,那个人的脚步声快速地远离,然后就彻底听不见了。

    马子平往后退了几步,试探着朝间隙外看,还是什么人都没有,他赶紧伸手去拿门板。但是银色的刀刃这时从他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他低头看着刀从胸前露出,刀上的血迹在灯光下摇曳着。刀被抽出,马子平失去了力气,正要向前倒下,一只手却上前将他的嘴堵住,另一只手将利刃送到了他的喉咙前。在肉体与金属发生快速摩擦后,一摊血被泼洒在了门板上。松手后,马子平重重地向前倒下。

    陆大人在庭院里踱步,不时用手摆弄下花草。先是有两个持刀人分别从如梅寝室和马母寝室走出,然后另一个持刀人从大堂走出,他们三个人又一起走到了陆大人面前。陆大人没有说话,其他三个人也没有说话,他们把刀收入了刀鞘。很快,有一个人出现在临街的屋檐上,他跳进庭院中。

    “陆大人,属下无能,方才失手,险些误了大事。”这人跪在了陆大人面前。

    “不怪你,”陆大人扶起了他,语气平缓地说道,“这小伙子本来就有两下子。就让尸体摆在正门那里,等下会有人看到的。已经一个月了,涪城的人现在都知道,马子平是帮助官府抓捕莲花党乱贼的英雄,莲花党的人现在报仇杀了他,才有轰动效应。”

    “属下明白,这下莲花党就会站在老百姓的对立面了,对于朝廷剿灭乱党,可谓绝佳良机,陆大人实在是英明,我等……”

    陆大人举起了手,示意他住口。庭院里又恢复了寂静。他们几人看不太清楚陆大人的表情,但听清了陆大人的指令。他要他们四个人先撤,于是四人爬上了庭院东边的屋檐,身影随即消失。

    他来到了大堂,各种辛香料的味道扑鼻而来,在他走向正门的时候,血腥味开始混入到香味中。灯已经灭了,大堂一片黑暗,街外的夜色穿过门板间隙在大堂地板投下了竖长的浅色阴影。他小心翼翼地绕开血,蹲下将一个莲花形状的印章放在马子平身边,这是上次从渡口被擒的莲花党人那里搜来的。马子平像是趴在地面上睡着了。

    明天县衙立案后就可以回京城去复命了,陆大人这样想着。他回到庭院,抬头看向夜空,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恩彩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parho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