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穿着他早就准备了很多年的“装老衣”走的。
老家是山区,一直以来都是穷乡僻壤,似乎山里所有人,祖宗十八代都没出过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不过这种局面,到了近几年,有了改善。看到一些风格迥异的别墅,零星镶嵌在青山绿水之中,犹如一颗颗璀璨夺目的明珠,就知道这些别墅的主人,都是一些身家不菲的乡党,托党的福,沾改革的光,先富起来的一类人。
不过,弹丸之地,能富起来就已经烧高香,再出高官的几率就犹如中头彩,是少之又少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贵人了。
无富无贵之人,又处穷乡僻壤,自然不能如城里人一样,穿华贵的绫罗绸缎,也不可能拿块布料,去城市的裁缝铺里缝制。走乡穿户,替人缝制衣服的乡下裁缝,一直以来都在老家被传承。
爷爷一直以来都是老家的乡下裁缝,方圆几里,小有名气。师承他的叔父,我的二曾祖父。
九岁那年,久病的曾祖父终于不治,撒手人寰。十一岁那年,辛苦了一辈子的曾祖母,也抛下了爷爷和他的弟弟,追随而去。一夜之间,爷爷和他五岁的弟弟成了孤儿。转身片刻,爷爷两兄弟的生计成了全家族操心的事。
曾祖父只有一个弟弟,就是二曾祖父。是个走乡穿户的裁缝,讨了一房媳妇,有了一群孩子,虽是手艺人,能凭自己的手艺,赚几个辛苦钱,但也只够养家糊口,甚至有时候,一家温饱也难得解决。
陡然之间,平空添上两张只吃饭,不干活的嘴,二曾祖母那是脸上挂霜,一脸的不开心。恰恰二曾祖父又是一个怕极了老婆的角色,左思右想,只得托付给一个从不来往的远房亲戚,带去汉口送给别人。
亲戚不是善人,几块光洋就把爷爷两兄弟分别买给了两家人。
十一岁的爷爷留在了汉口,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几块光洋就买了一个挑水做饭洗衣的佣人,养父母是一对特别刻薄的夫妻,爷爷不光干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苦力活,打骂成了常态,只要不高兴,老两口对我爷爷不是打就是骂,甚至还不给饭吃,即使几十年后,爷爷给我们子孙讲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去,还见泪光闪闪。
爷爷五岁的弟弟,被买给了汉口近郊的一户农家,从此杳如黄鹤,再无音信。
一年后,爷爷在挨了养父母一顿毒打之后,趁着夜色,踏上了逃回老家的路。
风餐露宿,一路乞讨着的爷爷,在二个月后,凭着一双脚板,凭着一个故乡的名字,凭着一点记忆,硬是走回了老家。
爷爷回来了,二曾祖母依然不愿意接受长高了个,增加了饭量的爷爷。
所幸,老姑婆替多病,且膝下只有一女的哥哥做主,过继收留了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爷爷。
从此,老姑婆一家成了爷爷,甚至我们这些后辈,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一支人。
老姑婆,我见过,是一个优雅而漂亮的女人,也是一个特别强势的女人,嫁在我现在的居住的地方,调弦口。
当年的调弦口,有小汉口的美誉,是一个极尽繁华的地方。老姑婆虽然家境殷实,但却没有生得一男半女。
没过二年,爷爷再次成为孤儿,不到二年的时间,继父继母相继去世。只是添多了一个,那个我们叫姑婆的妹妹。
老姑婆伸出援手,接管了娘家两个侄子,把姑婆从娘家接过去扶养,做延续香火之人。让十五岁的爷爷跟二曾祖父学手艺,做裁缝。
过去学手艺,不但没有工钱,而且还要出“上告钱”,带钱带粮,三年才能出师。
二曾祖母终究还是念了一些亲情,没有收爷爷的“上告钱”,但有一个条件,需要干满五年。
从此,十五岁,身材矮小的爷爷,就开始随着他的叔父走乡穿户,踏上了艰难的学徒之路。
虽然很是辛苦,但爷爷很是满足,不但时不时能吃个饱饭,甚至遇到富贵之家,还能见些荤腥。毕竟是哥嫂的亲骨肉,二曾祖父也是疼爱有加,把手艺倾情相授。
不几年,爷爷的手艺就到了家,裁缝名气超过了二曾祖父。不过裁缝在那个穷人占多数年代,也是过着饱一餐,饥一餐的生活,平时很多日子难得开张,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天天有事做,才能挣多些钱活命。
裁缝是手工活,一把剪刀,一个针线包,一根木尺,就是全部家当。手工活,自然慢,一个工时下来,做不了几件衣服。如果遇到做过冬的棉袄棉裤,婚嫁的新衣新裳,老人过世后的“装老衣”,更是需要熬更守夜,辛苦不必说,最怕的就是眼睛受不了。
二曾祖父就是因为经常熬夜,生活又极没规律,不到六十岁,眼睛就看不清东西,做不了裁缝。
爷爷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虽然在跟着曾祖父学艺的五年里,不少受曾祖母的尖酸刻薄,但他懂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在二曾祖父最后的几年里,尽心竭力服侍,做了师傅的一双眼睛。二曾祖母我没见过,但也从来没有听到过爷爷对她有半句抱怨。
爷爷做衣服,我见过,一针一线特别专注,不但做的衣服,合身,牢靠,而且还能跟上新潮。即使到了缝纫机流行的八十年代,十里八乡的老人,还有人会找上门,要爷爷帮忙缝制。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过世的“装老衣”必须是黎家湾的黎裁缝缝的。
爷爷是裁缝,是一个很受乡亲欢迎的手艺人,不但收费合理,而且还在工时上尽量抓紧,也不偷工减料,更是难得的脾气特别好,即使遇到有些刁蛮之主,也让人家感觉无话可说,不好挑剔。
我见过爷爷的好脾气。有一次,嫁在同村的姑母和邻居吵架,邻居是一个有名的泼妇,完全不顾老家风俗,上门来娘家骂爷爷,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甚是滑稽。爷爷在前面走,笑而不语,邻居在后面骂,满腔怒火……
后来有人问过爷爷,为何不回身对骂,爷爷的回答让人肃然起敬。“肯定我的女儿也有问题,一个巴掌拍不响,既然能让她消消气,解解恨,骂几句,不痛不痒,有什么事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发脾气。小时候,我们顽皮,经常前屋赶后屋,最后的结果就是哭的哭,喊的喊,每次都只是奶奶在严厉的呵斥,甚至还会抽一根竹条请我们吃“竹笋炒肉”,而爷爷最多只是扶起倒在地上的孩子,拍去身上的灰尘,擦干挂在脸上的鼻涕和眼泪,不会骂,更不会打。
后来,所有人都开始穿买的衣服,裁缝这门手艺也就退出了生活的舞台。爷爷也就彻彻底底的失业了。不过失业的爷爷,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新门路,做生意。
地处农村,红白喜事的时候,总有来自外乡的货郎,担着一些副食品,饼干,糖果,花生,瓜子叫买。虽然只是在固定的地方销售,倒也还是能挣点小钱。爷爷当时已是七十高龄,奶奶早已不在人世,孙辈都开始陆陆续续成家,根本不缺钱。可爷爷闲不住,还是迈着一双腿,拿出做裁缝的本事,走乡穿户赶场,十里八乡,只要那家有红白喜事,集体活动人多的地方,他就挑个担子,去叫买。爷爷做生意,从不以次充好,也不短斤少两,更不会斤斤计较,遇见熟人,孩子,还会抓一把瓜子,或者塞几粒糖果,每次回来算账,利润那是少得可怜,很多时候还要亏本。
后来随着小卖铺的兴旺,挑卖的货郎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爷爷也就断了那份挣钱的心思。
我们总以为,这下爷爷应该会闲下来,可过了一段时间,爷爷又找到了新的活路。
扎棕扫把。在老家,山上大把的野生棕榈树,一般没什么用处,但用棕树皮扎扫把,那是一流的好材料。棕树皮扎的扫把,结实,耐用,扫地也干净,一般能扫个年把不坏。
爷爷是裁缝,缝衣服是他的拿手活,扎扫把的原理与缝衣服区别不大,爷爷终于在丢失多年的裁缝手艺后,又找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爷爷自制了一根大大的铁针,用收录的包装带做线,配上老虎钳,铁丝,铁锤,把从山上剥来的棕树皮加工成扫把 。几乎所有的日子,爷爷都在认真的扎扫把,但买出去的时候却是极少的。
我们一大家,我们的亲戚,我们一条村的,几乎家家都有几把爷爷扎的扫把。甚至在爷爷过世几年后,偶尔也会在别人家里碰见爷爷扎的扫把。
爷爷如当年做裁缝一样,认真扎着他的扫把,一天到晚,也扎不了两把,不过,他扎的,不但样子好看,也特别称手,既结实又耐用,碾压其他一切材料做的扫把,包括在商店里买的那些。
只是因为担心棕榈树太高,爷爷都已八十高龄,怕有什么闪失,尽量提醒他要注意。或者我们外出遇见棕榈树,也帮他剥回。用过他扫把的人,都说好,弄得好多人托人过来,要买爷爷扎的扫把。
爷爷最后的几年,除了吃饭,几乎都是在扎扫把的日子里度过。只是在最后倒床不起的几个月,才停下来,甚至在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他曾经应承过别人的扫把。
爷爷最后活了九十三岁,成了我们那条村,甚至是十里八乡最长寿的人。可谓真正意义的寿终正寝。
爷爷是裁缝,他的“装老衣”是自己做的,做了很多年,也存放在箱子里很多年,遇上每年的六月六,晒龙袍的好日子,他总是会拿出来,挂在太阳底下暴晒,完了会用塑料袋装好,整整齐齐摆放在奶奶的陪嫁木箱里。
爷爷躺在“万年屋”的时候,我很仔细的看过那件爷爷亲手,给自己做的“装老衣”,黑色的绸缎面料,不但做工精细,而且合身得体,穿在爷爷的身上,把矮小的爷爷衬托得高大威猛,特别是针距,疏密有致,平滑整齐,体现了一个学艺五年,缝制一生的老裁缝的手艺。
只是有一点不圆满,犹如爷爷的裁缝手艺一样,不能做到最后。爷爷上山的时候,长长的送葬人群里,少了因为意外先他一步的伯父与母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