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
我始终觉得,以生人的身份来涉足死者的领悟,过于虚妄,毕竟如今在世的人,谁也没有死过,我无法与那些消失在时间里的伟大灵魂对话,得不到一个关于死的最权威答案,也无法坐在原位编写出一连串绝佳的词汇来形容死的本貌,于是,我不得不以一种活着的角度来阐述死。
第一次想到死时,是我稍微年轻时,稍微年轻的夜,那时候我对死的体悟十分简单,我认为夜自带着死的属性,人死去,眼睛闭上,大抵是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是一样的,至于这个人,不过是从有表情,到没有表情,从发出声音,到没有声音,从鲜活的人到躺平的躯体,唯一区别是,他无法作出回应了。
死的概念提醒着时光流逝,有时我们惊觉老了,偶尔从远方传来名人的死讯,亲人的死讯,心灵微微触动,这是一件极其平常且残忍的事件,从这个时候,我们会不自主将人生的发条重置,每前进一格,死亡便向我靠近一步,以至于不断传来死讯,有一天我的死讯对应地传去他人耳中,是否也和如今我听闻他人死讯这般,仅一瞬过后,便平平无奇,像一颗丢进大海的鹅卵石。
人为什么会死去?人都会孤独地死去,这点体现在不会也不愿意有人和你作陪。很多人死去,在战争中,在疾病中,在集体大灭绝事件。这件事很平常,简单得令人诧异,死亡,常常用一个数字,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笼统概括。对于一个个曾经鲜活在世的个体,用这样的方式,一个人的过往,现在的生活,以及他的未来,都这样简单地抹去。消除其痕迹,难道就是死亡?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所在意,并尝试与身边人世界构筑起来的联系,这份联系并不会随他的呼吸停止而停止,反而这中间的红线,只会随着时间的堆叠,在缅怀中更加坚韧茁壮。我更愿意理解为,人死去,正是为了将这根红线传递。
这个诅咒持续了上亿年甚至更久,每个个体从出生,都在与这个诅咒对抗,但短短的几十年人生,不足以颠覆维度和规律,于是我们只能从任何诅咒懈怠的时光中,照顾邻里亲人,治愈疾病,繁衍后代,都是为了从这亿万年持续的诅咒中重获新生,不惜一切将这信念传递,每一位死去的人,都是伟大的先驱者,而我们不过是前赴后继中的一环。
他人之死:时间的公平体现在它对不同人的不公平,有的人用尽一生诉说纸短情长,有的人还未来得及好好道别就生离死别。我们与亲人,朋友,共同对抗诅咒所产生的纽带,会久久伴你化作身体发肤,血肉,灵魂的一部分,此刻被人强行用利刃割下,扔到地上,任由蚊虫舔舐,在荒无中腐烂,碾尘。死亡来的迅速,不经过你的同意强行剥离这部分,你最珍贵的部分,连同你的痛苦,喜悦,你的一切一切,抽离,再撒上几撮土,合上墓碑,便由此宣告,死亡。人们不得不说出再见,即使很多人,还未认知什么是再见。你无法阻止,这是人力难以企及的领域,和抽象的梦想不同,并不会因为人的努力复刻进现实。自此,伴随着隐隐的阵痛,这股隐隐刺痛,穿越时间与空间,穿越宇宙引力,跨越维度仅仅是为了引导引力从你的眼中坠下酸咸的液体,与他人的纽带,昨日,在今日重现,从此刻到消亡,容颜,无力触摸,活着的人,随死去的人,永久地停留在那一刻。任凭宇宙如何红移,亿万年间,人怀揣痛苦,与天地宇宙,孤独对峙。
关于死
已身之死:有时我常常在想,面对流速的时间,面对不着边际的万古长夜,我究竟在与什么作斗争。我与孤独博弈,互有输赢。我与平凡生活抗争,两败俱伤。难道我活着仅是因为我还未死,剩余的日子仅仅就是死去?
我缺乏一种对于死的亲和力,对于死总是拒之千里。我想停止对诅咒的单向讨伐,我想敞开那扇一直拒绝死亡的门户,我想与那份超越宇宙的阵痛握手,我想暂停脚步,稍稍集中注意力,将诅咒的风景烙印在五感的记忆中。我想珍惜那些不会催生出任何东西,只是白白流淌的时光。我想时时刻刻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感到与匆忙的人们日常生活同步流动的另一种时间,在这个境地,没有死的概念与流速。
21世纪,人类最大的杀手是智齿,而根除智齿伴随着不可估量的损失与沉痛,而诅咒唯一催生的东西便是智齿,我决定,我想在奔流不息的岁月中,缅怀前行,弥足珍贵的东西在诅咒中一文不值,而遍地泛滥的也是如此。很多人死去,死于贫穷,这种贫穷并不是没钱,没有物质,而是总感觉自己不如他人或者世界的自卑,与时间脱轨的自卑,正如智齿永远不会长过边际的槽牙,流俗超载的列车总会甩下一两个负重,谁也不愿意被当做毫无价值,徒增重量的弃子,因此拥挤的车厢,臃肿的石块总会稳若泰山,挤掉飘鸿的沙子。当被甩出车厢那一刻,正是已身之死。
有时过了今天,我们就忘记今天,但到了明天,依旧是今天,因此有时我们需要一种随时可以和世界同归于尽的洒脱,哪怕这种洒脱最终令你懊悔。诅咒依旧会持续,但此刻,他不会将我击败。
我也希望在万古长夜,升起一堆火,静待黎明,做最后一个薄暮中的抒情骑士,旅人途径,在暖与阳中,来到我身旁,一起拥抱火丛,我的红线并不会随下一任成长,我会将他,递交到每一天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手中。而我们不会忘记,千万年如一日,抵抗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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