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拥有一个红柳条编的小篮子,和一个榫了木柄的铁铲子。下午放学后,我把书包挂在黄泥抹的墙壁上,一只胳膊挎了篮子,一只手抓着小铲子,出家门,沿着曲曲拐拐的小巷子出村。我要为那头黑色的克朗猪寻些吃食。
初春季节,村头的小河只有细细的一缕水流在潺潺着,清湛湛,惹人喜爱。小河对面就是一片广袤的田野。此时的小麦已经返青,脱离了冰天雪地的桎梏,把青青的腰身抬起,每一片细长的叶子都要去拥抱春天清新的阳光。静下心来,你会听到麦田里抽蘖拔节的响声。
但这潺潺流水与青青麦苗不是我的目的,我把眼光放在稍远的一条土埂上,那里有毛茸茸刚露新芽的扒根草,有开了小小的紫花的 “糯米粽子”,还有开了像星星一样黄灿灿纤弱花朵的苦苦菜。它们开放在这早春里,在微寒的南风里笑着跳着,把春的消息发布给所有冬眠的生灵。
但是我不是来欣赏它们的美丽,我要把它们挖出来,带回家,送给在栏里等候着的克朗猪。
此时的田野里,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孩子们,与我同样的装备,在田间地头寻摸。我却喜欢单独行动,一个人拥有一条田埂或者一条小河。那时,静谧的村庄没有欺诈没有凶险,也没听见谁家的孩子丢失。想是每家每户都有一群的娃娃,添一张嘴就是添一份负担,没有人去找这份额外的累赘吧?
我在土埂上看了一下,嫩嫩的苦苦菜散散的长在扒根草之间,要把它们完好无损的挖出来,就要有耐心和力气。于是,我把篮子放下,小手握住小铲子的木柄,蹲在初春溶溶的新绿里,仔细的从扒根草里挑出每一棵细长叶子的苦苦菜。
苦苦菜在我的手里稍微停留,便挤挤挨挨的凑到一起,在红柳条篮子里相聚。自从离开土壤的那一刻起,苦苦菜们就慢慢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变得蔫头耷脑。它们是感觉到了失去生命的危机了,颤抖着,流出白色的泪水。这些白色的液体流啊流啊,滴在我被春风皲成粗糙黝黑的手指上,黏黏的,厚厚的。我知道,这些液体非常难洗,要把手指放在被镰刀磨成弧形的磨刀石上慢慢摩擦,才能洗干净。但是现在我不会顾及这些,我要让苦苦菜把红柳条篮子装满,苦苦菜们吃进克朗猪的肚子里,克朗猪就会长得又肥又大,长大了的克朗猪被父亲赶到集市上能换成好几十块钱呢。到时候,我就可以有一个崭新的书包,再也不用担心铅笔从旧书包的洞洞里溜走,还会有一件漂亮的衣服,过年的时候,穿上新衣服,就可以去和小朋友们显摆显摆。
苦苦菜一棵接着一棵被我从土地里挖出,我看着篮子里越堆越高的苦苦菜们,心里比克朗猪吃到苦苦菜还甜。柳条篮子满了的时候,太阳已经挪到西山顶上了。我看着它红着圆圆的脸蛋,依依不舍的往山后一点一点下滑、下滑,倏忽间,就滑进山后去了。那一刻,我仿佛听到它一声长长的叹息。
浓浓的暮色里,我挎了满满的一篮子苦苦菜回家。虽然天色昏黑,我知道栏里的克朗猪一定还在那里等着我的苦苦菜,它要吃上新鲜水嫩的青菜才去安安稳稳的睡觉。我把苦苦菜从篮子里扯了下来,扔进克朗猪的食槽里,看着克朗猪大口大口吃的香甜,没有人去理会苦苦菜们痛苦的呻吟。
克朗猪在吃了无数棵苦苦菜之后,长长的身架变得膘肥肉胖。土埂上的苦苦菜因为我的不懈努力,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少,而那些盘根错节的扒根草也枯成一片干黄,正适合了我们用三个齿的抓钩一点一点的刨了出来,晒干了,做冬天的烧草。终于有一天,土埂子变得瘦骨嶙峋。太阳经过的时候,看见了这一片寂寥,便苍白了脸色,一头扎进厚厚的云层里。它一定是太伤心了,它的泪水从云层里飘洒而下,打湿了这一片贫瘠的土地。
克朗猪长着长着就到了年关。逢着一个东关大集,父亲请来几个邻居把克朗猪绑了,推到集市上卖了。这天傍晚,父亲满脸喜气回来了,他像变戏法似的,给我买了两支漂亮的纸花。那粉粉嫩嫩的花朵呀!金黄色的花芯儿,绿绿的枝叶儿,开放在一段干干净净的高粱秸杆上,栩栩如生,美得叫人心醉。我把花儿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在低矮昏暗的堂屋里转了一圈,看到一本刚刚挂到黄泥墙壁上的日历牌,我走上前去,把手中的花儿轻轻插到日历牌上。我往后退了几步,看着这两朵美丽的纸花儿,仿佛闻到了春天的味道。我看到土埂上那一片苦苦菜开出了星星般金灿灿的花朵,纤细柔弱的花朵,在微凉的春风里摇曳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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