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窝头和白面馒头摆在面前,由苦到甜,还是先甜后苦,就像人生一样难选。连空气都是甜的,这样的生活谁说不想拥有那是傻话。可现实总是很骨感:苦了一天,赶紧睡觉,养精蓄锐,明天还不知道有什么苦等着揉搓你呢。
父辈很苦,大夏天亮晌午红日头下啃口冷窝头,再用温沓沓的小米粥冲下喉咙,或者就一口早上泡好的干咸菜。
世界上没有最苦,只有更苦。爷爷挨家挨户讨饭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就是幸福,最难挨就是一天水米不打牙。听说地主家管吃管住,他高兴得连工钱都忘记问讯,糊里糊涂成为有工作没工钱的长工。看着眼前的一盆鸡蛋柿子面,爷爷的幸福在灰眉处眼的脸上开出了花,眼眶里满是激动的泪水——我还有吃饱饭的一天啊。
幸福和受苦都是“动”词,它们从不会在一个时段久留。吃饱穿暖之后,爷爷嘴里甜了,心却苦了:老家的父母兄弟姊妹都在挨饿,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有一天,地主看上了这个好后生,提出要他当儿子。那夜,月亮不是很圆。爷爷瓷瓷呆呆地看着月亮落了,又看着星星亮了,直到鸡叫星落他都没合眼。曾以为饥饿就是世界上最苦的事情,没想到人生中还有比饥饿还难挨的滋味。
人,很多时候是为别人活着。爷爷成为别人的儿子,换取的是时不时接济家人的机会。也许他很苦,但是苦涩被家人的幸福一调剂,也就不再难以下咽。
小时候,农村整体性贫困,家家户户没粮,白面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到。玉米成为童年抹不去的酸涩记忆,玉米窝头、玉米团子、玉米饼……,单调的食谱却也能酿出一个童年的梦想——顿顿吃白面。
如今,连我自己觉得这个梦想怪异得近乎虚幻。
人是非常健忘的动物,幸亏这个优点,否则苦海无边何处找寻上岸的浅滩?不知何时,我“伟大”的梦想得以实现,农村家庭承包制带给我的不仅仅是白面馒头,偶尔还有点肉。于是我忘了吃玉米窝头的苦,可生活永远不会缺少苦,只是我们缺少一双发现苦的眼睛。我渐渐发现,干农活比吃玉米窝头更苦。
这是一项有开头没结尾的工作。鸡叫就是农人起床下地的闹钟,也是一天劳作的开始,但天黑却从来不是一天工作的结束。爸爸老说“把这一块锄完再回去,明儿专门来一回划不着。”
农村的月亮很美,这是我在上学之后在别人的嘴里听说的,既然人人都说它美,自然有美的道理。以前在地里干活,我很讨厌这明晃晃的月亮。天上有个月亮,就像吊只大灯泡,照亮爸爸干活的背影。只要有月亮,爸爸准会加班,使得腰酸背痛的我也得咬牙坚持干一两个小时。
上大学了,买不起一双皮鞋,我觉得很苦。毕业了,工资低得吃不饱,可挡不住独身变丈夫的脚步。生活就如涛涛江水不可阻挡,当两口之家变成三口后我并不满足,于是勇敢地拥有了四口之家。钱少人多的窘迫一度让我的生活就像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衣衫,天天磨损,天天补缀,不求好看,只求温暖。
“呀,我又找到五分钱!”妻高兴地大声喊叫,仿佛找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藏。女儿小时候,有次为了凑够买鸡蛋的钱,我和妻辛辛苦苦翻遍了抽屉、床头、钱包……,终于包了满满当当一手绢的硬币。当我把一手绢硬币倒在买鸡蛋大姐的手里时,我提醒她数数。谁知她双手掬捧着硬币哐啷啷往一个花布包里一倒,挥挥手示意不用。也是,这么一包硬币任谁都嫌烦。
就像唐诗只可意会一样,你苦不堪言的时候,生活已经羽化成诗。我们不必矫情“苦难是人进步的阶梯”,可苦难久了,就会演化为一组基因编码,深深印刻在性格里,成为生命中树一般的高大存在,时刻守护着一组幸福密码。面对窝窝头和白面馍之间的选择,我永远都会先吃窝头,再尝馒头,因为我喜欢苦尽甘来的味道,就像饿极了的一碗面带来的满足一样,让人非常期待翌日喷薄欲出的朝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