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大约在一个星期前的今天等到的最后一位客人。当下回忆起来那位客人,分明就跟她现在在电脑屏幕上看到的一样。
橱窗斜对角路灯下起的薄雾最容易看得清楚,那种荧光红与暗红融化在一起的色调,营造的不仅仅是夜晚渐趋静默的氛围,也是让人陷入冥思,想要叩问自己奇思妙想到底去了哪里的一种固定情景。在“素人”晃悠到九点半时,理发师小唐解下了围裙,理清了一个小推车的剪发工具,就在推门出去前叮嘱她早点回家休息。
她笑笑,自己这个早就习惯了熬夜的身体,哪里像小唐那么金贵,连个工作室都摆满了养生书籍和茶具。小唐是广东人,华人在国外开店做生意就数广东人门道最精了。
她别过头去,数着书架上的书籍《黄帝内经》、《名医话养生》、《如何健康活到100岁?》、《小径分岔的花园》……《小径分岔的花园》?
这时“素人”工作室的门把手又热了起来,推开的那位先是有意识擦掉了玻璃门上的雾气,可惜她光关注着书架,哪里看得到来客的巧思?她还在懊悔没有好好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倒是来客从容地坐到了她的客座上,黑色运动罩衫半掩面容,身着尺寸大一码的白色衬衫,搭配黑色运动裤。
理发?美甲?来杯咖啡,还是来一本书?她也试图从容着。阿沅?你……
为了说话方便,阿沅还是不得不摘下口罩。
被结痂星罗棋布的面庞,从下颌攀沿到额角,让她吃了一惊,阿沅!
别着急啊,我这不是朝着你们都希望的方向走吗。我什么都打算好了。现下你就快来帮我做一套美甲吧。
Yep。好吧。
拿出来一套套光洁表面的模板,有荧光色、田园小清新的、可爱系的、华丽金粉的、抛光的、堆砌珠片钻片的……其实她是在不好意思拿出来给阿沅选,在她心里,阿沅这样风格的,素来在打扮上从不矫情,哪里有适合她的?就算是今天下午自己新从毕加索的作品中获得灵感而创作的图样,放在她身上,都是一百个俗气。大约只有贾科梅蒂吧,贾科梅蒂才能与这位钟爱鲁迅杂文的阿沅匹配。
磨去了这双悉古今中外名曲的手指甲的棱角,一个图样被选好了。就这样一笔一笔地,细描着这双手,覆盖了她曾经自以为老去的岁月。
高三那一年,她认识了好些年级里“传说”中的人物。准备移民不用高考的土豪、一脚踏进北影的演员、现实版绯闻女孩、学霸团……还有一直被大家非议的阿沅。非议的不是她的作文写得多有人文精神、她的吉他弹得有多好,而是她的中性打扮、她与女性密友Y的亲密关系、她动不动就从课上消失的行为。起初接触阿沅时,黑衬衫上写着的“Y,对不起!”的那个背影,那个当初体育课上想要拥抱她的那个短发假小子,故意把同桌的桌子踢翻的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是阿沅一切的代名词。
但也就是在那节体育课上,坐在一旁打烊时,阿沅苦笑了起来。“你能想象我还弹过琵琶吗?”她心底一惊,叹气,然后低头望着自己的指甲。在师长再三的禁令之下,她还是涂了一层薄薄的淡粉色,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其实就像阿沅一样,都是自我暴露。
她自此就成为了阿沅的好朋友。从高三到大学到后来她读硕、阿沅做旅外音乐人,没有断过。其实,把阿沅和她维系起来的那一根线是文章,一根线是音乐。她们读的东西大相径庭,一个沉浸在博尔赫斯、马尔克斯里的迷宫之中,一个喜欢就着毛姆、格雷厄姆·格林浅尝深究些意味,但她们自比孤岛人写出来的心情却是相同的。至于音乐,总是阿沅弹一曲,她填一曲,小唐唱一曲,音韵和谐,仿佛只有三人之间唱和能聊表异国他乡的孤寂。
是的,她也以为她是越来越看得懂阿沅的,也越来越会开一些玩笑,譬如跟小唐一起笑她是“痣多星”,笑她咬字不准平翘舌音不分填不了词。
但她到底知道什么了吗?了解什么了吗?
她根本猜不到这天她为阿沅的指甲描绘完存在主义感极强的细长人儿后,阿沅会把书架上她放着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悄悄带走,然后玩失踪一个礼拜。她也根本猜不到眼前她在电脑屏幕前看到的场景。那是她以为不能被国内社会所容而逃到国外来的异类吗?那是她以为只有自己和小唐能包容的性格吗?
电脑屏幕前闪动着。阿沅的面容光洁如丝,短发清丽,灯光打上去,说不清到底是裸色的长裙还是皮肤的边角,延伸到了屏幕的边缘,快要溢了出来。对的,这位一个星期前最后的客人,现在脸上丝毫看不到痣存在过的痕迹,拿着话筒的手则闪动着指甲抛光过后的流光,与国内这一档相亲节目的闪动的LOGO几乎同步。主持人偶尔两句逗乐,引得她倩兮巧笑,然后用地道的京片子幽默一下。
她心里咯噔一下,阿沅算是行事越来越正常了。
她以为她是越来越看不懂阿沅了。心里默默数过这一句话,然后咬重了“以为”这个词。谁知道呢?反正对于这样阿沅来说,应当是有机会寻到为她许下“陌上花开缓缓归”承诺的男子了吧?
她舒了一口气。世事不过如博尔赫斯在阿沅带走的那本书里叙述的那样,
“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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