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雷默罕默德•阎崑
不夸张地讲,凡是到麦加朝觐的人,不管来自全世界哪个国家,也不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有一个抚摸并亲吻黑石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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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禁寺天房克尔白东南角,一米半高的墙上,镶嵌着一块30厘米长略带微红的褐色陨石,那就是有名的黑石,也叫玄石,是麦加禁寺内的圣迹之一。穆斯林视其为神物,相传当年穆罕默德圣人曾抚摸并亲吻过它,因此,伊斯兰教把抚摸黑石作为朝觐功课中的圣行沿袭了下来。由于镶嵌了黑石,天房的这个角被称作黑石角,是巡游克尔白的起点标记。朝觐者每一次经过此石时,都争先与之亲吻或举双手以示敬意。
还是很小的时候,就听奶奶说过天房的玄石,不知怎的就理解成了“悬”,就觉得半空中悬着一块石头,一定很神奇。后来看了一些书,获得了一些知识,特别是这次朝觐之前,恶补了一些功课,对黑石才有了更多的了解。
根据伊斯兰教的传说,黑石是在阿丹和哈娃的时代从天坠落的,后来被藏在麦加附近的艾布•古拜斯山,当易卜拉欣重建克尔白时,从山中所采。另一传说是,阿丹原建造的天房克尔白曾经被洪水冲毁,后来易卜拉欣圣人率其子伊斯玛仪在遗址上重建时,缺少一块石头,曾命伊斯玛仪去寻找,天使吉卜利勒递过一块黑石镶置在克尔白东南墙角外。易卜拉欣以这块黑石证明这座房子是献给真主的,是人们的祈祷之所,成为巡游者、修行者、跪拜者、鞠躬者的礼拜之地。还有一种说法是,穆罕默德在为圣之前曾参与了克尔白的重建,是他本人平定了部落间的纷争,用双手亲自把黑石安置在这个位置上。史书上说,穆罕默德率众到麦加克尔白举行辞别朝觐时,曾巡游了天房,并且抚摸和亲吻了黑石。他曾说:“这(指黑石)是真主在大地上的誓约。真主让我们借抚摸它、亲吻它得到益处,让每个渴慕它的人,都可来此受益”。就这样,黑石被穆斯林视为“神圣之石”,抚摸和亲吻黑石的圣行也为世界穆斯林朝觐者所遵行。
我从副朝当天第一次看见天房的那一刻,就举意这次朝觐一定要摸到黑石。但出于种种的原因,一直拖到了正朝之后第五天才开始付诸行动。我要去摸黑石了!
白天想去摸黑石简直连想也不敢想,不论哪个时段,即便是中午顶着四五十度的酷日,仍旧是人挨人人挤人,所以我们决定夜里去,想的是摸过黑石之后接着礼榜搭(晨礼),然后回来吃早饭。
我们是凌晨两点从驻地出发的。谁知去禁寺的路上行人仍旧很多,迎面也能见到刚刚回来的人。你想趁深夜去游转天房或许能摸到黑石,其实路上的行人大都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随着人流到了禁寺,禁寺内外亮如白昼。比起平时,游转天房的人确实少了些,但要想挤到天房跟前去,也并非易事。转天房永远不缺人,无论寒暑,无论昼夜,就是风雨雷电也难以阻挡,只是人多人少而已。眼下感觉还行,没有想象的多,我们决定就在外圈游转。目的很明确,先转七圈,借机侦察情况,完成后,下一个七圈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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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七圈基本还算顺利,虽然每圈到了黑石角会因人员滞留显得拥堵,其他地方却都还能走起来。过了黑石角走出环游的队伍,我们找地方礼完两拜,喝过赞目赞目水,七圈功课顺利完成。稍微歇了会儿,开始第二个七圈的游转。我和同伴互相鼓励:“自己记住圈数和赞词,咱们尽量往里靠。”于是一场紧张的战斗开始了。
我们分别举了意,从黑石角开始游转。我们一边念着祈祷词,一边往里圈斜着靠过去。第一圈走到一半,就被涌到了易卜拉欣站立处。我们停下脚步观看,那是一个铜质的小亭子,有一米左右直径,两米多高。铜柱支撑,内层有玻璃,里面还有一个透明的罩子,罩着一对深深的脚印,据说是先知易卜拉欣圣人遵照真主的旨意建造天房时留下的。我用双手抚摸铜亭,朝里看了看那对深深的脚印,不明白我们这位先知是怎样在石头上留下了如此深深的脚印?平时来天房礼拜只能远观,在电视上也只能从人堆中看到这个铜亭子,现在就在眼前了,而且自己的两只手就在抚摸铜柱,心情还是有些激动。只是此处人拥得厉害,穆塔瓦(宗教警察)在一旁不停地驱赶,不让久留,当然也不便掏出手机照张相,只好作罢,见好就收吧。
我们几乎是被人群拥着走,两只脚倒是很省力,力量都用在两只臂膀上了。第一圈算是侦察吧,转完,对天房近边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第二圈开始,随着人流我们有意识往天房靠,想的是无论是什么角,只要靠近天房就行。我们努力朝左前方移动着身体,克服着来自不同方向的阻力。这时我们离天房只有一米多,但伸出手去还是够不着。前面的人像是一堵肉墙,贴着出汗的陌生人的感觉实在不怎么样。但这时候不能退缩,硬着头皮也要往上冲。终于,探出的手快够着天房的墙了,一米,半米,十公分,这时,只恨自己的手臂不够长。所幸,我前面趴在墙上的人闪身要下来,我错身让过他,顺势摸到了天房,先是一只手,随后两只手都摸到了。我的两手终于扒在了天房墙上(在这里也只能作扒状,只因为防止人们站上台阶,天房的墙底部三四十公分高的台阶砌成了45度的斜坡,而且有四五十公分的宽度,所以人若想靠近天房,只能作扒伏状)。像有一股暖流通遍了全身,太兴奋了,我把额头牴在墙上,激动得忘了该念什么,只是一遍遍诵着清真言。我打量着眼前的克尔白,高墙的下部是大块方石砌的,石头的原色已经看不出来,现在呈现的只有黑色,石头表面被无数人摸得油亮油亮,手感很油润。我的左边,一个头顶白发的黑人老哈吉两手扒着墙,口中念念有词,两眼闪烁着泪花。右边,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白人老哈吉扒在墙上伤心地哭泣着,再看看周边,像这样边哭泣边振振有词的有很多。我示意让跟在我身后的同伴挤过来,闪身让他进来,这样打了个配合,他也摸到了天房。
这时,你的双脚感觉已经不能着地了,被人架起来一样。好不容易离开墙,又往前走了一点儿,就是残墙了。这是当年易卜拉欣圣人修建天房的遗迹,是个半圆形的环墙,宽高各约一米五,用青白色大理石包裹着。我挤开旁边的人,双手扒在残墙上歇歇脚,喘口气。这时,我已经意识到在靠近天房的内圈,要想一边走一边念祈祷词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决定在残墙处歇脚并念完这一圈的祈祷词,然后专注走路,专注去挤。我把老花镜也收进包里,以防被挤掉。手机在袍子兜里,我伸手摸出来,照了几张相,从来还没有离天房这么近照过相,自拍的效果虽然不咋样,但这是独一份,是有版权的呵。
隔着一米多厚的残墙看看里面,也是人挨人人挤人,不过还是很羡慕他们,据说在残墙里面礼拜回赐特别大。要是自己也能进去该多好。不过他们是怎么挤进去的呢?
我沿着残墙继续往前走,看清了入口的情况:大约有两米多宽,一侧是天房的一个角(好像是伊拉克角,克尔白的四个角分别是黑石角、也门角、伊拉克角和叙利亚角),另一侧就是残墙的端头,因为只开了这边的门,对面那一侧的不开,所以进出的人在这里挤成了一个蛋。我没敢去尝试,顺着人流继续往前走。不过,这时,我突然发现跟在身后的同伴找不着了。身边是涌动着的千万个人头,谁知道哪个是他呢?在这里找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干脆也别耽误功夫了,我只好单独行动。
看看左侧的天房,离得不过两米远,我努力在行进中保持这个距离,因为只有这样才便于灵活机动,伺机摸到黑石。绕过也门角,我有意识往黑石角靠,但是在那里滞留虎视眈眈想往里挤的人太多了:黑人筋骨强健,个个都是彪形大汉,而且三五成群大声喊着往前拥,咱招惹不起;白人马大人高,东南亚人黑蹦筋儿似的,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翪在那里,哪一个都是跃跃欲试,志在必得。靠近黑石角的地方挤作一团。一个穆塔瓦(宗教警察)站在高出半人的台阶上,守在黑石角旁,一只手套在皮带环中(皮带环固定在克尔白墙上),另一只手不停地挥舞着,朝后推搡狂热的人头。突然,里面传出女性撕裂般的哭喊声,居然还有不怕死的女性如此生猛,敢往里挤?看到这种情况,我不情愿地打消了一试的念头。
绕过黑石角,就是金门了。当我意识到时已经错过了多半个门,面对的是金门右侧的门框。我努力往过挤,化解着朝反方向挤我的能量。这时,身后过来一股力,推着我贴近金门,我伸出手去,越来越近,只有一米远了。别看只有一米,但是这段距离却显得特别长。我向前伸出手去,像周围的多少人一样,但是前面是两三层人组成的肉墙,怎么也动弹不得。偶尔有一两个人挤出去,马上就有人填补空白。我努力站稳自己,尽量往金门靠,使出吃奶的劲头。终于有了一个空隙,让我的手能够到金门下面的门限了。门限是一整块青色的石条,摸上去油滑,那都是人油浸就的,使得青石变成了油黑的颜色。我打算两只手都够上去,但前面一个人的膀头和脑袋顶着,就是伸不过去。因为这一侧离黑石角只有两米多远,很多摸到金门的人都梦想着挪过去摸黑石,他们根本没有抽身的意图,所以想等他们离开是不可能的。这时,前面的一个马来人摸完金门要出来,我抓着机会踏上石阶,不但摸到门限,而且顺势摸到了门框。据说真的是金门,金子做的,光金子就用了多少吨。我竟然摸到了金门!我竟然摸到了金门!前些天一直只能远观的金门终于让我摸到了。要知道那是进入克尔白唯一的一个入口,里面就是真主的圣殿,是全球十五亿穆斯林向往朝拜的地方,如今我就在它的门口,就摸着它的门框,我该有多么的幸运,我的家族,我的亲朋好友都该为我感到骄傲,我应该多么的知感。我激动得已经不知道该求什么了,反正请真主赐福就好了。我努力踮起脚尖(其实一直是脚尖着地的),再往上够一够,顺着内侧门框,是一个直径大约一尺的圆形的花纹,属于伊斯兰的那种,非常漂亮,我的手摸上去很有触感。这时,再想摸到那一侧的门框几乎绝无可能,而且我怀疑即使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也未必能伸出两手够到两个门框。因为金门的宽度不像想象的那样窄。如果再坚持一会儿,我只要努力,不是没有可能站到门中间,摸到中间的门缝,但是那样付出的就太大了,我已经觉得呼吸都困难,似这样在人堆里挤是能让人窒息的。我就看到有位老人被人护送着走出去,老人的脸煞白。
我离开了金门,心里充满了满足感。
这时,我已经转第三圈了。我趴在残墙上念完祈祷词,顺着残墙来到了入口。这时一股人流正往里拥,我也加入进去。什么叫不由自主,什么叫身不由己,这时都可以体会了。我身后背的包早就抱在了胸前,因为ipad就在里面,我担心挤坏了,可是怀里也不保险,我用力往上推了推,让包顶住脖子,后来干脆举过头顶。
此时已经是在残墙里面了。拥挤的程度简直难以形容,这么挤,怎样才能礼两拜呢。我边观察边琢磨,眼前伸过来一只手,我一看,像是个印尼的小伙子,学生模样,他示意我拉住手,我这时才看见,靠近残墙半弧的地方,被手链着手叉开双脚的人硬生生拉出了一个空间,里面有三个人正在礼拜。我明白了,这是一种互助形式,你帮助别人,别人礼完了再帮助你。我扣紧了那个小伙子的手臂,他也用力扣住我。这时,里面的人礼完了,小伙子示意我赶快礼。刚才礼完拜的人接替了我的位置,我举意后马上礼,虽然仓促,虽然地方有限,叩头都非常勉强,但最终还是完成了心愿。起身后,我又加入了人墙链。陆续又有几位男的,几位女的礼完拜。一位老先生礼完,过来接替我,我居然又礼了两拜,虽然很赶落,但毕竟如愿以偿了。这时,那个印尼小伙子要离开了,我也志得意满,此地虽好,绝非久留之地。我拼死劲儿开始跟他一起往出挤,彼此给了对方一个微笑。
挤出残墙,转了个弯,我顺势又摸到了也门角,那里虽没有黑石角人多,但也相当拥挤。我发现,也门角被无数只手摸得黝黑的石头上有很多小白点,非常显眼。再仔细一看,像是往石头上打的铁钉。估计是因为摸的人太多,防止石材磨损,有意识错落地嵌入铁钉,起保护作用。不过铁钉也未必禁得住那么多人不停地摸,从它的亮度就可以判断出它也在磨损中。
我死命地挤出人群,真的有一种重生的感觉。一口气挤到环游天房人群的外侧,这时周围虽然也是向前涌动的人流,但比起里面来毕竟天宽地阔,我松了口气,感觉呼吸也顺畅了。我把接下来的三圈走完,离开环游的人流,找个能礼拜的地方。铺上拜毯,礼了两拜,又找到赞目赞目水,喝完一杯又念了祈祷词,自己举意的这七圈的功课算是完成了。
这时邦克声再次响起,该礼榜搭了。
埋 体
一宿没睡踏实,老想着昨天早晨看见埋台车的事。
昨天清晨在禁寺礼完榜搭,本想直接去事先约好的集合地点的,出了14号门,我一边走,一边掏出ipad,打开相机,一路抓拍照片,想着能捕捉一些瞬间的镜头,日后回去帮着回忆,也让家里人感受一下麦加风情。
我正连续按着快门,忽然听见连串的吆喝声,一辆电动平板车快速地开过去,车两侧坐着禁寺里常见的穿白袍头上戴花格头巾和按尕力(智慧圈)的宗教警察,两腿耷拉在车旁。我当时并没在意,等吆喝声再响起,又过来一辆,我抬头看时才看清,那是拉着埋体的车,而且车上的埋体不止一个。接下来又过去四五辆,每辆车上都拉着埋体。埋体有的裹着白布,像我们中国人熟悉的那样,有的还不是白布,有黑棕色的,有的甚至是花的。我这才想到,刚才礼完榜搭,伊玛目又像往常一样,带着大家四抬手(安拉乎艾克拜勒),向右出一次赛俩目。在麦地那圣寺礼拜的时候就出现过这种情况,我当时不解,问过同伴怎么回事,同伴说,这是有埋体,占者拿则(穆斯林送葬前的一种宗教仪式)呢。我说,在这里做亡人倒真不错,有数万人给占者拿则。因为我记得当年老爹曾说过,亡人能有二十几个人给占者拿则就很好很好了(类似于备极哀荣)。现在那么多人给不知姓名的人送葬,该是多大的阵仗,亡人该得到多大的回赐?
当时我想,无非就是个把埋体而已,而且从没见过,因此并没有走心。万万没想过一次竟然会有那么多的埋体,我估计当时六七辆车至少拉走了十几个埋体。这应该都是昨天一晚上归真的亡人。联想到那天总团的一位领导说的,云南一位哈吉晚上11点在天房犯病,很快就归真了,第二天榜搭就发送了。穆斯林虽然讲究速葬,但是在北京一般也要三天(从咽气倒头算),这里才是真正的速葬,几乎是当天就埋了。这即符合入土为安的原则,也符合阿拉伯地区高温的气候环境。
朝觐归真的人就这样走了,一样的仪式,一样的可凡布裹尸,无论富贵贫贱,没有谁例外,无论他是什么人,见真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又是老爹说过的话,要是在朝觐的时候归真,那是最好的,离天堂近,离真主近,得到的回赐大。可是,转念一想,逝者已矣,生者将情何以堪?按照规定,朝觐人员如有死亡,就地安葬,家属不能提出运回埋体的要求,也不能提出前来沙特料理后事的要求,家属能得到的,只有亡人归真的消息,朝觐同伴给带回去的行李,或许还有一张朝觐成功的证书,日后还有保险公司给赔付的一些人身保险,如此而已。我不敢再想,如果我的家属遇到这样的事,会是怎么样?
在麦地那,我曾随着礼完邦搭的穆民去过圣寺旁的百给坟园,为埋在这里的先贤烈士亡人念都阿宜,求真主在后世里赐福他们,提升他们的品级。我发现这里的坟地里没有一个坟头有石碑有亡人名字有记号,每个坟头都一样:矮矮的一丘土垄,坟头一块石头,坟尾一块石头。
眼前总是出现一辆辆的埋体车,总是闪过百给坟地的一丘丘土垄,一块块石头。天亮,我想明白了,在辞朝离开麦加之前,绝不再去摸黑石,绝不再去人多拥挤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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