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野

作者: 白莺 | 来源:发表于2023-05-26 16:1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活着就要学会原谅

我要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曾经在安徽一个偏远的县城上过高一,一年后,我爸爸在县里的工厂生意渐好,我们全家又搬走了。我爸帮我找了名额送到澳大利亚读书。算起来清河一中是我短暂过渡的一个地方,正常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偏偏我转学后发生了一件令人扼腕叹息的学生烧炭自杀事件。因为事件的主人公曾是我熟悉的同学何小野,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释怀。

去年我回国就业,在我老爸的工厂实习,恰恰他清河的工厂要扩建,于是我强烈要求调过去,就这样,我又回到了曾经熟悉的地方。也得以解开当年的秘密,然而事情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我的意思是,我看到了我的同学何小野!

首先我要简单说下事件中的两个主人公,我在清河一中短暂求学的这段时期,我们班主任叫毕胜苟,我们私下叫他老毕,他是个看起来憨厚的中年男人,黝黑的一张脸,额头上永远有三道皱纹,时不时皱着眉,但眼睛里永远有善意憨厚的光,一双手关节粗大,握粉笔写板书的时候,像一个淳朴的老农民在黑土地上耕耘。同学们都很喜欢他,虽然他长得略显粗犷,但有颗敏感细腻的心。经常在念课文的时候代入个人情感,猛男落泪,让人唏嘘不已。作为班主任,他对我们班四十五个学生虽然做不到全部视如己出,但也尽量做到了“雨露均沾”。不偏护任何一个好学生,也不放弃任何一个坏学生。除了早恋不能容忍,其他都好说。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好老师,好班主任,好老毕,46岁那年查出胰腺癌,不出半年,瘦成了纸片人,无声无息地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病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转学手续了,走的那天刚好我去机场,我爸跟我说的时候,我当场哭了鼻子,特别想去送他最后一程,随着飞机进入平流层,我只能对着窗外大团的白云落泪,努力睁大眼睛试图找到他坐着哪团祥云去了天堂。

另一个主人公就是何小野了。乍听名字是一个男孩,其实她是一个女孩子。光看“小野”这两字,好似性格很活泼,很野。其实她很孤僻。说到底,有些父母给孩子起名字也太随意了,这样的名字也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也不知道想要表达怎么个意思。在清河一中我跟何小野同桌,她长得普通,家境也很普通,平时总是一套灰衣灰裤,穿到看出了油污才肯脱下来。38码的鞋子配上33码的脚,走路像划船,据说是捡大人的鞋。她自己仅有的一双运动鞋,也只有在上体育课时才会穿出来。据说这样跳高时不容易被拌倒。

说实话同学们都有点排挤她包括我自己,可她呢,特别想融进大家的圈子。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一群女孩子围在一起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有人说自己的裙子是名牌,有人说家里有三层小洋楼,还有人说自己耳朵后面有一颗大富大贵痣。何小野硬是在人群中探出一个炸毛的脑袋咧着嘴说:“我有妇科病!”。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那时候我们无非也就十六七岁,对这个病完全没有概念。女生们齐刷刷盯着她看的眼神显得有些复杂,而她反倒像受到了鼓励似的,更加详细的解释了什么是妇科病。结果这等奇葩的事情,当天就传遍了整个学校,导致她无论去哪里,总有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同学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后来她更自闭了。上课的时候喜欢用乱糟糟的蓬松的头发把半张脸遮住,任谁也看不到她的眼睛。就这样,她被群体孤立了,但不包括我,虽然我也排斥她,但我相对还算善良,当然了,主要我学习成绩也不算好,对世态炎凉,略微敏感。

我还详细地问过她得这个病的原因,症状,感觉等什么的,奈何她支支吾吾再也不肯说。

时隔这么多年,毕老师和何小野的故事还一直活在我的回忆里。这次回国,适逢清明,学校也放假了,我特意回清河一中逛了逛,除了道路两旁的大树没变,其他的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我给看门的大爷发了好几根烟,他才让我进校门,我围着校园绕了好几遍,也实在找不出回忆的感觉,便开车出了大门一路往西而去,因为我想起还有一项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去给毕老师扫墓。

我买了一束白菊花,一沓黄纸和一些冥币元宝。老板问我要不要鞭炮,我说我小时候被炸过,有阴影,害怕,于是摆摆手拒绝了。店老板眼神有些复杂,我受不了这眼神,赶紧拿了袋子走了出去。

老毕埋在毕口榆树岭,清明虽无雨但天气清冷,连一丝风也无,太阳还裹着一层清冷的朦胧在地平线徘徊。山林被雾气所浸湿,茂盛的植物边缘竟然凝结着薄霜。半山腰有两棵四季青树相对伸出一条枝干,像是礼貌的迎宾。很突然的,老毕的笑脸出现在这迎宾树后面的墓碑上。是老毕的墓没错了。真好啊,这么多年,他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我走过去,发现坟前已经放了几支野花,还有燃烧过的黄纸灰烬,虽然已经烧尽了,但表面干燥,应该是有人抢先我一步来祭拜过了。假如是亲戚家人也不大可能,明显不够正式,上山的路上也没有遇到有人下去,到底是谁呢,我环顾四周,山林寂静无声,我笑自己疑神疑鬼。我自己还不是没有买鞭炮,不拘小节的人又不止我一个。

烧完纸,我把塑料袋铺在潮湿的地面,坐在老毕的坟前,摸索着口袋,摸出根烟,点燃,长长吐出一圈烟雾。国外读书期间,什么都没学会,吐烟圈的技巧倒是很娴熟,我把烟圈吐成一连串鱼泡泡,看着它们慢慢消散在雾蒙蒙的空气里。

不一会儿,身侧的草丛窸窸窣窣,有一个幽幽地声音响起:“林霄,给我来一根呗。”我整个人瞬间像是被某种冰冷的东西贯穿了身体,在那种静谧凝神的时间段,忽如其来的声音本来就容易让人受到惊吓,更何况,说这个话的人是何小野。不是何小野也是大半个何小野,虽然我们好多年没见,各自已经变了样子,但我还是一眼在这个憔悴的女人身上看到了何小野的影子。就像她一眼便认出我一样。

我被吓愣了!半天没反应!据说人在极度恐惧之下,是不会有任何情绪的。

“怎么了?老同学,我是何小野啊,不认识了?”她一边说一边朝我这边走来。凑近了我才细致地观察起她。她有脚,也有影子。确定了是个活人后,我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重重地放了下来。她的样貌并没有比高中时候好多少,枯黄的头发更黄了,因为染发的缘故,竟多了青黄不接的既视感。双眼浮肿,嘴唇泛白,身材也没有显出女性的优点。扁平的脸上少了些稚气,却多了些未老先衰的沧桑。她大咧咧地坐在了泥土上,与我并排,老毕在中间。我们几个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相逢在时间的缝隙中,一瞬间这里被所有人遗忘,风也不发出声音了。

“大老远看到有人来,我就躲起来了,观察了好大一会儿,才发现是你。林霄,你变漂亮了,我差点认不出你,但是我怎么会忘记你呢,上学时就只有咱两关系好,我还记得你临走时跟我说过的话,你说何小野,地球是圆的,有缘的话,我们还会再重逢,这不,就见到啦?”何小野接我的烟后,我给她点着了火,她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小指优雅的弯曲,修长纤细,烟圈在她指缝间萦绕,像是空谷幽兰,竟然意外好看!

“对,地球是圆的,有缘分就一定能见到。”我被烟呛了几口,笑得有些尴尬。我们就这样坐着,沉默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很久很久,她开始打破沉寂,滔滔不绝,并且自然而然地谈到那次自杀事件。

但是她说话绕圈子不说重点的习惯,还是让我时不时的走一下神。

“林霄,你还记得咱们学校东北角的豆糕吗?还有西边的街角羊肉馄饨的味道,你们有钱人家的孩子肯定惦记不上这些东西。可我就是奔着这些东西读书的,我家好穷哦,没有这些好吃的,自从我跟叔叔一起来县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有这么热闹的地方,晚上都点着灯,摆着夜市,叔叔还破天荒的请我吃了一碗馄饨,我都吃哭了,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碗中,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一定要好好念书,考到清河县中,到城里来上学。

我还记得我考上那天,偷偷走了十公里山路去县城拿通知书。

我当时兜里就揣着几个馒头,顺着一条道走,凭着感觉,走十几分钟就啃一口馒头,大概啃掉了五六个大馒头,罐头瓶里的水也喝空了,腿也麻了,太阳也落了,才看见县城的灯红酒绿和夜市的隐隐灯火。

我在大街上过了一宿,第二天便欢欢喜喜地从邮局出来,拿着高中的入学通知书,考上了,我考上了!我心里欢喜的要命,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往回走的路顺畅多了。连路过的花草都会点头微笑了。然而我刚到村口,却看见父亲蹲在一块土丘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深邃如潭。

“爸——”我晃动着手里的通知书,像摇着一面胜利的旗帜。父亲拧着眉把烟袋在脚边的岩石上磕了磕。起身道:“回家吧!”我跟着父亲在蜿蜒的山间小道上走着,随着风儿缭绕而起的烟草味直往我鼻孔里钻,熏得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走了十几米,一直沉默的父亲忽然开口。

“娃儿,这个学,咱上不起。”我的心猛地皱了起来,我不可思议的问他:“爸,你刚才说的啥?”

我爸说:“咱山里人世世代代都以种田为生,我跟你妈商量好了,只供你读完初中,高中,唉,实在不是我们这样的农村娃上得起的……”

“你妈身体不好,你妹妹还在上学,孩子——”

我强忍着泪水,攥紧了拳头。望向天边残阳如血,好像我身体所有的血流出去了,剩下一个没用的空壳。我从小就立志走出大山,我的梦想连家乡的一草一木,包括河里的游鱼都知道。我不想呆在大山里,过无望的穷日子。我要到城里去,我该做的都做到了,凭什么困住我,我的食指和中指因为没日没夜做题目都结了一层老厚的茧,我应该去县城上高中,我也应该住在晚上能亮灯的地方,更应该吃上一口好吃的。大山里的人可怜,我也可怜,如今我要走出去,这些可怜人不让我走,我不答应。怒气瞬间就如火般灼燃着我的胸腔。

我愤然伸出双手,嘶吼着推了父亲一把。夕阳下的父亲,佝偻着背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老泪纵横蜿蜒地爬满了他干枯瘦削的脸颊。我们面对面,我从来都没有那么认真地观察过父亲,从来都没有觉得他像现在这般的,苍老。

接下来的事情,你可能想象不到。开学前夕,我偷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连夜跑了出去,晚上我还迷路了,在乱葬岗睡了一夜,听起来挺吓人的吧?其实也还好。比起我的绝望,这又算得什么。

天一亮我就搭车到清河一中报道了。所有的流程都是我自己完成的,还好咱们是寄宿学校,我发誓我再也不回去了。我曾经爱过的地方,都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模样,我讨厌那片贫瘠的土地,我讨厌那些朴素到近乎愚蠢的村民,我同样讨厌常年阴雨连绵散发着霉味的空气。

也就那几天吧,我叔叔在学校门口拦住我了,他抓着我去找校长退费。学校要求直系亲属说明原因,并且开具证明才行。走什么法律流程,反正流程很烦琐。我叔叔铁青着脸说回去准备材料。我则继续留在学校等他。等了好几天,家里终于来人了,让我回家带孝,我才知道,我偷来的学费,是父亲几日挨家挨户凑来给母亲看病用的。

我妈因为没交上钱,排不上手术,我倒像是家里的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偷钱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见外。”

说到这里,何小野也被烟圈呛了好几口,笑出了眼泪。

“我只知道我妈一直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好像一辈子都会这么没精打采地躺着,躺到一百岁,倒也挺好。但那次回家后,我就只看到了一张空床,本来要躺到一百岁的老娘,几天功夫就没了!我爸没有骂我,相反,他也没再提退费的事情了。甚至我回去的时候还给我装了两瓶咸菜。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难过,他不骂我的时候,我是真他妈的难过啊!但没有回头路了,我得回去。回学校,唉,我真是傻缺,我以为学校是出路,其实跟绝路也没什么两样了,这世上哪里会有路给穷人走咧?

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也没见识,短短几日我就看出来了,同学看我的眼神,充满讥讽与嘲笑,说是在看人,但更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再说咱们寝室六个人,跟你一样,都来自富裕家庭,整日游手好闲插科打诨,逃课,上网,约会,夜宵,只有我在半夜回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乌烟瘴气的寝室门。

一连串的“晦气”“乡巴佬”的嘟囔咒骂声充斥在空气中。她们总是找茬骂我。可是我太累了,学习好像更难了,好多课外知识纳入了考试范围,我一直是啃死书的人,课外知识贫瘠的可怜。我只有加倍努力,总是在图书馆自习到很晚,晚到被管理员打骂,跟撵狗一样赶出来。

有一天早晨我睡得很沉,以至于没有听见闹铃声,也没有人叫醒我。她们把我反锁在寝室,我从二楼的窗户翻了出去,还不小心被玻璃划伤了膝盖。当我一瘸一拐的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我看到全班同学嘲讽似的凝视。

老毕像往常一样,没有为难我,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我好几眼,那眼神,太像我爸了!

那天,我在课堂上,第一次难以抑制的哭到抽搐。

中午食堂飘起了饭香,有冬菇菜花,糖醋鲤鱼,黄焖排骨,醋溜土豆丝,一眼望去眼花缭乱让人味蕾大开。

我握着手中的菜票还是转身舀了碗白菜汤,泡着干硬的馒头下腹。

我正低头吃着,面前忽然多了一盘菜,香菇菜心和一小碟红烧狮子头。我抬头,看见老毕憨厚地对着我笑。

“一起吃吧,你每次都只喝汤,这样哪能有营养?”老毕坐到了我对面,背对着阳光的老毕身上似乎罩着一层光圈,照得他的脸有些蜡黄。

后来,我总是在食堂“偶遇”老毕。他老是坐到我对面,每次都是那句话:“别光喝汤,这样怎么能有营养?”看我局促不安的模样也会轻声安慰我:“你不用不好意思,我肠胃不好,吃多了难受,倒掉可惜,你帮点忙,多吃点,管够!”老毕对我多好啊,好得就像我亲爸一样,我要是真有这个爸就好了!”

“小野,你说这么多,还是没说你为什么死了又活了。”我打开烟盒,烟都抽完了,她的圈子还没绕回来,我发现我有些冷血,试问谁又愿意听一个人跟你碎碎念着童年阴影,人往往更关注那些谜团一样的故事,以此来满足自己强烈的好奇心!

何小野忽然像变戏法一样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瓶老白干,扭开瓶盖,给我倒了半瓶盖,又撒了一些在地上,对着老毕那张笑脸道:“老毕,谢谢你!”她说着,举着瓶子自顾自喝了一口。继而转头问我:”谁说我死了又活了?我曾经确实尝试过自杀,但并没有成功啊!”

“那怎么可能,你都上新闻了,我在报纸上还看到过的。”我有些被绕糊涂了。

“你看的那个是假新闻吧?我自杀那个事儿除了老毕,也没几个人知道。你走之后我们学校附近的清河大酒店确实发生了一起学生烧炭自杀事件。但主人公不是我,是隔壁班的同学。早恋,被通报了,这事儿还是老毕值班巡夜的时候发现的,举报到了教务处。

年轻的小情侣想不开,没多久就在宾馆开了个房间烧炭自杀了。家长还来学校闹了差不多一个月呢。但是巧的是,同一晚我也自杀过。”

“嗐,那死得不是你啊,难道我记错了?”我揪着头发努力回想,一时想不起来我那天看的报纸内容到底是清河一中202班还是302班学生烧炭自杀。隐约还记得有老毕的名字,可能是何小野跟老毕走的很近,所以惯性联想,又听人说何小野自杀过,加固了记忆。不论怎样,现在也无从考证了。

“自杀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何小野又喝了一小口白酒,她的脸微微泛起了红,我也抿了一小口酒,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贫穷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在学校每天如履薄冰的生活,不想去得罪任何一个人,也不想去惹任何一个人。可是,她们却从未放过我,说来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我决定自杀仅仅只是一件小事——班级有同学丢钱了,不多,50块。我每周生活费不过5块钱,有人随随便便就丢了50块钱!真是讽刺。老毕知道这件事后,没有搜查,说给大家三天时间,让同学把钱放回去。不行就放进学校食堂的意见箱。三天过去了,意见箱是空的。小偷没有出现,但是小偷必须要有人来当啊。所以如果说必须要选出一个小偷。那那个人一定是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统一战线来指定小偷的。一个人说,老毕不信,两个人说他也不信,全班一致指控,老毕就不得不相信了!老毕自掏腰包给丢钱的同学,从此就不爱搭理我了,也不跟我一起吃饭了。但是没有人相信,钱不是我偷的。包括老毕。

所以,我决定去死!

我决定自杀的那天是周五,校园里冷冷寂寂,薄雾给整幢整幢的教学楼都披上一层半透明的面纱,有三三两两的同学从我身边走过,商量着美好的周末怎么度过,周五放假总要早一点,双休日很多同学是要回家的。我很平静,唇角带笑,跟路过的每一位同学都打招呼,但是没有人知道我要去自杀。

当黄昏渐渐暗沉下来,校园内第一盏路灯开始从我身旁亮起,然后一盏又一盏,像被人操控的傀儡,亦让我想起幽冥河边渐次亮起的灯船。

我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瞬,每吸一口空气都似有人掐着我的心肺。

我依旧笑着,对着寄宿没有回家的同学,点头,问好,寒暄。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根本没人愿意搭理我。我说话做事在他们眼中总是那么滑稽,他们只是把我当做取乐的傻子。我其实也讨厌跟别人微笑,讨厌那种客套的寒暄,讨厌明明来自这个世界的非善意的,寒暄。我甚至能想象刚才走过去的同学脸上出现的鄙夷之色。

我的世界莫名开始轰鸣,像午夜进站的火车,车轮撞击着铁轨,发出刺耳的咆哮,我能感受到那颗翻腾跳跃的心快要撑破胸腔般躁动不安。

我用双手捂住耳朵,快速逃离至寝室内,“怦”得一声关上房门。

那天是周五,寝室内是一片寂静,整个寝室里的人都回家了。只有我了,我总感觉到窒息,只有在周围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又有了呼吸,像干涸在沙滩上的鱼,被人重新放回了海里。

我扭开台灯,刺目的光线里,我继续在一本厚厚的本子上,写着“加油!”

可是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大声跟我说:“去死!去死!去死!”我用力摇晃着脑袋,大脑在一片轰鸣声中终于安静了下来,连墙上的钟表都停止了摆动,窗外有夜风吹入,却是轻柔的,像我妈妈说话的声音。我这样的人,用害死她的钱,来这个地方当跳梁小丑。我为什么不去死?我的眼泪就一直流,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字,就是“死”。就这样,这个念头就彻底坚定了下来。

我把准备好的碳放进搪瓷脸盆里,还拿了一整盒感冒药,一大卷胶带。我查过资料了,烧炭最舒服,死得不痛苦。安眠药根本买不到,只好用感冒药替代,多吃点,有催眠作用,睡着了就没事了!就在宿舍,就在这,没有人,我死后也不会有人再吵我了。

我耐心地安置好了一切,一切都是寂静的,像消失了一样……不知过了多久。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忽然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宁静。

我已经睡得很沉。根本没办法挪动眼皮。

“咚咚咚……”敲门声持续而执着。

这是来自“他们”那个“世界”的“噪音”。而我自我觉得,我已经死了。

但我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还趴在书桌上,白炽灯的光线依旧刺目,窗外风声呜咽不止,树枝把影投射在墙上,像暗夜里张牙舞爪的魑魅。

“咚咚咚……”敲门声持续而缓慢,好像永远不会不耐烦。

我撑着靠椅站直身子,感觉头晕目眩,脚步踉跄,可是那扇门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都到不了……

但是,那扇门又似乎潜藏着某种魔力,迫使着我倾尽全力去打开它。

终于,我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我刚接触到门把手,并未使力,门却自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一道强光刺进眼中,眼睛因为受不了高强光线的再度刺激,而短暂陷入黑暗。

老毕拿着强光手电筒站在我面前,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但胸口还是堵得慌,就晃了一晃靠着门框软下去了。但是我意识还是很清醒,老毕脸上表情非常恐怖,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怪物,慢慢地整张脸都扭曲了,他用力地摇着我,跟我说道歉的话,说钱找到了,钱找到了!

我没有力气回应,他就一直说,说到泪流满面,我也是受了某种感染,也大哭起来,反正那天吧,我没死成,我抱着老毕哭到昏厥。”

“我的天,这也太惊险了,那老毕怎么知道你自杀的事情的啊?”我难以置信得看着何小野。

“我没有问他,老毕他一直是个负责的老师,负责人到明察秋毫,能看出同学早恋。唉,可能是他巡校看到我宿舍开着灯吧,还好后来我们都没有再提我自杀的事情了,也没有说丢钱的事情,一切都恢复了往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在酒精的刺激下,何小野的脸完全红了,酒精给她的脸画了一个淡妆,眼神也显现出一丝女性的柔媚来。

“你没事就好啊,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何小野没有立刻回答我,我们之间又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可能都同时想到了老毕的死,据说那对死去的情侣的家长很激动,闹到了校长室,还砸光了校长室的玻璃,威逼校长交出杀人凶手,也在那个时候,同学们才知道老毕身体有病,一直强压着病痛代课的,那段时间因受不了社会舆论和精神压力,已经住院了。

我将瓶盖里最后一口酒送入了腹内,这时候太阳终于露出了头,我的胸膛内也升腾起一股希望。

“马马虎虎吧,我没考上大学,学了美容美发,反正够过日子了。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毕竟,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人这一生总要过几次坎的,过去了,就好了。像老毕这么好的人,也有犯错的时候嘛。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做错事呢,要想活下去,就要学会原谅,原谅别人,原谅生活。”何小野握着酒瓶,眺望着远方的云。

“你相信来生嘛,林霄。”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确定何小野是真的醉了。

“我相信的,我相信如果有来生,一切都可以重来,老毕这么好的人,就不会死。”说着,何小野忽然埋首痛哭了起来,我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我知道她说的是老毕的心结,老毕走的时候也是带着遗憾走的,她跟我说这么多其实并不是单纯的讲给我一个人听的,她也在试图解开老毕的心结吧。老毕这么好的人,救了她的命,却也无意中断送了其他人的生命。

他是一个圣人,却也做过恶魔。

世事无常,生命轮回,生生不灭,可是他的心始终都是善的。这是我们每个人都相信的事。

“倘若时光倒流,你还会做当初一样的选择吗?”我脑海里闪过一句话,竟然不知不觉脱口而出。

“时光倒流?人死能复生吗?”何小野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复杂,看得我头皮发麻。没等我回答,她将手中所剩不多的酒悉数泼洒在地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不说这个了,我们走吧!”

但自从那天后,我也继续留在清河县,在老爸的工厂里实习。在此期间,我竟一次也没有见过何小野。三个月后,我爸把我调回了南京总部,从此,我们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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