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圈套
八月二十七,辰正。今日没有早朝,官家赵㬚晚起一个时辰,上过早课,精神正旺。由李丞禄陪着自内书房出来,便吩咐起驾往宣政殿去。昨夜枢密院与政事堂皆有大臣请见的奏疏,李丞禄已经禀过。是以赵㬚依着罗太后的懿旨,来到宣政殿的偏殿会见两府重臣。
“官家,方才閤门来报,苏中丞、孙刑书等几位已经递了请见,閤门那里本想安排到明日正朝。”李丞禄小心的看着赵㬚脸色,见没有厌烦的神情,才继续道:“但想到苏中丞等或有急奏,所以拿不定主意。”
赵㬚心情不错,今日早课正是讲的食货与博物。他侧头看了一眼李丞禄,说道:“这有什么拿不定,便召苏卿、孙卿等来见就是。两府大臣正在,若有急奏正合一起体量。”
“奴婢遵旨。”李丞禄应完,便吩咐两个小黄门去宫门处宣谕。
左昌荣准时来到了宫外,远远便见到了宫门处停着的几辆马车。行到近处,便看清头一个驾车的正是前几日见过的壮汉穆武。穆武回头瞧见,连忙下车恭敬的向他行礼。
左昌荣回了半礼,便看到穆武冲马车说了几句,只是苏博山与其他人一般,并没有下车。左昌荣行到宫门侍卫处,交了请见便退回,寻空站得一地,等着内侍宣召。
风徐徐吹过也好,急急掠去也罢,左昌荣全无在意。他原本并不敬服鬼神之说,只是关己则乱:昨日翻动历书的景象,“诸事不宜”四个字,一直让他心神不宁。他昨晚向苏博山输诚时,已经劝过待到明日正朝再发动。只是苏博山与孙振执意甚坚,他既是新附之人,又是一介布衣,没奈何只得从命。彻夜想来,左昌荣以为苏、孙二人是惮于陶建丰党羽众多,担心正朝发动时为其所逃脱,因此才务求在今日御前发动,人数上便不会太吃亏。
左昌荣全无对策,只期盼这时来个内侍,告诉他今日官家不见大臣,留到明日正朝再讲。
天不从人愿。快步走来的内侍与几个御龙骨朵直的侍卫交代过后,便停在宫门前宣召,几位大臣轮番下车。
望着鱼贯而入的苏博山、孙振、申用休、焦裕,左昌荣深呼一口气,迈入宫禁之中,一步踏出,便再没有余地。
一行五人到了宣政殿,便由两个内侍领着去了左掖殿稍待。孙振素来对内侍严厉,因此两个内侍并不愿意相谈,苏博山便给焦裕使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趁着入殿时,落后一步,向内侍问道:“不知官家何时召见我等?”
“奴婢不知。”
“不知便殿此时哪位大臣对奏?”焦裕各给五贯纸钞,两个内侍对视一眼,各自收下。
“奴婢出来时,听说是纪礼书在奏对。此时如何,实在不知。”
“原来是纪大参。”焦裕点点头,“有劳二位。辛苦,辛苦。”
两个内侍自然不会当真,恭敬的行过礼,便讲道:“大臣留步,奴婢告退。”
焦裕回身进入左掖殿,房门被两个侍卫缓缓关上。
两个御龙骨朵直侍卫,急急打开宫门一侧,才闪得一肘宽缝隙,便由另两个侍卫接过门外递来的信匣,转身向宣政殿飞奔而去。
宣政殿,右掖殿中。
官家赵㬚正听着纪源侃侃而谈。
“臣以为,木已成舟。朝廷当勉强赐其郡号,以使狄氏为朝廷所用,无论其能否构兵于党项,总能在海上遮断党项舟船。如此一来,古尔与突厥二国皆有可为。若能遣使连横,使党项首尾不相顾,陕西形势自能从容。”纪源说完,便躬身退回座位。
“纪卿所言有理。”罗太后在帷帘后说道,“不知这苏张之士,纪卿属意何人?再闹出一个左仲英,朝廷体面便就丢光了。”
“臣……”纪源连忙起身,心里原本的人选生生咽下,“臣举荐枢密院大食房副都承旨曲廷钧出任古尔、突厥、天方三国特使。”
“哦?为何又多出一个天方国?”
“曲子坚熟悉南洋事,尤擅与大食诸国交道。天方虽与狄氏交兵,到底是朝廷藩属。若能弥合前嫌,则党项南方五千里遍燃烽火,于朝廷当有三分助益。”
“纪卿倒是思虑周详。”
“臣,一得之愚,不敢居功。实乃慈圣弘德,昭显万睿……”
“好了。”罗太后打断了纪源,转而吩咐道,“这事便交付纪卿,不要让诸侯惊诧。官家以为如何?”
“母后所言极是。纪卿既有章程,只需用心办事就好。”赵㬚简单说完,便让知制诰李典草诏。
“臣遵旨。”
纪源退回座位,与他一同被问话的陆朝恩却不敢起身,只是跪在阶下。官家赵㬚与李典正说着什么,罗太后则吩咐黄恩泰取来茶水消渴,大臣们各自想着心事,李丞禄此时正厌烦陆朝恩,自然也不会提醒赵㬚。
赵㬚回转身,见陆朝恩仍跪在地上,并没有在意,而是问向坐在左首的陶建丰:“陶丞相可有要事?”
“陕西所缺粮草,已由京西路渐次转送,不至于危殆关中、塞上局面。”陶建丰略说两句便直奔正题,“微臣老朽力衰,唯恐于国事上有疏怠,且旧疾频发,实乏后劲为官家驱策,为社稷分忧。如今朝廷得人,群贤毕至,可择年富力强者继之。此乃社稷长安之道,乞陛下准臣早谋泉石【1】,将养精神。”陶建丰声音平和,倒听不出老病之处。
“丞相公忠体国,操劳国事,忧心劳力在所难免。”罗太后虽然有些吃惊,但连忙措辞挽留,“如今国家多事,正须仰赖如丞相这般持重长者。都省事繁,本亦须左右相分揽,此前诸事纠缠,且丞相措置有方,未见不便,便就延宕下来。今日既提起,便着两府商议右丞相之选,尽快定夺下来就是。有一二贤良分担,国事必能更妥帖,丞相亦可免终日操劳。若有疾患难言,御医局与御药局皆可差遣。黄恩泰,吩咐医、药两局派人到丞相府等候差遣。”
“奴婢谨遵懿旨。”黄恩泰说完,立刻转身往殿外去。他最是知晓罗太后心意,此时不能有任何耽搁。
“母后所言极是。朕以为国事不可离丞相,若然事繁,便选来右丞相分担一二,或者加增一二参政亦可。丞相告老之事,就不必再提了。”
“官家、慈圣隆恩,微臣受之有愧。建武以来,微臣寸功未立,而致家国被兵,实有负朝廷社稷。正因都省事繁,且国家多事,微臣才一力求去。一来为贤者让一出头地,二来为后继者示警,宰臣非荣养之位,不能安定社稷,便当去位让贤。”
“丞相所言,朕已深知。今日权且记下,留待明日再讲。”赵㬚见陶建丰言辞坚决,也怕他当廷三辞,于是便使一招拖刀计,想要另派重臣去游说。
罗太后闻言也点头道:“哀家也是此意。陆朝恩,你先退下。”
“奴婢遵旨。”终于被人记起的陆朝恩应命起身,倒退出殿阁。
罗太后待侍卫关上殿门,这才转向右首的司马立说道:“华原公可有要事禀奏?”
司马立听闻罗太后动问,起身行礼后说道:“兰州知州孙信来报求援,枢府已命会州策应。只是孙刺史信中说兰州疲敝已极,随时可能失守。”
“兰州也会有失?”赵㬚吃惊道。
“细观来信,的确如此。”
“西府可有成策?”罗太后沉住气问道。
“除却会州出兵策应外,还需河湟兵马骚扰牵制西贼。或可使兰州得喘息之机。”
“嗯。”罗太后不置可否,转向司马立身侧的范处圭问道,“范卿可有他策?”
范处圭正待讲说西府其他筹划,忽听得殿外脚步响动。赵㬚因为陶建丰辞任而有些低落的心情又紧张起来,看了李丞禄一眼,后者连忙小跑出殿。范处圭见此也停下话语,于司马立侧后直身而立。
不一会,李丞禄便急急跑了进来。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汗珠,身后则跟着两个御龙骨朵直侍卫。
一进殿中,李丞禄便就跪倒禀告:“启禀官家、慈圣,陕西紧急军情。”
来了。范处圭边想边看了一眼陶建丰,后者安然而坐,颇有几分东山谢安的风姿。
司马立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在范处圭和陶建丰之间来回看了几次。便见赵㬚倏地起立,旋又坐好,司马立心知必是兰州失守了,此时再想想陶建丰之前的坚辞辞任,心里不由得骂道:老狐狸。
这等军情,原本必是西府先于都省而知。但王世容辞任,而陶建丰又经营颇久,司马立自己在西府收拾人心并不容易。三衙军将多服膺吴国公陶建丰而非他这个华原郡公,多少也和他主持兵部时,对三衙严厉有些关系。
罗太后与官家皆自看过军情,便传将下来,由两府重臣验看。司马立抛却杂念,接过军情先看落款,见是熙州知州黄宪,心中已知不妙,速速看去,果然是讲兰州陷落之事。几个大臣依次看过,赵㬚心里已经等得发焦,正要开口询问,却听母亲说道:“苏卿与孙卿也在宫内,便叫来一同参详吧。正好御前会议定个章程。”
“是。”赵㬚说完,向李丞禄吩咐道:“速召苏卿与孙卿来见。”
“奴婢遵旨。”李丞禄飞快的叩首、起身,到了殿外便小步快跑往左掖殿而去。
原本左掖殿内等候的苏博山等人,此时正在殿外眺望,方才急促的脚步声率先惊动了他们,纷纷出殿相看,两个御前侍卫也不好拦住,只得说两遍“屋外日头毒”之类的勉强提醒。
苏博山等人瞧着往右掖殿而去的两个侍卫各自揣测,并不搭理身旁侍卫的相劝。苏博山无头绪时,正瞧见陆朝恩缓缓走来,料是要出宫而去,便让焦裕上前去探问。陆朝恩倒没有推辞,随着焦裕来到了苏博山等人一侧,先后给诸人见礼,便连仅余功名的左昌荣也不例外,让左昌荣有些意外。
“方才与两个侍卫错身而过,并不知窍要。”陆朝恩听了问话便答道,“只是那信匣上似乎有两只虎豹模样的花纹。”
“虎豹模样的花纹?”申用休眉头一皱,“这是枢府紧要文书才用的信匣。”
“哦,是枢府的信匣吗?”陆朝恩一脸诧异,仿佛头次知道。
“如此说来,或是陕西有变。”孙振忧心忡忡,“西贼势大,国家不幸。诸公须得暂放陶吴公一条生路。”
“大参所言极是。不过国家如此不幸局面,亦是陶吴公招致。所谓正本清源,矫枉过正,亦不能心慈手软啊。”申用休位卑而言辞利,孙振听后默然不语。
“若是内外交攻,我等也省些力气。陶吴公虽去位,亦当留得青罗伞盖,不失体面排场。”苏博山说完看向孙振。
孙振慢慢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陆押班亦须早做准备。”苏博山才吩咐一句,不及细讲,便听东侧有人喊道:“苏司宪,苏司宪。”
苏博山转头看去,正是官家赵㬚的大官宦内侍省都知李丞禄。
来到近前,李丞禄才喘一口气,便立即直身讲道:“宣御史中丞苏博山与参知政事孙振觐见。”
“臣,遵旨。”
“臣遵旨。”
苏博山与孙振先后应旨,苏博山当先问道:“李都知,东殿可有什么变化?”
李丞禄知道苏博山上眷优隆,不想与他为难,正要讲说一番陶建丰请辞与兰州陷落二事,不料一侧头看到了隐在大臣身后的陆朝恩,立时心生警觉,话到嘴边改成了:“殿中事……颇急,二位还请体谅,莫要耽搁。官家与慈圣都在等了。”
天地君亲师,这既是封建礼教的等级,也是严厉程度的等级。苏博山与孙振自然不敢让赵㬚与罗太后真个等他二人,连忙快步赶往右掖殿。
李丞禄也跟上带路,不经意的回头扫了一眼,那陆朝恩却是已经走远了,看着那背影,明明自己没有什么纰漏,却心里总决得不踏实。
苏博山与孙振一进殿,便见到司马立免冠跪倒,二人对视一眼倒没有觉得意外。来的路上两人已经大概猜到是什么样的军情才能如此惊扰宫禁。无非是失陷名城或者覆灭强军。如此大过,司马立逃过一次,逃不过第二次的。
司马立为人刚愎刻薄,孙振与苏博山虽然不喜欢,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有真才学,而且能以身作则,许多陋规在他那里便就行不通。孙振因此还与苏博山说笑,那御史中丞最适合司马立,二人对调再合适不过。
无论怎样,司马立并非二人今次的目标。
二人一一行礼后,罗太后便吩咐内侍将军情交于二人传看。
“二位卿家以为如何?”罗太后缓缓问道。
“兰州既失,则河湟、渭水也有被兵之忧。后者更是古来西域入关中要道,须得加紧防备。具体方略还要由西府来画略。”孙振公正的说道,也算是委婉的为司马立说项。
“臣附议。”苏博山说道。
“臣附议。”陶建丰紧跟着说道。
“不过臣以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赏功罚过亦是国朝成法。今次兰州陷落,乃至党项东犯,皆早有预兆。然都省宰臣无能,忽视天兆,以至放纵家人,干犯法禁。今日兰州之失,不过三分天意,七分人祸。朝廷当驱逐无能,以敬天地、警百僚、安社稷。”
“苏卿所言何事?”赵㬚有些似懂非懂的问道。
罗太后倒是听得明白,只是有些奇怪的看了陶建丰一眼。
“陛下容禀。臣前日查访得知,正月里棣州所坠陨石,自西北而下,分得若干块,而非仅只一块。其形若昴宿,此正天兆西北有兵祸。虽有孤臣上疏示警,然都省相公不能辨,反以为应在河事。后陕国公仙游,又狡辞应在陕国公,信口雌黄若此,实难堪信。”
“当时乃是都省成议,亦算不得大过错。”赵㬚息事宁人的说道。
“陶丞相当时一力主之,都省韩吏书与纪礼书亦可作证。”苏博山图穷匕见。
陶建丰低垂的脑袋闻言一滞,抬头看了看身侧坐着的韩延守。后者目不斜视,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纪源有些忐忑的看了看陶建丰,旋即移开目光。
“天文数术亦是杂学,不若经义多矣。”罗太后本能想阻止苏博山。
“太后所言甚是。只是天地有灵,社稷有主。此祖宗所以有天下,而四时享祭之由。不敬天地,即怠慢祖宗,亦即怠慢社稷。不可不细察。臣非敢抗辩,实社稷所系,不得不冒死直言。况臣非只风闻,此次亦寻得实证。那最先拾取陨石的乡民,臣已查得姓名、乡籍。若有冒犯大臣之事,臣愿同罪。”
“苏卿有心了。”罗太后说完,便闭目养神。
赵㬚也有些为难,只得说道:“苏卿心怀社稷,朕心甚慰。不过不必如此严厉。且先记下,容后再议。”
苏博山闻言正要趁热打铁,却听陶建丰缓缓说道:“启禀陛下。微臣思虑再三,还是以为尽早告老为上。人言事不过三,还请陛下许微臣一份体面。”
陶建丰缓缓说完,慢慢跪倒,与司马立并列阶下。唯一不同之处,便是他头上还有通透黑亮的乌纱帽。
事不过三?苏博山与孙振对视一眼,心中疑惑一闪而过。
苏博山随即一阵懊恼:这老狐狸方才已提前告老。
他念及此处,偷瞧向官家赵㬚,果见他面露失望,好一会才说道:“陶丞相暂在京师修养足疾吧。”
罗太后满意的点点头,今日赵㬚的处置虽不能说尽善尽美,但亦有可圈可点之处。
阶下的大臣们闹成什么笑话,她都可以不在乎,但自己的儿子能否成熟起来,她是很在乎的。
【1】“早谋泉石”意指提前退休,辞官之意。出自宋太宗时苏州知州孙冕所题《书苏州厅壁》:“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别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谋泉石养闲身。去年河北曾逢李,今日淮西又见陈。寄语姑苏孙刺史,也须抖擞老精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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