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天气很热,大街小巷上已经见不到多少人了。要么是在家里吹空调的,要么是在QQ空间里看别人吹空调的,这是一个还没有微信和朋友圈的年代。
故事发生在五毛街,以前第五毛线厂老工人的住宅区。这条街上平时也红火得很,跳广场舞的,打太极拳的,玩扑克的,打麻将的,老人们的退休生活在这里是热闹得多了,有爱热闹的就有爱静的,人上了岁数太闹也不行。
所以,下象棋的老爷子们也不少,平时街上大概有四五摊子,每摊儿能围过去6,7个人看着。
不过,天气这么热,下棋的也都不出来了。
只有那么一个老人,穿了一身朴素的长袖长裤,带了一个大草帽,黝黑的脸,乱糟糟的胡须,眼神呆滞,无光。身前摆了一盘棋,坐在巷头,这架势和大街上那种身前摆一盘棋局,立着一个“几步之内把红方将死”就给钱的“江湖术士”简直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这个老人身前的棋盘,不是残局,是没有动过的,两方的棋子摆得整整齐齐。
街上的小青年们不多,不过每一个路过的都在想:这老头儿是谁?他怎么不回家?这么热的天儿他在干吗?是不是碰瓷儿的新手段?
老李头路过了,喊了一句:“好家伙,天儿这么热别在这儿等了,人家肯定不来。”
那人还有点羞涩地说:“没等没等,就随便找人下两把,你干啥去呀,要不咱俩玩两把。”
“算了吧,我可下不过你啊,而且我大孙子今儿回来了,说想吃鱼,我得赶紧给人家买鱼去,我先走了啊,好家伙。”
那人知道老李这前半句话是敷衍,后半句才是实话。老李是之前第五毛线厂的一个什么什么主任,官儿大着呢,退了休以后也高人一等,整个街坊下棋都没有下得过老李的,人送外号“棋王”。这么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让一个小孙子指使得团团转。那人笑了笑,说
“去吧去吧,路上慢点哈,老胳膊老腿儿的。”
其实,老李头说的好家伙,不是口头禅,不是感叹词,这个街上摆棋盘的老头儿,就是好家伙。他也不姓郝,人也没多大本事,但是大伙儿都管他叫好家伙。怎么回事儿呢?
那是六年前了,好家伙以前不是厂里的职工,刚刚搬到这个地方来,儿女工作都挺忙,孙子已经上大学了,老伴儿爱热闹,一天出去跳两次广场舞,一次跳半天。好家伙自己在家闷得慌,经常出去看别人下棋去。不过他水平也不咋地,看棋的时候别人稍微走一步好点儿的他就觉得了不起,随口夸一句好家伙,这一盘棋下来说了多少已经不计其数了。
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好家伙不是什么君子,但是他看棋的时候除了夸别人一句“好家伙”,还真没怎么支过招儿,他倒是也支过,但是他那个水平,听了他的人都输了,后来也就没人敢听他的,久而久之,“好家伙”自己,也就不怎么说话了。
看棋终究是不过瘾的,过了一段时间,好家伙开始自己摆一盘棋,找别人来和他下。可是这么一个水平有限的“外来户”,谁愿意和他下啊?下棋不像踢球,踢球自然是有人喜欢虐菜的,这下棋,人人都知道那句至理名言——“和臭气篓子下棋,越下越臭。”
没人来下,好家伙就一直等,棋子总是摆得很整齐,好像他多有诚意似的。
这天,一个小孩子过来了,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看样子是个刚放学的小学生。在好家伙的棋盘前望了一会儿,看着眼前这个怪异且陌生的老人,圆圆的脸上带着几分羞涩,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以后开口说道:“爷爷,我可以和你下盘棋吗?”
好家伙高兴得眉毛都要开花了,“行啊行啊,爷爷就等着别人和我下棋呢,你也不用叫我爷爷了,叫我好家伙就行,他们都这么叫我。”
好家伙棋艺不怎么样,小孩子的棋艺也不怎么样,两人还算是伯仲之间,有时候小孩子还占一点上风,他还不懂什么和臭棋篓子下棋的道理,反正每次吃掉好家伙一堆子的时候,都高兴得很,孩子嘛,高兴的事儿干起来总是没个头的。小孩子每走一步稍微好一点儿的棋,好家伙一样会说出一句“好家伙”,带着浓郁的乡土味和沧桑感。小孩子慢慢也和他学会了这句话,小孩子的妈妈经常说和外人说小孩子不会说本地话,其实,小孩子还是会一句的,那就是这句好家伙。
就这样,小孩子每天放学后,都要和好家伙下几盘棋再回家,两人倒是都很享受这段时间,每天好家伙还给这孩子从家里带几块大白兔奶糖来,每次小孩子什么都没想就一口吃了,现在想想,也许会有点后怕呢。家里没有奶糖了好家伙就急着出去买,渐渐地他也理解了老李头给孙子买鱼的那种快乐。
好家伙慢慢知道了,这孩子叫小豪,已经小学六年级了,学习成绩不太好,上课也不干正经事儿,天天在课上画小人,编故事。附近这一片倒是有他不少的同学,但是同学的家长们都知道他不是啥好孩子,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们和他玩,而且别的同学一下课就去上什么提高班,兴趣班,他什么都没报,所以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下学。好家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了,俩人就这么每天下棋,倒是快活,每天下完棋之后老家伙还跟他说一句“回去好好写作业。”
小豪也慢慢了解到,好家伙以前是市里煤机厂的工人,经常在一线工作,所以比较黑。这个人不太会来事儿,在厂子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早早就退休了,因为要供孙子上大学,所以把以前住的房子卖了,搬到这儿来。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好家伙脸上皱皱巴巴的裂纹都在不安的跳动着,仿佛在说这几十年的日子本可以过得更加辉煌灿烂。
这一年过得还挺快,小豪准备上初中了,家人知道他学习不好,就让他到天津去上学,妈妈跟着搬了过去,爸爸一年四季都在外地出差,搬和不搬没有什么差距。天津那里考生少,竞争压力小,好大学也多,盼望着能有个好出路。
就这样,好家伙每天下午都没有了那个陪他下棋的人,但是他还是每天摆一盘棋在这里等,其他人都说叫他别等了,小豪去外地念书考学去了,他每次也都不好意思地挠挠光秃秃的脑袋,说没等没等,咱们下几把也行,也有人看他挺可怜的,和他下一会儿,但是都嫌他水平不够,最多下两把就不再理他了。
好家伙其实就是在等小豪,这一等,就等了六年。
六年间,小豪的日子也不好过,上了初中,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了高中,他知道努力学习了,虽然基础差了点,不过好在足够用功,每天挑灯夜读,成绩算是上去了点,不过毕竟是外来户,没多少同学和他处得来的。
眼瞅着就要高考了,因为要办户籍证明,小豪回来了,回到了他六年前见到好家伙的那条街道。
烈日当头,天很热,好家伙还等在那里,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尽管长高了,变壮了,但是好家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小豪!好家伙高兴地冲上去,右手拉着他要找他下棋,左手递上去两块大白兔奶糖。
小豪当时被眼前这老头吓到了,操着一口天津口音说,您是谁啊?
“我是好家伙啊你不记得了,快,快跟我下盘棋来。”这老爷子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小豪嫌弃地擦了擦脸,慢慢地想起来了这个人,想起来了六年前那些和这个老人一起下过的棋,一起度过的下午。眼前的好家伙还是那么黝黑,衣着也还是那么朴素,只不过腰背似乎驼了些,脸上皱皱巴巴的裂纹也多了些。
“噢噢噢,好家伙是吧?我想起来了,不过啊,您自己下吧,我得赶紧办去派出所证件,晚上我还要坐火车回学校呢。”豪豪就这样,转身走了。踏在好家伙长长的影子上面,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影子。
好家伙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把手里的两块奶糖吃了。后来听别人说起过,从今往后,每一天下午,他都没有再出来过。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我就是那个小豪。
也就是我,许多年前,在整条街的人都不愿意和他下棋的时候每天放了学和他下棋。那时候的我语文不好,不太懂什么叫做忘年交,但我知道我和他应该算是好朋友。
也是我,在回家办证明那一天,狠狠地伤了这个老人的心。我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那天没有和他下一盘棋然后再去办证呢?我真的赶时间吗?也许是我忘记了一些比时间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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