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死了!?
卡奥斯的后背直挺挺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条湿漉漉的鲶鱼在浅水的沼泽上扑腾了一下,接着他的身体一顿一顿地滑下,跌坐在地上,刚才被施加在身上的拳脚好像波纹似的泛开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痛觉,在离身体几米以外的地方,嗡嗡作响。
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他明明那么强壮。
他想过去看看,他发现自己的腿动不了了,该死!他两个手用力扒住粗糙的水泥地板,在地上艰难地爬了一阵子,哆哆嗦嗦地伸出胳膊,去探在他的鼻息。
他发现他控制不了自己颤抖的手,那准像个颈长的苍蝇拍,在那张油腻腻的大脸庞上不受命令地乱舞,手指不知道几次撞上了他的短鼻梁。他用力撑着眼眶,深呼吸,尽量平稳地把自己的手指递到那个人鼻孔出气的地方,像是害怕抽血的姑娘微闭着眼,颤巍巍地把胳膊伸给年轻无经验的女护士。
没有呼吸,他死了。
卡奥斯一下子瘫在地上。
“我该怎么办,”卡奥斯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我杀了人,我竟然杀了人!我只是轻轻地推了他而已,只是闪躲的一下,谁知道他的脑袋就刚好撞在水泥柱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我会被抓进局子里吧!死刑或者无期?我不要被判刑啊……妈妈会怎么看我?她在天上会很失望吧,哦,不……我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让他别再那么欺人太甚了,最起码在那个纺织女工的面前让我不要太丢人啊!让时间再重来一次吧!我一定老老实实挨打不还手,这不是我的错,不是啊……”卡奥斯重重地扑在地上,捂住脸失声痛哭。
可能是童年来就养成的性格,卡奥斯寡言,瘦小的身板从来没给他过多大的自信,因此他从不愿生事。可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总是喜欢借以欺负弱小之辈的机会来炫耀自己的威武。
“说话!”男人健壮的胸脯向前使劲顶了卡奥斯一下,在这个镇子留传下来的民俗里,用胸顶人算是相当挑衅粗俗的动作,是一个顶羞辱人的行为。然而卡奥斯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反应,他只是踉跄了几步,头垂得低低的,像个熟透的倭瓜。他努力不去与大块头牛铃般的眼睛对视。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衡,无声,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尽量振作在周围人静静的,内含同情的目光里。
“哑巴了你?你他妈的倒是说话!”男人又向前迈了一步,恶狠狠地盯着卡奥斯,一把揪起卡奥斯的衣领,扯起嗓门嚷嚷:“你干活的时候给我的衣服上蹭了灰,说好的洗衣费呢,你难道忘了?”
卡奥斯的两脚都快离了地,他喉头发紧,呼吸急促,就在这个时候他望见了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年轻纺织女工,她正躲在一群人的身后,睁大了不安的眼睛望着。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让他挣开对方蟹子钳般的大手,扯正自己的衣领,用手用力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结结巴巴地直视着壮汉的眼睛说道:“我们应……应该好好谈谈,来一场男人之间的谈话。”
“哦?我没听错吧,谈谈?”男人死死地盯着卡奥斯,仿佛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两人对视几秒后,他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从来都没听到过这么有意思的事。他推揉着自己的腕关节,故意弄得嘎吱作响。
“那好啊,那您定个时间,咱们好好谈谈。”
二
卡奥斯早早地来到了这里,查看一下废器械厂的内部环境,他不知道这样一遍遍地兜兜转转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这样做能取消这个“约谈”吗?显然不能。
场地很封闭,原来器械厂还在运行的时候,为了方便工人进出,设有两个出口,现在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封死了一个通道。唯一能通过的就是卡奥斯刚才进来的地方。
他走来走去,揪着自己的头发把它揉乱,他停不下来,他找不到可以让他安心的东西。
某个角落里仿佛有银光一现,卡奥斯走过去,俯身。
一个钩形扳手,它放在这里大概有段时间了了,很久没有被人使用过的样子。
或许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拿它来自卫,卡奥斯心想。
一阵微弱的光从厚的积灰的窗里艰难地钻进来,卡奥斯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伸出手去感受指尖上的温度,心里默念着:
希望能够见到明天的太阳。
三
“塔尔塔洛斯你这个蠢货,”小胖墩在地上啐了一口,十分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发出刺耳尖锐的大笑。他的肉乎乎的手指里捏着一根蓬松的灰色的尾巴。
“都说松鼠是不会摔死的,它有可以调节平衡的尾巴,是不是?”他咧开嘴,露出令人恶心的泛黄的牙齿。
四
那个健壮的汉子,此刻安静地躺在脏兮兮的泥石灰地上,面孔鲜有的苍白无力。软绵绵地蜷缩在地上的样子,宛若一个熟睡的婴孩。
他发福的面部表情松弛,眼帘微微合拢,小小的眼睛里剩下的那两道缝里流出灰色的,无神的暗光,像是油桶里慢慢流尽最后的几滴油。
五
“妈妈!它……它死了!”羸弱的孩子一下子扑倒在妈妈的臂弯里,放声哭泣。
“我帮不了它,妈妈我救不了它,它在托尼的手里,我抢不过他,呜呜……妈妈,我的小伙伴死了……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亲爱的卡奥斯,”妈妈抚摸着孩子的脑袋,声音柔和而又安详,“提奥虽然已经离开了,但是要相信我们在冥冥之中是还存在联系的,你这么爱它,它不会怪你的。还记得河畔长满野红果的那棵小树吗?提奥最喜欢吃那里的小红果子,把它埋在那下面吧,提奥会开心的。”
“真的吗,提奥真的不会怪我?”卡奥斯从妈妈的怀里仰起头,视线被泪水淹得模糊,他拿手背擦了擦眼睛。
卡奥斯永远也不会忘了那个傍晚,没有要一个人帮忙,是的,只有他自己。小铲子在树下掘土,土和沙尘扬扬撒撒在妈妈新织的天蓝色毛衣上,他的脸上有汗和泥,一身狼狈。他不在意,他毫不在意,这样反而使他干得更起劲。
挖了有半米深,这足以让一个五岁半的小孩大汗淋漓。他捧起他的小伙伴,轻轻地放在了用干草铺好的小坑里,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心祷告:
“愿你在天上快乐。”
卡奥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小伙伴,提奥,紧咬住嘴唇,拿起铲子,小心翼翼地往干草堆里填土,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
“都过去了,孩子。”妈妈走了过来,拍了拍卡奥斯的肩膀。
卡奥斯还是没忍住,他抱住妈妈,哭了。
六
那个可怜的人还躺在那里。突然,卡奥斯冒出了一个念头,帮他找一个地方好好安葬,体体面面的那种,我下决心了,他心想。是的,我下定决心要做个好人,我不想去监狱,精神上的惩罚已经足够了,在牢狱里终老简直毫无意义,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做了错事,我杀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尽管那人极为可恨,可我还没有权利去决定他人的生死。我要为我做的赎罪,这一切终究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那么我先从给他找一个地方把他埋起来,好好安葬。他不会怪我的,对吗?我会好好清理这里,对,好好的,让它看上去不像一个故意杀人案。然后离开这个小镇,带上我心爱的纺工姑娘,如果她愿意和我走的话。我要改名换姓,毕生都在无私地奉献自己,我要去养老院做义工,收养很多很多的孩子,教他们知识和教养,尤其要培养他们高尚的品格,既不让他们受到一丝一毫的欺负,也不会让他们去欺负别人。我愿意堂堂正正地在阳光下做人,我要重新开始生活,我要重生!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
他垂下脑袋默默想着,一时间被自己的想法感动到了,视线一转,那个壮汉还躺在那里,带着一种了无生机的安详。
看了真叫人难过啊,卡奥斯走了过去,蹲下身子,用手合起了那个可怜的人的双眼。
“愿你在天上快乐。”
那一瞬间,躺在地上的人的眼里突然闪过了一丝精光,他猛地抓住了卡奥斯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放手!”卡奥斯惊恐道,颤抖的手腕使劲挥甩,想要挣开那个人的力量。
居然挣脱不得!
“救我……救救我……求你了……”微弱的声音从唇间吐出,明明同泡泡破灭的声音般细小,却犹如在他的耳畔呼啸,在耳廓里盘旋,伴着急促的喘息声,像一阵疾风拼了命地钻进卡奥斯的耳朵。
“求……求你了……”
卡奥斯还在与那个人拉扯僵持,他简直有些崩溃了。天哪!他是获得了来自地狱的力量吗?为什么力大如牛?!?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放手,你个混蛋!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他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叱道。
他突然看到了那个扳手。
毫不犹豫地,他突然横生出一股力量向左一扑,到手了!在摸到熟悉的轮廓的一刹那,他发了狂,他狠狠地击打他的头部,对那个无力还手的人。
“你说话啊,”塔尔塔洛斯奋力地挥击着手中的扳手,一下又一下,因怒与惧而泛上的血丝像是要挣出眼眶,一如当年掘土的蛮力样儿。
“你说话啊!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啊!”咆哮声久久地回荡在废器械厂里,塔尔塔洛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无人回应。
七
他死了,塔尔塔洛斯冷冷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用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身形轻快地跃过了躺着的尸体。他弯下了腰,捡起了扳手,吹着口哨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和不必要的“容易引起一点小误会”的皮肤组织。很少有人这么称呼他,塔尔塔洛斯,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他从卡奥斯的第一次绝境中醒来,一直看着他,看到他为自己的弱小无力而偷偷哭泣,看到他晕倒在地上时拧紧的眉头,看到他在一个秋雨的夜跪在母亲的坟前痛哭流涕,看到他在惨淡的月光下坐在河流旁孤寂的背影。塔尔塔洛斯得保护卡奥斯。死即重生,计划被打破了就要重新构建一种平衡,让它回到预定的轨道上来,不管以什么方法,他深谙此道。
八
“哦,妈妈的甜心小宝贝儿,塔尔塔洛斯!”托尼放肆地大笑,把揪着小松鼠尾巴的手举得高高的,“我才不会扔它呢,我喜欢它,它已经是我的了,你有本事来抢啊,抢到就算你的!”
“给我,给我!”卡奥斯愤怒地拽着托尼的袖子,拼命地向上跳,用力向上跳。
够不到。
他看到他唯一的小伙伴在空中被人甩来甩去,他看到它写满了惊恐的圆溜溜的小眼睛,他看到它上下扑腾的四只小爪。可他保护不了它,他将要失去它了!
这真令人绝望。
卡奥斯定下心,低下头,朝着托尼肥腻腻的胖手掌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你个蠢东西,放开我,放开我!”托尼使劲扭着身子想要摆脱卡奥斯的力量,他用尽了吃奶的劲儿挣脱,可卡奥斯就是不松口,他咬紧牙关,咸咸的液体浸了嘴角,他也坚持没有松开。
“妈妈!妈妈……”托尼终于绷不住了,开始放声大哭,“有人欺负我……”他泄了所有蛮力,甩出了手里的小家伙,才得以从愣神的卡奥斯那里脱身,向家的方向跑去。
小松鼠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在地上绽出一朵鲜红色的小花。
卡奥斯晕了过去。
卡奥斯不记得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番争抢像一个碎片,从他的大脑里被拿得干脆的底儿掉。当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提奥静静地躺在他的身旁。他感到浑身发冷,紧紧地环住自己,以一个纯粹的受害者的方式,他开始失声痛哭。
但塔尔塔洛斯还记着,这一切。
那个男人终于死了。
他们本可以免于一死?塔尔塔洛斯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低头盯着手中的扳手,没有灰尘的,闪闪发亮的钩形扳手。
瞧,这多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啊。
他嘴角一扬,像个顽皮的孩子,把扳手用力地掷了出去。
砰!扳手破窗而出,在玻璃上绽放出一朵奇异的花。大片大片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挤进来,炽热,耀眼。塔尔塔洛斯微眯起眼睛,得意地笑了。
管它呢。反正,卡奥斯又可以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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