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江南三部曲》是在初中,那年格非刚好凭借它拿到了茅盾文学奖。直到今天,我才有机会细细阅读这部作品。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山河入梦》是江南三部曲的第二部,故事设置在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
男主人公谭功达是一个有着伟大理想,却始终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政治家。作为梅城县县长,他想要将所在的梅城县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工业乌托邦,号召贫弱的村民修大坝、建沼气池,甚至想在在梅城县的图上建一条风雨长廊,最终,他的一意孤行给整个梅城县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大坝出事后,他来到了花家舍当地区巡视员,花家舍秩序的井然、物质的富足、管理的先进让谭功达暗暗吃惊,也他自惭形秽。
然而,在花家舍生活得越久,他发现的怪异的事情就越多,这里看似秩序井然,住房却是“一律的粉墙黛瓦,一式的木门花窗,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都一模一样。”;看似鸡犬之声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多的却是“表情僵硬、目光呆滞、小心翼翼的社员”;这里看似“没有行政命令,没有规章制度,甚至没有领导”,社员之间却不得不相互监督,不得不压抑心底的一切欲望和邪念……有人被强烈的集体责任感逼疯,有人被剥夺掌控自己生死的决定,桀骜的个性成为了美丽的错误,日记和信件成为了公开的物品,隐私成了可耻的东西。
花家舍的缔造者、掌舵人,通过教育、驯化,致力将社员改造成信奉愚昧的集体主义的机器,一个个淡漠的情感殉葬品。读者不难发现,花家舍,就像前苏联那个古老的笑话: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还有没有警察?没有。为什么?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每个人都学会了自己逮捕自己。
而花家舍外部的世界虽然明暗交纵,为理想主义者所不齿,存在着尔虞我诈、利益熏心,然而每当坚定的信仰、深切的怜悯、刻骨的真情出现,人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爱上这里。诸多的美好只有在一个潜藏着恶意的世界里,才显得尤为可贵。相对比那个费劲心机营造出的完美世界,或许略带残缺的世界会让我们更为动容。
那个残缺的世界里,存在像女主人公姚佩佩一样的人,兼具刻薄与敏感,犹豫与果决、脆弱与刚毅。 “我的生命就像是那一片女人最珍贵的薄薄的膜,其中只有耻辱”,她那脆弱得像冰块一样的心,怀揣着孩童般不切实际的梦想,也怀揣烈女般深藏不露的气节,所以在被朋友出卖、高官强奸之后,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死强奸者。杀人犯的亡命之躯,沉淀着如微风中不安地翕动的紫云英一般的柔情,也让人联想到她被枪决的那一天枪口绽放出的碗口大的红花。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围困的小岛,任何一个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隐秘,无法触碰。”
作为读者,我们永远无法读懂姚佩佩的抉择,读懂她内心鲜为人知的痛苦和挣扎,就如同我们同样无法了解花家舍的缔造者,究竟想要在这水一样温柔多情的江南,建造一个桃花源般的理想世界,还是想以局外人的身份,扮演凌驾一切规则之上的独裁者,对这上千社员所贡献出的自由,施以独裁。
同样,现实之中的我们妄想以相同的作风、相同的梦想、相同的初心,来代表一群人、约束一群人时,又何曾真正触及任何一只怀揣自由思想、独立灵魂的心灵?甚至连我们现在的自己,也不明白下一时刻的自己会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命运,人类的命运,又将在这不经意的一锤一击中,流向何处?
作者营造出花家舍这样一个“看似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像是在向读者证明,世界上不存在任何一种体制、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全体的信仰,能够帮助人们建筑完全理想的社会。无论以什么形式缔造出的人为的联系都有断裂的一天,就如同四季必将经历变换,生命必然流向终止,革命有崩溃的一天,王朝有断灭的一天,桃花源影射的乌托邦、社会主义的天堂也注定有消亡的一天。
这个世界上永恒不变的,只有永恒变化着的人性和人类生生不息的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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