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一生好酒，但是极少有喝多的时候。这并不完全是因为父亲对酒有顽强的控制力，而是没有足够的酒给他喝。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东北农村，那时候生活水平是极其的贫困。一年当中、很多家庭连油水都接济不到头儿，那还有闲钱买酒啊。有的人家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当地的供销社装上那么一点点散白酒准备招待来串门的客人。再就是谁家有红白喜事、或者是盖房搭屋儿，东家必会准备酒菜的。这种场合多数会有父亲身影的。在我印象中，父亲喝得大醉的一次是在我考上大学之后。
听到了我被大学入取的消息之后，父亲一夜都没睡好。好不容易盼到了屯子里第一声鸡叫，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也不开灯，摸着黑儿、往身上穿戴。细微的声响还是惊到了母亲：你瞅瞅你这一晚上，翻过来倒过去的，惹得人家也睡不好觉。你这忙三火四的又要干啥去？
去集上。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把他那双长年不穿袜子、并且长满老茧的脚探进了那双磨薄了底子的布鞋里。
你去这么早集上能有人吗？母亲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冲着昏暗中的父亲问道。
父亲说话的频率也比平时快了许多：我怕去晚了、就买不到新鲜的鱼了。你说话小声儿点，别把柱子震醒了！（柱子是我的乳名）我昨天晚上嘱咐你的事儿你忘没忘啊？父亲压低了声音，弯着腰冲着母亲的耳朵说。
你都说一千遍了，就是傻子也忘不了啊。该干啥就干啥去吧！你再啰嗦下去，真会把柱子吵醒的！让孩子多睡会儿，天亮了他还要到县里取通知书呢。
父亲不再搭话，一转身、就像一道影子似的和昏暗的光线混为一体。随着房门“咣当”一声，随着又是一阵渐渐远去的“哗啦哗啦”的车链子声。
小心点，儿子考上大学了、看把你得瑟的。母亲的叮嘱就像慢慢散开的晨雾，弥漫在这个安静的小山村里的角角落落。
太阳升到一竿子多高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人还没进院子，“哗啦哗啦”的自行车链子声打老远就传了过来。父亲做事一向是风风火火的，慢性子和他是合不来的。
也不知道这来回四十多里的山路父亲是怎么走的。就见他那条常年穿着的土黄色粗布裤子挽到膝盖处。精瘦的、暴着青筋的小腿上粘着泥巴和草叶，还有几道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的血口子。脚上的那双布鞋湿漉漉的，满是泥巴。已经洗的发白的蓝色粗布褂子敞着怀儿。里面穿着的、原本白色，现在变成灰白色的背心儿被汗水沾在父亲那同样精瘦的胸脯上。听到声音，母亲拎着锅铲子从灶间走出来。
你这是掉沟里去了？母亲一边看着父亲从车子上往下拿东西一边问。父亲并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话，而是一边拿着东西往灶间走一边说：这肉刚割下来的时候还热乎呢。这鱼更新鲜――从水塘里捞上来、到我手里不到半小时，你看看一片鳞都没掉。父亲回过身把拎在手里的鱼在母亲面前晃了晃。我交代你的那两样事你都办了？
早上起来最先办的就是你说的那两样事：先到东屯的陈家烧锅打了二斤酒。回来之后又去了李老师和陆先生家，跟他们说：今个儿就是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能出门儿，晌午务必到这儿来喝酒。
他俩都答应了？父亲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母亲问。
母亲一边在灶台上忙活着一边回答父亲的问话： 开始俩先生都没有痛快的答应下来，还说一大堆客气的话：说什么这几年供柱子上学已经花了一大堆钱，这念大学钱也不能少花了，还是省省吧。还说柱子考上了大学已经给他们争了光。两个人说什么也不想到咱这儿喝酒。我就说再省也不差这一顿饭了。再者说柱子今天能考上大学、还不是多亏了两位先生的教导。好说歹说，两人总算答应到这喝酒了。
父亲认真的把母亲说的话听完，略一沉思，紧接着说道：我现在就得去把两位先生请来，让他们坐在咱们家的炕头上；等着酒菜端上来。那该有多保险。
嗯，你想的周全。母亲说：要去请先生就抓紧去吧，饭菜也快好了。父亲换上过年时才穿的衣服，请来了曾经教过我的两位老师。这顿酒从中午喝到掌灯，酒席进行到一半儿的时候二斤酒就喝光了，中途母亲又去打回二斤。酒后父亲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我就读的浙江大学距离我的家乡东北有几千公里。大学四年我没有回一次家。不是我不想家，而是我不想把钱搭在路上。如果我回一次家，就算坐最便宜的火车，不多买东西，也得花一千多块钱。这一千多块钱对我们家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我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靠种那十几亩地。赶上年景好的时候能收入三、五千块钱。再就是父亲农闲的时候出去打零工，父亲没有手艺，文化也不高，靠的是一身的蛮力气，挣最低的工资。想到父母的艰辛，我在学校也是克勤克俭。绝不会乱花一分钱，并且利用寒暑假勤工俭学，以此来减轻家里的负担。
母亲来信说自从我上了大学之后，父亲彻底的把酒戒了。就是逢年过节也滴酒不沾。当别人问起父亲戒酒原因时，他就说喝完酒脑袋疼得厉害。实际真正的原因、我和母亲都知道。每当夕阳西下，我坐在西湖边上，看着母亲的来信，每次都是泪水打湿了我的双眼，我朦胧中看到了母亲那佝偻的身躯和父亲那暴着青筋的小腿在田埂上跋涉。
毕业之后我被诸暨的一家企业聘用，在工作的第一年年底父亲来看我。我的老板在诸暨最大的酒店设宴招待父亲。席间，父亲指着酒杯小声的问我：这是什么酒、这么好喝？他的问话让我的老板听见了，于是他就耐心的对父亲说，这是“海半仙同山烧”。素有“江南小茅台”之称。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
听完“海半仙同山烧”的来历之后，父亲把剩下半杯的酒一口喝干。可是他并没有马上咽下去，而是把它含在嘴里，闭上眼睛，良久之后才慢慢咽下去。然后慢慢睁开眼睛、又咂了咂嘴，这才对我们说：他要把剩下的半瓶酒带回去――让我的两位老师也尝一尝，他们一生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如果不是老师的教导――我也不会考上大学也不会来诸暨，更喝不到这么好的“同山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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