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芳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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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五儿为什么姓柳?
因为柳是木。她属于草木类。
柳五儿为什么姓柳?
因为她娇妙如花轻似柳。
柳五儿为什么姓柳?
因为她柳花风底不堪颦。
柳五儿为什么姓柳?
因为她于晚春才开花,还没认真开,一阵风后,就凋零委地了。
01
柳五儿出场很晚,第六十回才出场。其实出场晚的不只有她,完美女神薛宝琴出场也晚,第四十九回才出。但宝琴出来以后就是浓墨重彩,柳五儿跟她完全不是一个level,只是如昙花一现,不,昙花还会开出美丽的花,柳五儿却连开花的时间也没有。
她似乎就是无关紧要的一个角色,就象一出戏里,主角下场补妆时,上来几个暖场的,一阵锣鼓声后,主角再次登场之际,暖场的就得快速从另一旁退下舞台去。
主角光环笼罩,明亮耀眼。刚才暖场的是谁?不曾细看,也无暇细看。但还是会有一个两个,从众位暖场者模糊的面影里,清晰的亮出他的轮廓和光彩来,让我们看得清,记得住。
恰如我们今天要谈论的柳五儿。
贾母王夫人等去为老太妃守灵,凤姐病了,尤氏一个人要照宁荣两府,众主角暂时都想歇口气缓一缓,于是,丫鬟婆子们轮流上阵,前来暖场,生旦净末丑,闹得大观园里鸡飞狗跳。
在这场闹剧里,有一个以前从未出场过的人成了风暴的中心,那就是厨娘柳家的。她以前是梨香院的差役,后来大观园单独设小厨房时被调派来当主厨。恰逢小戏班被解散,芳官被分到怡红院这个炙手可热的地方,而柳家的当初小意殷勤伏侍房官比别的干娘还好,所以,她想通过芳官这个关系,跟怡红院搭上桥。
她这个线路是走对了的,芳官虽是初初才来到宝玉身边,却已成为了宝玉的新宠,并也的确是真心实意想帮忙。如果不出意外,柳家的女儿柳五儿成为怡红院的丫鬟是指日可待的。
宝玉当然是同意的,只是刚好他病着,事情多,加之又是探春理家,正要拿人作筏子,怡红院是首当其冲的,所以芳官和宝玉都认为时机不合适,让五儿再等等。
这一等,便充满了变数。
变数之一,来自柳家的自身。她虽是个能干人,能当上小厨房的主厨,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但却是个势利眼,专会看人办事。贾母后来说:“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到底是老太君,看得深看得透。我们从柳家的所做所为里,更深的体会到了贾母的这句话。
柳家的对待怡红院的丫鬟们跟别的丫鬟们,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晴雯和芳官要吃个什么,柳家的巴巴的做很多送过去,而司棋不过是想吃一碗炖得嫩嫩的鸡蛋,她不仅撒谎说没有,废话还说了一箩筐。她以为只是日常里吵个架拌个嘴,却不想,祸根已埋。
柳家的只是一介厨娘,她的目光只看得到她眼前的那一方天地,那一寸得失。她所做的一切,当然也只是一个世俗之人都可能会做的事情。她人微言轻,想要为女儿谋出路,就必得擦亮眼睛,看准哪些人是她的贵人。她知道晴雯芳官在宝玉跟前的份量,所以她努力巴结她们,连带巴结怡红院所有人。
只是她不知,万事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那排列好的多米诺骨牌,只要有一股力量,轻轻一碰触,那牌就一张连着一张,呼啦啦倒去了。
02
柳五儿本来有可能一朝飞上枝头的,就象曾经的四儿。
柳五儿这个名字不是随意起的,就象四儿的名字是随意起的一样。宝玉因与袭人赌气,将小丫头蕙香的名字改为四儿,只因她是家中姊妹排行老四。这个四儿生得十分水秀,聪敏乖巧不过,见宝玉用她,便变尽方法笼络宝玉,一举成为宝玉宠爱的丫鬟之一,连“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种私密话都说了。
写四儿,其实是为了写五儿。改四儿的名字,其实是为了迎接五儿的出场。四儿初初服侍宝玉后,袭人曾对宝玉冷笑道:“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五儿和四儿一样,只因家中排行第五,所以叫做五儿。曹公只说她生得与平、袭、晴、紫、鸳同类,并不明写她长得如何。其实,她长得就如四儿一样,水秀,聪敏。更重要的一点,她还大有黛玉之风,素弱多病,故没得差。
她一直生活在大观园外,被边缘化着,直到十六岁,芳官住进怡红院。鉴于芳官待柳家的极好,柳家的便做起了美梦,想到怡红院差轻人多,又闻得日后宝玉要将她们都放出去,于是,柳五儿被她妈推到了台前来。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不知五儿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从她跟芳官的一席话“趁如今挑上来了,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添上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看来,她是一个心思细致忧思重重的女孩子,对未来,还是有着期许的。
她妈妈和芳官给了她希望,她仿佛看见美好的未来已经触手可及。她已经有点等不及了。她迫切想知道,那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遮挡住的那一片园子,到底是怎样的姹紫嫣红、春色满目。她多希望自己成为园子里的一员,尽情徜徉在花间柳下,恣意盛开于和风丽日。
可是,她的梦,才开始做,就破碎了。
03
第二个变数,来自与身份不相符的奢侈品。
芳官给了柳五儿玫瑰露。
那露是个稀罕物,不仅于她,就是于宝玉,也是极其珍贵的。当初王夫人给宝玉两瓶露时,还说怕宝玉胡糟蹋了。贾环想吃,还是赵姨娘央彩云去偷了一瓶。这玫瑰露对主子来说,尚且是奢侈品,柳五儿算什么身份,竟然能有福享之。
她果然无福享之。她还没来得及吃,她的厄运就降临了。
既然露这么珍贵,得来不易,柳家的便想借之送人,做个大人情。你道她是要送谁,做个什么大人情?她却又不是正经打点门路,只是送给她的得着热病的侄儿去吃。
唉,世上的女子,又有几个不是心里向着娘家想着娘家啊。连王家那么富贵人家,赵姨娘还说凤姐:“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了”,而赵姨娘自己,更是在她兄弟赵国基死后大闹探春,只为给她娘家多争取丧葬费。想来柳家的,平时肯定也没少贴补她娘家哥嫂。所以,一旦得了好东西,就巴巴的想去献宝。
五儿其实还算是个安分守己的。她劝她妈妈:“依我说,竟不给他也罢了。倘或有人盘问起来,倒又是一场事了。”
她简直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如果她妈听了她的,就没有后面的戏份了。五儿的命运,或许就真的是如四儿一样,伏侍在宝玉身侧。可惜她妈并没有听她的。还振振有词的说:“那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了。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
柳家的这番话似乎也没有毛病。从古到今,人情社会里,哪一个岗位,不偶尔捎带着或多或少谋点私利呢。
却不想,她这句话,竟一语成谶,她的女儿竟因此,真的被当作了贼。
她一意孤行将玫瑰露送去她侄子吃了,她哥嫂欢喜得什么似的,并投桃报李,转送了她一包伏苓霜。
这伏苓霜,说起来,也是个好东西,每日早起一钟,最补人的。是一个粤东的官儿送来贾府的,给了门上人一篓作为门礼,她哥哥分得一些。因五儿身体弱,便送给五儿吃。
它也是主子们才配享用的奢侈品,偏偏又到了柳五儿的手里。这仿佛暗示着,柳五儿并不会局限于一个厨役之女,也许,她真的是福贵命呢。
却不然,那只是命运之神布的假像,是命运之手拔出的迷障。
芳官送五儿玫瑰露,于是引来了伏苓霜。五儿为了回报芳官,趁黄昏人稀之时,花遮柳隐的来找芳官,想将伏苓霜送一些给她。她因无差,所以进园子是不合规矩的,连小燕也笑她:“姐姐太性急了,横竖等十来日就来了。”
是呀,五儿的确是性急了。如果她不性急,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她的命运也会是另一番天地。但是,五儿偏偏性急了,还偏偏碰上了女管家林之孝家的,偏偏她又辞钝色虚,偏偏正房那边又丢失了玫瑰露,偏偏又有她妈妈得罪了的两个小丫头小蝉和莲花儿走过来,偏偏莲花儿又在厨房看到了一个露瓶子。
仿佛有张网在这里等着她,她无路可逃。不仅是怀疑,还有赃物,她莫名的,便成为了贼被带到凤姐那里。
凤姐才歇下,听见此事,便吩咐:“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大板,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果然是雷厉风行的凤辣子,哪怕是在病中,办起事来也是干脆利落,手起刀落。
从未当过差经过事的柳五儿,何曾见过这阵张,唬的哭哭啼啼,赶紧跪在平儿面前细说原委。好在平儿善良,让把她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明日再细问。
柳五儿被人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若是平时她母亲积善行德,也许还有人行个方便,让她好过点。可是她母亲平时拜高踩低,得罪的人不少,于是,柳五儿便被众人抱怨、奚落、嘲笑。
可怜天生体弱的柳五儿,“这一夜思茶无茶,思水无水,睡又无衾枕”,“心内又气又委屈,竟无处可诉”,“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
04
她哭什么呢?
也许哭这飞来横祸,也许哭这无妄之灾,也许哭自己生不逢时,也许哭以后前途渺茫。
明天,会有什么等着她呢?被放还是被卖?以后,还有机会去到怡红院吗?还有机会为父母分忧解难吗?以后,这病,会一日好似一日,还是一日坏似一日?
也许她什么也没想,她只是机械的下意识的哭。因为,她除了哭,再没有别的办法。
她哭了一夜,眼睛哭肿哭痛了,尽管她后来被放了出来,她妈妈仍回厨房去当差,但她的心,到底还是灰了吧。她虽然忙着“感谢不尽”,“忙向上磕头”,但她一定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强撑着。正常人经此一夜都会扛不住,素弱多病的五儿难道不会如那霜打的茄子?曹公却不着一字描写她的疲惫憔悴,我们不禁就疑惑,咦,这五儿似乎也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至此,五儿便退了场,主角宝玉又隆重登场,庆祝他十四岁的生日。
我本以为,五儿也会象小红、龄官一样,忽然的便消失于文字里,没个交待。但显然,五儿算是幸运的,曹公给了她明明白白的结局。
宝玉对女孩子始终是怜惜的,纵使在生日这样重要欢乐的日子,他也没有忘记五儿。他让小燕去让五儿明日就进来。为了五儿,他想行使特权。只可惜,五儿却没有这个命。她进不来了,她气病了,只有等病好了才能进来了。这时候我们不由得抚掌叹息,是的,这才是弱不禁风的五儿,她受不了这冤屈,禁不了这风吹雨打的。
我们和宝玉一起后悔长叹,但也唯有长叹。
她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她的病会好吗?她是那样忧思过重的一个姑娘,整个大观园里,连看门小厮都知道她要进怡红院,出了这样的事,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看笑话、嚼舌根?她一定是越想越羞忿,越羞忿越哭,越哭病越重。
她一定不会好了。整本书里,凡是生病的,似乎都不能好。何况,她是木质凡胎的草木,又是天生带着病。
我们渐渐的把她忘了。我们慢慢为晴雯忧着心。却不想,忽然的某一天,从王夫人的嘴里得知,柳五儿竟短命死了!
啊,原来她竟然死了!她再没有机会进怡红院里来,再没机会成为另一个四儿,再没机会跟怡红公子有任何交集,再没有机会绽放在群芳里了。
我们不禁为她感到惋惜。然而同时,我们却又似乎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没有进来,不然,她便是又一个晴雯。
晴雯是如何加速了王夫人对她的憎恶的?王夫人之前是不知道晴雯的,只是某次看到她眉眼象黛玉,心里看不上那轻狂样儿。但并没有达到深度厌恶,因为后来她竟然忘记这事了。及至王夫人看到晴雯“钗軃鬟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便真怒攻心,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
假使五儿进了怡红院,她可是个真正的病西施,她是真的天天都会有这个轻狂样儿。王夫人看见了柳五儿,又会如何呢?
柳五儿一定会和晴雯芳官四儿一样,要么被撵出去,要么被领出去配人。说不定,就配给了她不愿意的赵姨娘的内侄子钱槐了呢!
但是,以五儿柔弱的身子骨,她一定会如晴雯一样,“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05
她生得与平、袭、晴、紫、鸳同类。但其实,她生得最与晴同类。
晴雯病态象黛玉,五儿形态如弱柳扶风,也象黛玉。所以她不论怎么死,都会与晴雯用着同一句总结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第七十三回,因晴雯一句宝玉被吓的谎话,引出贾母彻查夜赌。这一查,查出柳五儿的小姨是三个大头家之一。园中有与柳家不和的,便告出柳家来。告的什么?告没告五儿想进园子里来的事?凤姐因此要治柳家的罪,于是,五儿之母又来求晴雯芳官。
宝玉到底有没有去求情,凤姐到底有没有治他们的罪,书中都没有明确交代。但无论如何,五儿是进不来了。
接下来查抄大观园,清理怡红院,第七十七回王夫人笑道:“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
让王夫人笑着庆幸死了的五儿,是在什么时候死的呢?
第七十回,仲春之际,“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那时候,柳五儿还没有传来死讯。
看来五儿强撑着病体,只为还有一丝希望吊着气。而查赌事件之后,那一丝希望也消失殆尽,一口气上不来,就短命了。
王夫人有没有助攻呢?她对芳官说的那一通连伙聚党遭害园子的话,是否也传给了五儿呢?五儿是否也如晴雯一样,自认为担了虚名,死得不甘心呢?
第七十回,到了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飘,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由此引起公子小姐们以柳絮填词。
大观园里小姐们作诗作词,往往都是她们命运的写照。但这一回里,偏偏探春只做了上半首,“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这确是她自己命运的写照,只需半首,就已言尽。那后半首该如何呢?于是曹公设计宝玉自己写不出,偏偏看到探春的半首又动了兴,提笔续了下半首。
宝玉的诗词,从来不写他自己,写的都是别人。那这半首又是谁的命运的写照呢?
宝玉续的却是:“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这续的如何?众人笑道:“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不算得。”可见的确是续得好,但却不是宝玉正经份内的。是呀,五儿并不是怡红院的丫鬟,她何曾是宝玉正经份内的呢?她纵然再好,也不算得的。
她凋零了,宝玉不必惆怅,可惜。她的忧思,唯有她自己知道。春天过去了,如果有缘,或者有来生,明年或者明年的明年再见吧。
是的,这下半首,正是借宝玉之笔,写盼着隔年期的柳五儿。可是,她的身体,又能熬过几个隔年期?也许宝玉也还在盼着明春,可是五儿,没有明春了。
根据曹公一向是将结局写在前头,可以猜测,她就是在接下来的查赌之后,被牵连进来,从而病情加重,郁郁而亡。
也许你会问,柳五儿作为一个厨役之女,连大观园都还没资格进,她何德何能,竟能让宝玉为其填词?
其实,柳五儿,跟宝玉的知己柳湘莲姓了一个姓,不仅生的和平、袭、晴、紫、鸳同类,还有黛玉之风,就注定了她在宝玉心中是个有份量的人。她一定会和晴袭紫一起,位列于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薛小妹新编十首怀古诗其三《钟山怀古》曰: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窃以为,正是柳五儿的判词。
五儿十几岁短暂的一生,何曾有过名和利。她本来默默无闻的宅在家里,却不想被一线渺茫的希望牵引着步出房门。人的命运就象是一根丝,不是牵着他,就会扯到她。牵牵扯扯,缠缠绕绕,总是你连着我,我连着谁。谁逃得过那根看不见的命运之绳呢,别人的嘲笑奚落,就让它飘散在风里,怨不得,也怨不着。
是啊,柳五儿不过就是那柳絮,轻薄无根无垠,她从来没有宝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壮志,她有的只是黛玉“飘泊亦如人命薄”的无力。她从来不曾让人停驻下来仔细欣赏她的美丽,她只在风里翻飞,飞着飞着,便不知所踪。
虽然她也是一朵花,一朵洁白的花,可却从来不曾认真开过,也不曾认真凋零。
她只在风里,独自蹉跎。让人不由得在心里轻叹一声,真可惜。
(本文系作者芳梅儿原创,转载请联系作者,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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