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子,要么拥有倾城貌,要么有倾世才。若是什么都没有,也要有个极其怪异的脾气,或是古怪的性格。若是什么都没有,那这样的女孩子,青春期未免无聊,之后的人生总是平庸。
她在课堂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听到班主任一敲黑板,尖利的嗓音响起“这道题这次还有人做错,是谁自己心里清楚。”
她充耳不闻,盯着笔记本上那句话沉思。
某些时刻,她觉得这样在数学课上走神思考一些东西是很酷的事情,仿佛在说——“看,你们这些为世俗所累的人脑子里只有黑板上的数学题,我可是在思考人生哲理呢”。
倾城貌,她咬着笔杆想,要怎样才能算得上倾城貌。四大美女里也就一个西施她看得上,一个女人的美貌,总得要有些人为此付出些代价才可信,并且那代价要越大越好,譬如亡了的吴国以及死掉的伍子胥。杨贵妃算不得美貌,马嵬坡上可是唐明皇亲自下令处死的她!至于剩下的王昭君和貂蝉,实在没有什么能说明美貌的佐证。再把历史上著名祸水都想了一遍,竟然觉得妲己不错——可能是因为她遇到了一个比较合衬的皇帝,一个心肠歹毒,一个暴虐无比,真是良配。再有赵氏姐妹、冯小怜……
“你们现在虽然才是初二,但离初三也不远了,不要再以为自己还是初一,该收的心就收回来了”班主任的声音听了快两年,依然觉得尖锐刺耳。她被这声音打断自己无限的联想,不得不强行敛回心思,黑板上的那个图还是之前那副模样。
她从笔记本下拖出卷子,仔细一看——原来刚刚说的不是她。
她对于自己的成绩有几分自信,也确实只有在成绩上有几分自信。
向来是这样,她这样成绩不错之外一切都很正常的女孩子,往往极其渴望那些不平凡的的东西。仿佛只要是在生活的平静的水面上探出头来的,都是好的。
总比一声不吭地就被淹没好,她时常这样想。
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将来一定会有个最值得回忆的人生。
她暗暗钦羡,脑海里替那个女孩子勾勒出无数个跌宕起伏的人生,甚至将那个女孩子年老时的一切都想好了——坐在老伴身边,孙子孙女围着,听她说她年轻的事情,那样灿烂的年华,那样激烈的街头斗殴,又是怎样一段英雄救美,接着便是半生岁月,在情海上沉沉浮浮,终于觅得归宿。
她不敢想自己的未来,少女时代已是这样平庸,老了也是个没意思的老太太。别人回忆过去时有笑有泪,她想了又想,只有乏味。别人想听她的故事,她苦苦思索半日,只能告诉他“我以前班上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
这样的情况光是想像就令她无法忍受,有时深夜为此难眠,眼泪刷刷地掉。
于是她后来在倾城貌之后想到了倾世才。
她翻阅过许多才女的照片,长得确实算不上好看,有些说的难听些便是丑了。但人家总归是不平凡。其实平凡也不是什么罪过,也不会让人活不下去。但于她而言不同,平凡仿佛是印在背上的耻辱,她每天普普通通,却觉得仿佛在挂着牌子游街示众,那牌子上只有两个字“平凡”。
她一个又一个地看过去,看见张爱玲那张微仰着头的照片,看来尽是对世俗的不屑。她心悦诚服,这样的才女,才有那个底气。现在也没几个人有那个天赋了。她若是有她一半才华,应该也不至于这般平凡。
只是女作家多半生活得不顺遂,尤其是天赋异禀的女作家。不到生命终结,便不知道是否能停下。但其实也许那也是被迫停下的,要是能活得更久,说不定履历上又要添上荡气回肠的几笔。
若是有那一身才气,骨子里都更硬气,自然不肯为世俗所累。
她叹口气,是啊,世俗的累累枷锁都是给她这样的平凡之人的,天才从来就没有这些束缚,他们天生就更自由。
平凡人总是负重前行,更遑论翩翩起舞,便是跳了,跳到一半,那脚镣一扯,也是要生生坠落的。
此时下课铃响。一阵收书包的声音。
她对下课铃反应极为敏感,立即将刚刚一同杂乱的思绪扔了去收拾桌子。一连串动作是十几年锻炼出来的条件反射,即使她刚刚还在哀叹于天才与凡人的差别,此刻也只想快点回家。
她每天走路上下学,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她时常要拖到三四十分钟。
她既不想坐在教室,也不想回到家里,她只是喜欢这样一段路,最好这段路永远也不要有尽头。
只要她知道自己走的是对的路,知道她是要去某个地方,那么她是很享受这段路程的。
这样的想法在多年后的某一天,她在冬天的早晨急匆匆地用冷水抹了一把脸之后,在踏上那辆拥挤的公交车之后,在闭塞的车厢里被挤来挤去之时,在心里暗暗抱怨公交车太慢时,忽然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她冲来。
她看见多年前尚年轻的自己满足地走在去学校或回家的路上,她不太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比起路程,她选择了更在意终点。
如果让尚在读初二的她穿越到未来看看十年二十年以后的自己,她大约会说“我就知道是这样”,偷偷抹掉不甘的泪水,强装作一切都不过如此。
此时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身边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从小学到现在,从没变过。
每次母亲问起她的朋友,说来说去总是那几个名字。
“她的朋友倒是固定,友情比其他人长久”,母亲是时常这样跟别的亲戚说。
亲戚们谈笑“成绩好的总是玩到一堆的,跟那些成绩差的玩不来”。
她极其厌恶这样的说法,“成绩好的”、“成绩差的”,这样的分类让她想起垃圾回收——“可回收的”、“不可回收的”。
当然亲戚们让她不耐的可不止这一点。
这些人,经过生活的淬炼之后,说的话真是又狠又毒,最可恶的是你还不大察觉得出来,外面用一层皮包着,像是把一把刀的刀尖磨得顿了,又在周围撒了麻药,一点点扎进去,总要些年月你猜能发觉那刀扎得真深。
譬如小时候,她总听见别人夸她是个好孩子。她满心欢喜,以为好孩子是世上极其珍贵的赞赏。于是铁了心要做一个好孩子。
她极少做成什么事,唯独“好孩子”这三个字,做得彻底。
最叛逆的时候,是不肯吃饭。后来再也没有过。那次还是有表姐在家,先是表姐不肯吃饭,她仿佛得了人的鼓励,终于大着胆子反抗一回。
甚至于在犟的时候,还要看一眼表姐是否有妥协,想着若是表姐吃饭了,她要怎么才能下得来这个台。
想想实在太讽刺,叛逆这种事情,她都不敢独自干一回。真是枉费了那些人常说的“年少轻狂”。
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起,就知道反抗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有一点她确定,那一定是在被人夸“好孩子”之前。
好孩子多半不是天生。
她知道课上看课外书会被收走书,她知道考试考差了会被骂还会被罚抄卷子,她知道惹大人生气可能会被扣零花钱。
她毕竟也还是活了十几年,积累的经验足以告诉她怎样做一个好孩子。再过十几年,更多的经验会告诉她怎样做一个成熟的大人。
到现在,她猛然发觉正是这个虚假的称谓,令她如此平庸。
所有离经叛道的枝节都是她自己剪断,所有不平凡的火苗都是被她熄灭,所有摆脱平凡的可能,都是她自己放弃。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那口头一句“好孩子”。
而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继续用“好孩子”这样的噱头去哄骗比她更小的孩子呢。
她忽然恶毒地想,这些人,莫不是自己幼时着了别人的道,如今便不甘心地来祸害下一代呢。人之恶毒,不过如此。自己在哪里摔了一跤,定要爬起来躲到角落里,直到看到下一个人也摔在那里——最好摔得更惨——才肯心满意足。
她拿出钥匙开门,闻到厨房传来的阵阵香味。
那香味强势地将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驱逐干净。
她将书包扔在沙发上,走进厨房,母亲正在盛最后的汤。
她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伸到装葱花的碗里抓了一把撒进汤里。
“汤里放很多葱特别香。”她仿佛邀功似的笑着跟母亲说。
母亲微笑着嗔怪她,“你弟弟最怕葱花。”
她狡猾地一笑,“他少吃一点,刚好减肥。”
母亲拿她无奈,将汤端到餐桌上去,边走边大声喊着“吃饭了!”
她看见弟弟的房门“嘭”地一声打开,他几步冲到餐桌旁,看了汤上漂浮的葱花立即横眉,“妈妈,你怎么放葱花?!”
她得意地解释“我放的”。
弟弟气鼓鼓地瞪她一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这个坏人!”
她被他这一连串喜剧似的表现逗得笑不拢嘴,仍旧要回他一句“我算什么坏人!”
父亲在旁边看着笑,也不说任何人。
她当然不是坏人,以后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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