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朱喜欢看电视,但是家里没有。每天掐着点去村里的领居家看《新白娘子传奇》《西游记》《红楼梦》《还珠格格》等一系列热剧,那时候英朱已经七十多岁了。叶宪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每个月有一些微薄的抚恤金,他攒了一年,给家里买了一台二十四英寸的大彩电。家里有了电视后,英朱除了看电视剧,每天还津津有味的看新闻联播,她是发自肺腑的觉得党和国家的政策好,不用打仗,不用挨饿,小孩子可以上学,种地的赋税也免了,还有补贴,这些都是她过苦日子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山里面的冬天气温很低,农村里没有暖气,住的都是土胚瓦房,夏天凉冬天冷。取暖主要靠烧煤,叶宪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得起来生火烧煤,煤烧着后打一壶水放在炉子上烧着,等英朱起来的时候火刚好烧的正旺,水也沸了,洗脸刷牙泡茶都不耽误。晚上两人守在炉子旁取暖,英朱看电视,叶宪叼着烟卷打瞌睡。水烧烫了英朱叫醒叶宪,两人一起洗脸然后用木脚盆泡脚,等一炉火烧烬了就去睡觉。
买完电视的第二年冬天,叶宪病了。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一躺下就顺不过来气,晚上只能坐在炉子旁抽烟,一熬一宿,白天还照常到地里去干活。英朱在里屋也睡不着,过一阵就起来从门缝看看叶宪,她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担心叶宪会把自己熬没了。孩子们都不在身边,英朱去村里的书记家给大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一下叶宪的情况。儿子从外地回来把叶宪带到县医院去治疗,那时候叶宪刚过完七十六岁的生日,过生日的时候孩子们不在家,没有人操办,叶宪去了小凤家。叶宪去住院的期间,英朱一直为这件事情埋怨自己,她知道叶宪话不多但是爱热闹,他想在家过一个热闹生日,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叶宪在外面住了十几天的院,这段时间英朱在家除了忙家务,还把家里的床单被子都浆洗了一遍,叶宪的衣服也都拿出来晒了。晚上睡不着,她也坐在炉子旁边抽烟,到了深夜很多电视台都停了,炉火烧尽了,才去床上躺着,等天一亮就起床开始忙活。白天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比晚上要好过很多。
腊月十二那天下午,叶宪出院了,病没有治好。医生说尽早回家吧,老人的最后一口气一定不想留在医院里,该安排的事情可以提前安排了。知道要回家,叶宪很开心,班车只能坐到镇上,英朱请了村里一个邻居拉着牛车,带着两床被子去镇上接叶宪。回来时叶宪的精神头很好,一路和邻居念叨着刚路过的地名,他带着兴奋的口气说,这些地方他都知道一点都不糊涂。晚上才到家,叶宪已经没办法下地行走了,到家后他没有急着睡觉,让儿子用轮椅把他推到了炉火旁,他给给英朱说肚子饿了。英朱用不锈钢的小杯子在炉子上熬了一杯白米粥,烤了一个橘子,两人分着吃了。吃罢两人还是像以前一样,用热水泡了一个脚才去休息,睡前英朱问叶宪早晨想吃啥,叶宪说想吃碗面。
第二天早晨英朱起的比往常都早,生火烧水煮面。面下到锅里了,英朱去卧室叫叶宪起来吃饭时,没有叫答应。赶紧叫儿子孙子到床前,一群人围在床边,始终都没叫醒叶宪。英朱说叶宪生前算过一卦,先生说他走的时候没有子女送终。他心里一直很不服气,说自己子孙满堂,走的时候床前怎么会没有后人。英朱没有表现的悲痛欲绝,很利索的和儿子一起给叶宪擦了身体,把前几天晒过的干净衣服给叶宪换了一套,他说叶宪怕冷,要穿的厚一点,毛衣外面套了一件棉袄。村里都是土葬,遗体入殓是要算时辰的,所以给叶宪收拾穿洗完毕后换了干净的被褥,依然躺在他生前的那张床上,面部用两张黄色的草纸盖了起来。做完这一切,英朱又和儿子们一起商量,需要通知参加葬礼的人员的名单,以及葬礼的一些具体事宜的安排,请厨子,请招呼宾客的人,挑下葬位置等。
因为两个女儿都在外地打工,第二天才能赶回来,葬礼定在了第二天晚上。叶宪和英朱在村里称得上是德高望重,那天晚上乡亲们都来了,葬礼很热闹,英朱说这么热闹,老头子肯定喜欢,可惜他看不到了。遗体入殓后,棺材用椅子支起来摆放在大厅的最中央,吹拉弹唱的一班人,围着棺材吹吹打打唱了一宿。英朱搬了一把椅子,守在旁边坐了一宿。凌晨四点封棺,风水先生说家人可以看叶宪最后一眼,英朱这个时候开始扶着棺材痛哭,边哭边唱,好像憋了半个月的眼泪和言语,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了。叶宪出去住院的时候,英朱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知道归知道,接受事实仍然是个很艰难的过程。尤其是最后一刻,所有的念想都断了。
叶宪葬在屋旁的菜地里,英朱一出门就能看到。葬礼后她的情绪很平静,看到坟头的花圈倒了就去扶起来,扶的时候嘴里还不停的唠叨。准备年货的时候英朱对儿子说,今年多买几筒烟花吧,老头子喜欢,三十的晚上去他坟前给他放两筒,第一个年让他过得热闹一些。往常过年三十一早英朱起来熬浆糊,然后叶宪搭个梯子贴对联。今年家里格外冷清,村里有个传统,家里有人去世的,三年之内不可以贴对联,说红色的对联把逝者的魂魄挡在门外。三十一早英朱不用熬浆糊了,她卷了一卷烟塞在铜烟斗里,在炉火上点着了,吧嗒吧嗒的抽着。她想起第一次和叶宪一起贴对联过年时候他们才二十六岁,那一天对联是红彤彤的,手是红彤彤的,脸也是红彤彤的。今年她两都是七十六岁,两人从相识到分离整整五十年。半个世纪的时间,没有太大的跌宕起伏。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洗衣做饭,种地带孩子。英朱想不起来她们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开始白的,好像只是无意识低了一下头,在抬眼看时,各自身上都染满了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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