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情思

 绿杨，默默地生长在大地上的极普通的树，走遍世界各地，随处都可以领略它郁郁葱葱而挺拔向上的身影。它们，常常都以一种健康而崭新的面貌，扑入人的眼帘，撞击着人的胸膛，澎湃着充满了生命渴望的激情洋溢的心灵。

在人们的眼里，绿杨平常得几乎可以忽略，普通得可以视而不见。它们在原野上，在道路的两侧，在人们的院前屋后，随便什么地方，一个角落，多么逼罅之处，都可以挺直了腰身，刷刷刷地旺盛的成长。它们没有娇贵的姿容，也不计较雨水的多寡，更不要求宽阔的田亩。但是，凡是有它们在的地方，都会立刻呈现出一片葱茏茂盛，一派新绿繁荣。——这就是我心中的绿杨。

我是在幼年起，就由衷地对绿杨生发出一种崇敬之感。那时，我和爷爷把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坡地，一镢一镢的开垦出来，平整成一片光展展的庄基地，然后盖起了新瓦房，成为我们温暖的家。我们在自己的院子里亲手植下的第一棵树，就是绿杨，尽管是一颗极其幼小的树苗，但是在我离开那里时，它已长成一株真正的参天大树了。回想起那些月明星稀的晚上，我躺在屋子里，侧耳倾听绿杨在风中摇动着叶片，发出的那种飒飒的声音，犹如听着悠扬的小夜曲。即便到了冬天，绿杨的叶子落尽，但那横撇竖直的枝干，酷像是古书描述的剑戟，直插云天和夜空，倔强的高擎着生命的憧憬，挥洒着心中不败的志向。我从它的树身上，读出了惟有坚强者才具有的忍耐和毅力，那些清晰的圈回和漆黑的疤痕，记录着它心灵深处源源不断的希冀和对天地恩情的感激，当它被严寒和暴雨侵袭，壮志难伸时，它也会流下泪水。那时，我用手抚摸着它湿漉漉的身躯，心里也隐隐的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怅惘。

初中时，读过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渐渐地对绿杨的喜爱升华为一种生命的向往，一种品德和精神的自觉追求。年事稍长，在见识过很多种树木，也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之后，于尘俗的束缚和绊羁中，感觉能使人真正挣脱尘世烦扰包围的，只有这冲霄直上的绿杨，在万种美不胜收的树种之中，感觉最亲切最喜欢的，唯有绿杨。于是，忽然就有了更为迫切的冲动，萌生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皈依的渴望，我从绿杨的景致里，看到了一副洒脱、坦荡、豪迈的情致，一种宽阔、明亮、爽朗、开放的襟怀，仿佛看到一个随时随地都有光芒照耀的腾飞起来的通道，上接蓝天，下连土地、山岗和江海。它是所有树种中最坦荡无私的一种充满神奇景象的树，在它无论稚嫩，或者烙满沧桑的身体上，都具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魄，一种不卑不亢的气概，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风雨如晦，还是雷电交加，抑或是血腥杀戮，它都是那样的镇定自若，岿然屹立，擎举着奋勇向上的生命旗帜，用全身的力量和绿色昂扬的希望，呼呼啦啦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回响。而且，它的这种生命力的交响，是以伟大旋律的节拍，引领着一个大梦初醒的世界，轰隆隆地前行。

我生长在西北，因此最有资格赞美绿杨的品格。它是一株平凡的生命树，但是却具有一种最不平凡的精神魅力。在世俗者的眼中，它或许和其他所有的树没有什么不同，在世故而充满偏见的心里，或许还觉得它既不名贵，木质又是那样的粗糙，甚至做不成栋梁和漂亮的家具，在所有木材中只能勉强凑凑数，根本就是配不上大用的废料。因此，总是用一种鄙夷的眼光，忽视它的存在，冷落它的作为，甚至以怨报德的怀疑和羞辱它的品质。在那些以自己的私欲为囹圄的偏狭心胸里，很难有绿杨生长的一席之地，他们往往瞩目于水曲柳、花梨木的硬朗和光滑，一块心仪之木在手，久久的摩挲，以淫欲之心尽情的把玩，以兴味之名行亵渎之实，把人与自然的关系模糊混淆，令物类的锋芒尽失，获得自己役用的满足。他们大言不惭地说：物、工具就是拿来用的，却完全忽略了物和工具也是有生命的，也是有能力反过来控制和奴役人的。忽然就想到电影大师卓别林主演的那部喜剧片，那一幕机械手侍候人用餐的情景。但是，这一次，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绿杨的沉默，日益工业化和城市化的结果，使人们敢于对一切障碍他的生物痛下杀手，手起刀落，毫无愧色地伐倒了满山遍野的绿树，砍去了道路两侧和自己门口齐刷刷的白杨，开辟出一块光秃秃、平展展一块巴掌大的广场，栽种一些采购于南方，或者欧洲的低矮名贵花草，营造出一片人工的绿色梦幻。在生活水准大幅提高的同时，人的精神却要弯下，向金钱、权势、庸俗、腐朽，还有这些从来都打不起精神，好好的一展花容的草色，低下追求美的头颅。人们已经将绿杨慢慢遗忘了，因为没有绿杨，仍然会有别的树种，被金钱购买和迁移到花园里，栽种在广场和道路的两旁，那些树看上去也是那么的青葱，那么的傲岸，那么的挺拔，那么的蓊郁，但是和西北特有的风情，似乎总有一些隔膜，人们走在街头，常常会感到惶惑，不知置身何处，也不知该向哪里寻找自己的归宿。

看不到绿杨映照的天空，人们颇有些失落。于是，每日以余暇来怀念绿杨，就成了一次祈天保佑、洗涤心灵的功课。我总是以魂魄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绿杨之于城市的关系，有时也用脊梁来比喻绿杨之于大地的深情。春暖花开时节，我走到郊野上去，捡起一片绿杨的叶子，凝视良久，它的形状竟然是一颗心的模样，碧绿而鲜亮的一颗心，仿佛脉搏还在怦怦的跳动，血液还在汩汩的流淌。于是，在那一刻，这片碧绿的叶子，在我的手心变得很重很重。我不再忍心把它丢弃在旷野，小心翼翼的捧回家里，郑重的摆放在书桌上，直到它干枯，变皱，成为一个褐色的硬壳，手一碰就发出犹如琴瑟般的音乐，低沉然而依然脆亮。

某年初春，飞越浩瀚的太平洋，在南半球的澳洲旅行，有一天乘车从悉尼到堪培拉，透过车窗，欣赏沿途美丽的景色，突然，有一道光芒，从一片林立的松树间穿射而出，几乎击穿了我的双眼，定睛再看，没错，那就是熟悉的绿杨，在高耸的松树那边，是一排齐刷刷的绿杨，虽然置身于不显眼处，但仍然无法阻挡这绿色光芒，与我在异国他乡不期而遇！这是不是一次心灵的邂逅呢？抑或是一次生命的相互碰撞。在不知不觉间，我与绿杨有了一次他乡遇故知的拥抱。然后，又依依不舍的挥手告别。在生命这个层面上来讲，我们都是世界母亲怀抱里的至亲兄弟，但从精神层面上来衡量，绿杨却是树林中的标致男儿，同时，它也是人类灵魂的导师，是意志力和品德的先行者和光明使者。

在蓝山上，最著名的树是桉树，但是，我也见到了绿杨的身影，它和桉树并肩矗立，一起传颂着五姑娘峰的神奇和魅力。那一日，雾锁林谷，风声阵阵，沿着山道一路走，左边是巉岩峭壁，右手边便是满山坡的桉树林，一株株高大的树体直插云霄。桉树虽然名贵，但外表却颇有些萧索，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袒胸露背，衣不掩体，倒是普通的绿杨无论寄身何处，都是一幅俊伟美男子的神态，束装待发，傲岸绝伦，遗世而独立，它是树族里的绅士和无冕之王，站姿优雅舒展，轩昂威仪，堂堂伟丈夫气概，令人肃然起敬。

绿杨是一种有品德的树，那一刻，这个概念深深的扎进我心底。世界上也许有数不胜数树，都能跻身名贵稀有的行列，而受到人们的赏识、器重、崇拜和赞美，有的甚至引人垂涎被争相哄抢，以得有其宝而志得意满，甚至炫耀于世，自贵其身。但是，也有一种树，不是以名贵稀少而荣耀于世，却偏偏是以它的普通平常，进入人类的血肉，又以它的高迈挺拔气概，向世人显示着生命力的茁壮和旺盛，还以它的直达云天的潇洒，恢宏自由的豁朗，宁折不弯的性格，赢得了风流倜傥的称名，成为大地上品格与精神的象征。它是一株流光溢彩的美树，在这风光无限的春色和生命萌动的暖阳里，站成一列迎击风浪的勇士，拥抱未来的大丈夫。这就是绿杨，从我的，我们的内心生长出来的伟大的树，它让一切世俗和偏见都显得渺小，不值一提。同时，它又是那么默默地、谦逊的、无私地张开自己绿色的胸膛，把所有的热血与爱情奉献给这个时代。

这就是绿杨，一种默默生长在大地上的极普通的树，走遍天南地北，凡有泉水处，就可以见到它挺拔昂扬的身影，它们，常常都会以一种健康而崭新的面貌，扑入人的眼帘，撞击着人们激情洋溢的心灵，春风化雨般的滋润和培育着高洁的品格。我赞美绿杨，我还觉得我或者我们自己，其实就是这样的一株株绿树，尽管普通平常，但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敞亮骄傲的心怀，有着一种绝不甘愿浑浑噩噩的品性。而这种品性，能够鼓舞我们无惧风雨，战胜艰难险阻，永远坚强快乐地活着，活出一种不平凡的情致和境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