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先生很晚醒来。
醒来,疲惫异常,过往所有的重负都在今天像铅一样灌进他体内。突出的腰椎尖盘让他不能立马下床,他在床上艰难又缓慢的翻滚,终于找到一个不太疼痛的姿势,他保持住这个别扭的姿势用枯萎的手臂发力把自己上半身撞上床头。
他歪斜着脑袋,无声地喘着粗气,背上的蒙蒙细汗让他很不舒服。无意间,他摸到自己胯下,竟然有久违的晨勃。
“每到这个时候,什么都会回来。”他对着房门自嘲的说,“连你都回来了。”
“是啊,团聚都是很珍贵的。”妻子站在房门笑着回答,“你的脸,是不是睡前忘记洗了。”
“离我近点,让我看看你眼中的我。”
妻子侧身坐在床边。
“我还以为你要说我老了。”
“我呢?我老了吗?”
“你没变,你一直没变。”
妻子轻快地站起,带起一阵香风。
“起床。”她说。
“这你得帮帮我。”他一只手扶着自己腰,一只手主动伸出寻求帮助。
先生很轻,难以想象的轻,那股带动他的力量也很轻,几乎感受不到,但这样轻盈的力量驱赶了灌满铅的疲惫,让他不感疼痛的走出卧室。
“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起床的?”
“这具身体只有见到你时才承认衰老。”
“很辛苦吧?”
“还好有今天。”
“洗洗?”她对着先生的花脸比划,“不然像个——”
“不用了,就这样。”
“随你吧,那出门前洗掉?”
“你刚刚,想说像什么?”
“没有什么。”妻子笑着回答。
“是不是想说像个小丑?”
“对呀,”妻子一边准备早餐一边说,“像个,嗯,还没卸完妆,或者还没上好妆的小丑。”
——我本来就是小丑。
先生拿起刀,把想说的话全部涂在面包上——我就是一个戴着绅士面具的小丑。
我问过我自己,我是谁,我找不到答案,我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职业,任何一个阶层,就像记忆一样可以随意的改变和捏造,只要能糊弄过自己。
我问过其他人,他们总是回答我扮演过的角色,他们没有义务了解我是谁,他们只在乎我能为他们做什么,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只不过用最高傲的方式来取悦每个接近我的人。我就是个穿着西服的小丑。
“最后一格,涂巧克力酱。”
他的思绪被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他看向母子,母亲满是柔情的轻抚小孩,在小孩耳边低语,告诉他换牙期间少吃甜的,小孩则盯住面包,期待上面会被摸上巧克力酱。
“听妈妈的。”
先生把涂了三格果酱的面包递给小孩。
“今天你有什么安排?”父亲问儿子。
“你不是说今天要教我飞纸牌么?”
“好,可以教,但是你要把牛奶喝完,以后也要少吃果酱。”
“好!”
小孩一口气喝光牛奶,只吃了没涂果酱的那一个面包。
“今天例外,可以吃完。”父亲说。
小孩看着面包说,“留着吧,舍不得吃了。”
父亲笑出了声。
小孩用手比了个圆放在嘴前,对母亲说:“我今天也要和爸爸一样的大红嘴。”
母亲看着儿子嘴上的牛奶渍说,“你现在已经有一个了。”
“真的吗?”
“不信你自己去瞧瞧。”
“真的有哎!”洗手间传来欢快的声音,“不仅有了大白嘴,还有了一个白鼻子。”
父母大笑。
“爸爸,”儿子折回来,“我以后要表演小丑。”
“好。”
“你要教我......这个”儿子做了一个飞纸牌的动作。
“好。”
小孩在客厅找到纸牌自己玩了起来,他跟着飞起来的纸牌满屋跑,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他在学校现在怎样?”
“还是那样,老师都跟我抱怨好久了。”
“还是,那样?”
“还是和你一样,不服输,性子倔,不从管教,还要欺负同学。”
丈夫听到这笑出了声。
“你还笑,他把班里不服他的人同学都欺负了个遍,还把最害羞的男孩弄伤了。”妻子指指自己眉头,“这里弄出一个大伤口。”
“男孩嘛,调皮正常。”
“还正常。”
“不调皮不会是我的儿子,幸好被欺负的不是我的儿子,哈哈哈。”
“还笑。”妻子轻轻拍打丈夫手臂。
他起身,拿起拐杖,确认里面的小瓶威士忌在里面后对妻子说:“出去走走。”
“小伙——”
“到!”
“出门了。”
两人在公园中面对湖面长坐,小孩追着大雁叫喊:“要回来哦。”
他跑了好久,喊了好久,直到声音嘶哑,躺在母亲怀中睡着。
两人都不再交谈,默契的观赏波光,直到圆月升起。
男人眼神渺茫,他看着更渺茫的远方说,“有一段时间,我连离开自己的房间都不做到。”
“那些翻腾的记忆,让我无法离开木椅,无法抬头看看四处,无法处理其他的情感,我无法思考,我拿不起笔,穿不上衣,我觉得我的一举一动都无比可笑,直到你,再次出现。”
“说的就像,你还记得我一样。”
男人急促地喝了一口酒——“真的。”
“怎么可能记得,记忆这东西,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它日复一日的翻新又莫名其妙的涌来,你越想抓住,它就越模糊,最可笑的一点在哪里你知道吗?在于你捏造它,改变它,可以构想出完全相反的记忆,你也会认为那些事情存在过,真真正正,毋容置疑的存在过。”妻子说。
男人诧异地看着女人。
“因为此刻的我,就是你的记忆。”女人平静的说,“你不断的回忆起我,回忆起他,记起每一处细节,我的酒窝,我的笑容,我私处的痣,你回忆起他眉头上的伤疤,他的声调,他的身高,你不断回想种种细节,不断增添又减去种种细节,终于,我们成了你想要的样子,今天,你全部都想起了,我们在你思绪的洪流中全部抽离出来,我们立体了。
于是你把关于我们所有的记忆都具现出来,然后再封存,锁死。那些常常毫无征兆就奔涌而出的记忆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对吧。”女人甜甜的笑脸上印出两个酒窝,“我们要正式给你说再见了,对吧。”
先生独自走向公园,在长木椅上呆坐,直到圆月升起。他喝光了最后一瓶威士忌,瓶子扔进湖中,能听见一声细小的“噗通”。
先生用最后一丝力气喃喃道:“对啊,都结束了。”
他几乎是被拐杖拖着走,无比狼狈,看上去无比滑稽。
月光柔和的撒向不远处的别墅房顶,又从华美的大门中流到人间。
他走进这美好的光芒。
他看见7个圆月上挂着血淋淋的弯月。
他恐惧起来。
他用夸张的笑声掩盖恐惧,他听见更加恐惧的笑声。
——怀念没穿这身衣服的时候吧。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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