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里,在老家,凡是口音与土著不同的,一律被称为“说话撇腔”。
如果撇腔的人,是外地人,是值得好奇的。可一旦是土生土长的土包子,因为去外地上学,当兵或工作,回到老家,说话居然敢撇腔,就很值得老少爷们鄙视了。“装扮!”村民们会笑话那些拿腔拿调的人。
奶奶的村子,与公社驻地梭背岭相距三里路。现在每次开车回老家,我都感觉那三里路短得不像话,一踩油门就冒过去了。可是在童年的记忆里,那可是太远了。紧走慢走,总也不到。
母亲工作的学校,叫西里联中。最初,在中西村,校舍是当年地主家的深宅大院。我朦胧的记忆中,感觉那门楼子,墙壁和窗户都跟普通房舍格外不同。后来,联中搬迁到了梭背岭。有两排瓦房。挺拔的白杨树。学生多数都是农村孩子。但“机关猴子”也颇有几个。印象中有几个说话撇腔的,特别显眼。他们的父母多是外地人。
我的母亲说话也撇腔。嗓门高。声音显得与众不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常有的事。每次我和妹妹在家胡闹,奶奶管束不住,老远听见母亲在大街上与人问候,我们就如同地下党一样,赶紧藏匿一切可疑形迹,停止一切母亲勒令禁止的活动,假装规规矩矩。
由于母亲娘家是聊城,所以大姨姨夫小舅表哥表姐表妹等稀客,也都说话撇腔。他们衣着体面,谈吐不俗,音调与众不同。他们的到来,常常引起整条街的轰动。我的小伙伴们会在我家大门外探头探脑。尤其我把客人带来的土特产拿出去炫耀,脸上会特别有光。当然有时候我也会分给他们一丁点儿尝尝。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大姨和大姨夫带着表妹红霞来了。他们的到来,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孩子。他们嘀嘀咕咕的议论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快听听,她家的亲戚,说话撇腔。”
那些孩子,姥娘家有的在本村,有的在邻村,远的也不过十里八里地。王兴堂的姥娘家在沂水,坐公共汽车好几个小时才到,就已经很值得炫耀了。可是,沂水人跟我们说话一样,一点也不撇腔。
记得几年前,我们学校有两个数学老师开玩笑。按照当地土话,授粉叫“绣粉”。曹老师说,星期天,俺要回家绣粉去。张老师说,那叫授粉,不叫绣粉,好不好?曹老师说,恁说话撇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语言在我们的嘴里悄悄发生了变化。普通话,被迅速地推广开来。它从城市包围了农村。造成了城市里孩子的语言,全部都是一个腔调,像水泥建成的大高楼一样,全国一个模子,失去了地域间应有的个性和色彩。
舌尖上的中国,只是味蕾上的中国了。我们正在丢失语言的异彩纷呈。
普通话虽然能方便交流和沟通,但失去方言的中国将会是可怕的。甚至比失去地方剧种还要可怕百倍。
很难想象,没有方言,金瓶梅还是金瓶梅吗?老舍还是不是老舍?山药蛋子李有才,繁花金宇澄,何以存活?怎么会有语言大师侯宝林,怎么会有可爱的黄渤?
那天下午回青岛,火车进站的时候,我起身收拾行李,走到门口,准备下车。
我的前面是一家七口人。看样子像是爷爷奶奶姥娘姥爷爸爸妈妈和女儿,一起来青岛旅游。典型的南方人。奶奶样子很年轻。也许是染过,也许是天生的,一头乌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她的孙女有六七岁的样子。正在换牙。奶奶跟孙女说,如果掉了牙,一定要告诉妈妈,把牙交给妈妈处理。
女孩儿一口普通话,字正腔圆。奶奶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乡音。显然,她的普通话属杂交品种。
几个大人之间的交流,就改用叽里咕噜的方言了。我努力竖起耳朵辩听,却如同听燕子呢喃,一句也听不懂。我觉得,在中国,南方人比北方人更赚,他们多掌握一门外语。北方人说话,南方人能听懂个大概。而听南方人说话,北方人就等于是洋鬼子看戏。可惜,据说,上海的年轻人,会说上海话的已经不多了。
英国哲学家罗素说: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
有一年,一个夏日,小妹请我去劈柴胡同吃青岛特色菜。黄昏时分,有一个青岛男子坐在胡同口的摩托车上,两腿撑地,给老婆打电话。那一口地道的青岛话,扯着长腔,拐着弯,煞是爽气。让劈柴胡同的晚霞,顿显生动鲜活,流光溢彩。
有了那个氛围做底子,那顿饭,吃得舒服又熨帖。
在青岛,我就特别喜欢在地铁里,在出租车里,在市场上,听青岛人说话。我喜欢那股子哏劲儿。有山东人的豪爽。还有股子牛气烘烘。一种海派的幽默与自嘲,有嚼头。那神韵,翻译成普通话,白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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