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犬升天

作者: rivert | 来源:发表于2014-05-24 21:30 被阅读0次

    四月的一天,有人看到银凤庙的上空在下雪。

    银凤岭山腰有一座银凤庙,供奉银凤娘娘。红砖垒成一圈矮墙,算是院子,墙中留一空,约一米五宽,像缺了门牙的豁嘴,就是山门了。院内有五棵树,靠墙一溜四颗柏树,耸入云霄排成一字,院当中是一株十三人合抱的大樟树,长得比那柏树还要高,还要大。树梢儿枝枝蔓蔓延展开来,竟将整个院子都纳入了树荫范围。远远望去似天上飘着一朵绿云,亭亭如车盖。

    很久以前本地有传言,银凤庙的大樟树是祥瑞,预示将来必出贵人,甚至出天子也不一定哩。但百年余年来,除了一名钦点探花,本地并无其他贵人。久而久之人们早已忘记传言,照常生活,出不出天子于普通人其实并不重要。只是偶尔路过的外乡人,依旧难免惊呼:呵,好一颗雄伟的樟树!

    厨师老许,五十来岁年纪,肥胖面皮,在县城开了一家小饭馆。饭馆玻璃门上依稀几个斑驳的红字「早点夜宵炒粉快餐」,「粉」字掉了半边。灶台就搭在大马路边,烧煤气,一开动烟熏火燎的满街香气。洗锅洗菜的水就倒在灶台下路边沟里。平常老许穿一件油腻的蓝大褂,盖住他隆起的肚皮,显示他的身份——小饭馆馆主兼大厨。没事笑呵呵的,乡邻左右都夸他是好人。

    银凤庙里的道士和老许相熟,每年农历三月十八的「银凤祭」,都会请老许去帮忙做几桌酒席,招待四面八方的香客信徒。就在大樟树下摆几张桌子,庙后面搭起一个土灶,做的饭菜无非是乡下寻常酒席里的「十碗」。庙小规矩少,菩萨不计较,荤素不忌,有时连道士都坐下来吃两筷扣肉,喝两盅酒,高兴了还撩起褂子划几手拳。一年到头,银凤庙也就数这一天最热闹。

    在灶台忙上忙下的时候,老许总感觉背后有对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一回头又不见人影,不对劲。放眼望去,来来往往的香客都是熟面孔,不见得有人会这样背后盯自己。索性不去想它吧,脑后那灼灼的感觉一直都在,熟悉,但不舒服。

    你去帮我瞧瞧,外面是不是来了什么生人?他悄悄问道士。

    道士踮起脚尖,圆眼珠往外一转,大樟树下人头攒动,又低头猛翻了一通香客簿,说没有啊,清清白白的就那么几个人。老许说奇了怪了。

    按乡俗宴席上的最后一道菜是鱼。新鲜草鱼,山下鱼塘刚捕捞上来,活蹦乱跳,杀好去鳞剁成块,鱼头暂放一边,鱼肉堆在钢精脸盆里成一座小山,等待下锅。锅的直径约有一米,放土灶上,灶下红艳艳的煤火。给锅里加一勺油,油噗呲噗呲,变烫、冒气,老许眼珠儿眯成一线,正要一手取鱼下锅,阳光移过女墙,闪了一道金光。老许一惊。

    也许光来自手上的鱼肉,或是地上没收拾的鱼鳞。想到后背上烤的灼灼目光,老许若有所思。他把鱼肉倒进锅里,放葱姜蒜,噗呲噗呲地爆油来煎,又加上鲜红鲜红的辣椒翻炒有时,加半勺生抽,香气卷着一团雾扑了上来。整座银凤庙里都是鱼香。老许脸红扑扑的,聚精会神菜炒地特认真。

    鱼端上桌,厨师的活儿算是告一段落。道士在院子西边为后勤杂工设了一小桌,老许开了一瓶白酒,和一帮帮厨杂工围坐喝酒。过不稍时,道士给老许使了一个颜色,老许心下明白,下了桌。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银凤庙。大雄宝殿右一个小门进去,又一小桌,上面摆几个素菜,无非干丝海带花生之类,都是道士自己做的。道士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老许不客气地坐下。

    有事。道士拈起筷子说,刚人多口杂,不方便。

    老许:有线索?

    道士点点头,伸出左手:我发现了这个。他手里静静躺着一块黄色鳞片。

    是他!老许倒吸一口气。龙鳞。道士点点头。

    还是被你们发现了。门外响起一个大粗嗓门,一个人影推门而入。来人解下斗笠,露出干瘦的一张老脸,嘴唇薄如纸,脖子下挂着一根粗金链子。他大大咧咧地坐下说,是我,我回来了。歪着头分别看了两人一眼,点评道道士你没变,老许你胖了。

    老许客客气气恭敬地说,师兄,好久不见。师兄拈了颗花生扔嘴里,掰着手指数了数说是啊,年头真的不少了。没成想,我老聂还会回到这个地界。他面向老许:现在当厨师?老许点点头。老聂连声赞叹说厨师好厨师好,刚混在门外尝了尝你的手艺,火候掌握得不错。说着还竖了个大拇指。他的手和脸一样枯瘦。

    师兄,近年可还好吗?

    谈不上好,过日子吧。刚开始那两年暗无天日,连个说话的伴没有,你说能好吗?老聂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龙鳞,塞上衣口袋里。看着老许一副内疚的神色,安慰说好在在里面没待多久,我就出来了。

    老许和道士点点头说,知道。

    没脸回来。老聂说,在外面结了婚生了儿子,更不想回来了。老聂抬起头,眼白一翻。儿子上大学,隔着三千多里地,老伴爱四处跑,退休了当起了导游,发挥余热全国跑。家里就剩下我,整个人突然闲下来,才想起来回来一趟。

    老许和道士没说话。老聂说,这么久没回来过,不是怪我不仗义吧?

    道士连忙笑道:说哪里话。说着,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壶酒,三个杯子,给两个杯子满上酒,自己的杯子里却只倒上清茶:本地谷酒,去年酿的,尝尝。老聂望着道士说,戒了?道士说毕竟还是出家人,注意点影响。三人一仰脖,各自把酒干了。就着桌上的那几个小菜,像多年前那样喝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近况。老聂突然想起来问:师傅呢?老许说老了快十年了,冬天,大雪,漫山遍野的白,就葬在后山。老聂手一抖,酒差点撒了说,回来想看看师傅。老许放下筷子说,明天带你去,跟师傅说说话。

    道士端起杯子说来,喝酒喝酒。

    老聂拿一双眼睛瞪老许:当年我被抓了之后,听说你鸡犬飞升,前途无量。怎么没有接着往上走仕途,反而回来当厨师?老许黯然道惭愧惭愧。老聂见他不肯说,又问:平一方水患,保一方平安,这样的功德够吃几辈子了,何必回来呢?

    老许摇摇头,不容易,治水患不容易,入仕途难。上去了才知道什么叫难上加难。说罢自己喝了一口酒。

    前不久看新闻,老陈倒是混的不错,到省里去了。隔三差五能在电视里见着,西装革履气头挺足。老聂一拍桌,盘子里蹦出两粒花生米:前几天还在中央的领导来视察,他陪着,报纸上登了照片,头版。

    老陈有能力。老许说,我还是适合当个厨子罢。

    他不如你。老聂冷笑,没想到。老陈当年不过是跟着我聂龙的跟班,风云际会,老陈倒是化成了真龙。

    道士端起杯子说来,喝酒喝酒。老陈业务能力是不行,但又不是年年都有水患。风调雨顺的,大家日子挺好。

    桌上小菜少了一半,酒少了大半瓶。老许专瞅准花生吃,花生盘子空了。道士问要不要添点?两人红着脸摆摆手表示不要。

    老许酒量本不如老聂,脖子以上都一片赤红。他端起一杯酒说师兄,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师傅,没给他送终,心里一直留着遗憾。只能有事没事去坟头找他说说话,逢清明过年烧两柱香,几束纸钱。另一个就是你了。老许好久没动感情,一杯酒端着,两颊火辣辣的很难为情。眼圈儿红了两个,他知道。师兄,没想到让你进去,结果却是判成无期。

    老聂把住老许的手说:回来的路上都在是想,必须找你说叨说叨的。后来一想还是算了,都年纪一大把,恩恩怨怨何时了。再说我真正在里面也没有几年,没耽误过日子。老聂摸着脖子上的金链子,我们都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只是有一件事还是想问你,当年带人逮我,后悔吗?

    不后悔。

    老聂一把把酒杯拍地上。杯子碎了,酒洒地上,立刻结成了冰。他厉声喝道:去你妈的,背师欺祖,还说不后悔?

    老许脖子一硬,胖脸上露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这表情以前他们三人很熟悉。

    道士端起杯子说来,喝酒喝酒。两个加起来都快一百二十岁的人,以前的事都算了。日子一天都没少过,是不?

    这一次两人好像都没听见似的,手不去摸酒杯,也不管地上结冰的酒。两张赤红的脸,一动不动地对着对方。他们都看到对方下垂的眼睑胀满了血色,尽管被风吹雨打显得臃肿或枯瘦,眼珠儿里面依然残存一点点光。看到这点光,他们明白了过去刻下彼此的仇恨有多深。

    去你妈的!老聂一口唾沫吐地上,要是你混成老陈一半的位置也好,老子非剥了你的皮。当个鸟蛋厨师!

    老许也一口唾沫土地上,我要是老陈,能让你出来?

    老子白进去了。老聂说。

    抓你进去,该!老许说。

    去你妈的!老聂说。

    去你妈的!老许说。

    许逊!聂龙!还喝不喝酒了!道士厉声喝道,爱喝喝,不喝滚!别耽误老子喝茶。道士的圆眼瞪得要爆出来了,一手抓一个把两个人都轰出庙去。然后砰地一声,庙门关了。

    外面香客早都散了,空余几桌残羹冷炙。老聂和老许摔了个狗吃屎,趁着没人看见赶紧仓惶爬起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掸灰。空气中有点尴尬,他们又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天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澄碧。站在银凤庙前放眼望去,能看到二十里外的县城。藏青色的丘陵,亮黄色的油菜花地连成片,或蓝或白的村舍如火柴盒般大小。

    老聂从腰间掏出一包烟来,扔了一支给老许。老许接过来笑不错啊,芙蓉王。老聂咧开薄嘴唇呵呵一笑,浑身摸口袋:没带火,你有吗?

    老许摸了摸,也没有火。

    老聂说,那手艺好久没使了吧,给我点个烟呗。过了一会,见老许没吱声,他又接着说:屠龙技,办大事。老聂说:人一辈子能有几回屠龙的机遇,在这之前不还得吃饭嘛。你个厨师当了十几年你说是不?周围没外人。

    老许笑一个伙夫没什么臭讲究。他右手打了一个响指,拇指上冒出一朵蓝色火焰,形状如曼陀罗。山风大,老聂连忙凑过去,用手搂着火点了烟。深吸一口,嚯!烟袅袅得飘散开,凝结在大樟树上空不动。老聂接连不断地吐烟,那烟气渐渐变白,不断扩大团成一团,须臾鹅毛大的雪花就落了下来。

    老许和老聂坐在银凤庙前抽烟,任由雪花落下,拂了一身还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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