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如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我吃惊地说:“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
——《老王》选段
老王把他的身世告诉了杨绛。单干户、家里的情况、个人的情况,几乎是知无不言,言而不尽。而杨绛却是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据他自己讲”的。可见他们之间的情感世界有遥远的距离。
他们感情世界的距离感,还可以表现在上面那个选段的文字中。
我们一起来看看上文的外貌描写是怎么写的。
“直僵僵的”“镶嵌在门框里”——这两个词很明显没有温暖,没有善意。老王此刻暂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平常又给了杨绛一家很多的帮助。那些帮助都是发自于内心的,例如送冰的事,送默存的事等。正常的描写应该是带着关心的,例如“他脸色灰得令人担心……”之类。然而没有。有可能这些帮助在杨绛看来,她都用钱还好了。所以这两个词不仅没有带着丝毫的暖意,还带着冰冷的气息。
“往常他坐在蹬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往常见到他,他都是在帮杨绛家做事,而今天他的出现并不是有事来帮忙,而且杨绛知道,他病得不轻,本来已经不能出门,而此刻却出现在门口,“他来干什么呢?”我们可以试着猜猜此刻杨绛有可能会在想什么……老王的出现有点突兀,与往常形象的对比,突出了老王此刻给杨绛带来的不安感。
“面如死灰”,“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看到这些词,感觉好冷。
我问学生们,老王把什么事都告诉杨绛,很明显就是把她当什么?
“亲人”,“朋友”…这些都是充满暖意的称呼。
而杨绛怎么样呢?用词寒气逼人。
“你会用这些词来形容自己的亲人朋友吗?”“不会的!”
一个“瞎”字直击人心!用什么词可以代替“瞎”?“看不见”“失明”都可以替代,为何说得那么令人无法接受。其中的感情色彩不言而喻。
“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这一段,杨绛把描写的功力提升到最高层次了!得有多不喜欢他,才能用上这样的描写啊!
老王的生命即将逝去,然而在这里却说“可笑”,“简直”语气夸张,“棺材里倒出来的”——有这么说别人的吗?有深仇大恨吗?还把老王想象成“僵尸”!甚至有了“西游记”里“三打白骨精”的神似,“打上一棍就会散成白骨”。这能是对一个平常一起聊天,互相照顾,互相帮助的人的思想感情吗?!
“吃惊”——吃惊什么,不是知道他病了吗?估计吃惊的是,此刻你为什么要来?!
“啊呀”这个语气词,略微带着夸张,有距离感的打招呼,冷清清的。
明明写着他像“僵尸”,口里却问“好点了吗?”——摆明了是客套。
反常理的描写,突出了内心世界对此的不安之深。杨绛先生不愧为语言大师,通过这样的外貌描写,语言描写,把自己的“愧怍”表现得入骨。她不标榜自己,不虚伪,语言在平淡中有水底冰山之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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