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寐囚之

作者: 58bb02057a1c | 来源:发表于2018-06-05 10:32 被阅读7次
    有一个人,戚寒枝爱不了却忘不掉,他强势地闯进她的生命,双手沾满她亲人的鲜血。他囚禁她,强迫她,却视她如生命。他偏执,暴戾,残忍,但是一辈子的温柔,尽数给了她。原来有些感情,一开始就注定走向毁灭。

    戚寒枝清晰地记得,戚家被抄家那天原本应当是她出嫁的日子,但她所有的羞怯、喜悦统统被埋葬在绝望惊恐之下。

    没有任何预兆,贤王府几乎是一瞬间变成了地狱,惨叫声不绝于耳,伺候她长大的柳绿头颅滚在她的身旁,那双惊恐的眼到死都没有合上。

    母亲挡在戚寒枝身前的时候,戚寒枝尚且是呆滞的,那把剑就已经刺透了母亲的身体。她看着母亲美丽慈祥的双眼没了光彩。昔日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倒下,她觉得自己仿若身处一场荒谬的梦境中。梦醒后,她还是千娇万宠的郡主,她的家依然还在。

    那也是戚寒枝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贤王的背影,再也不挺拔,仿佛苍老了十岁。他拿着剑,身上受了无数伤,想要为家人杀出一条生路。

    而她的弟弟戚钰,至今不知在府中的哪一处,又受着怎样的伤害?

    那一地的血,成了她一生的梦魇。戚寒枝穿着鲜红的嫁衣,仿佛流尽了一生的泪,最后父亲的身躯倒下,连带着她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戚寒枝看着不怀好意的士兵,冷静得可怕,麻木地拿出防身的匕首,狠狠地刺向颈间。

    “叮”的一声,手上的匕首被剑柄撞落在地,她抬头便看见了裴卓,他手中提着一把剑,在地上刻出深深的划痕,他的脸上也沾染了几滴血,目光无情而冰冷,活像从地狱中走出的罗刹,而他的手上,沾满了她亲人的血。

    裴卓看到戚寒枝的那一刻,墨色瞳孔里的喜悦似乎要溢出来:“戚寒枝,终于找到你了。”

    接着戚寒枝后颈一痛,便昏了过去。她听到最后的声音,是那群士兵的求饶声和惨叫声。

    戚寒枝醒来时,是在一座开满梅花的小院子里。裴卓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眼里的情愫无端让人感到害怕。可是她什么都没了,所以什么都不怕。

    “你还记得我吗?”裴卓轻声问,似乎怕惊扰到了她。

    戚寒枝没有看他,她知道是裴卓带人屠她满门,但此刻,她连杀他报仇的心思都没有,一睁眼就是父亲和母亲一身鲜血,不舍又不甘地看着她,刺痛了她的眼,也刺痛了她的心。

    听到裴卓的话,戚寒枝只觉得好笑,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但凡活着,就会记得。

    裴卓观察她的脸色,沉吟片刻开口:“贤王死了,你的弟弟戚钰还活着。”这话仿佛像一颗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湖面,乍然泛出一圈圈涟漪,她眼里有了生气,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摆,问道:“你说什么?我阿弟还活着?”

    见她的眼里终于装满了自己,裴卓有几分高兴,忍不住伸手抚弄她柔软的发。

    戚寒枝戒备地打开他的手,眼里的恨意一闪而过。心中的喜悦慢慢冷却,裴卓瞥见一旁的药碗,平静地开口:“把药喝了就告诉你。”

    戚寒枝忙去端那碗药,裴卓抢先一步把药碗拿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搅着汤勺:“我喂你。”是命令不是请求,他眼里含着难以言说的光芒慢吞吞地喂完她一碗药。

    “他还没死,那天我没找到他。”他贪婪地盯着她的眉目,看着喜悦从她身上绽放,又补充道,“你留在这里,说不定有朝一日能见到他,以及……现在还活着的族人。”

    戚寒枝的眼睛又亮了几分,但她还是不置可否地低下头。裴卓行至门口,突然回头:“还有件事情很重要,你得记牢了。”

    她缓缓抬头,因他这句话不自觉地凝了心神。

    他勾唇一笑,道:“我叫裴卓,你一定要记牢了。”


    戚寒枝其实对裴卓这个人有印象,她很早就听过关于这个人的传闻,说他驻守边关的三年,无人敢犯。但她眼中的裴卓并非英雄,而是受过她一巴掌的登徒子。

    无人知道的是,这个权倾天下的大将军曾几次对她表达爱慕之心。他眼里的火热那样清晰,她忍不住皱眉,心中极为不悦,彼时她早已定亲,是宁南侯府世子的未婚妻。而裴卓也早有了一妻三妾。

    他忍不住抱住戚寒枝的那次,被戚寒枝狠狠地掌掴了一耳光。

    而如今风水轮流转,她落在了他的手中。

    是的,他将她秘密接入府中梅园,然后将整个梅园保护得固若金汤,所有见了她的人都得屈膝恭敬地唤她一声“姑娘”。

    戚寒枝向来坚强,得知弟弟戚钰还活着,便有了好好活着的动力。但她仍觉得现在的境况可笑,她家本是外戚封王,圣上毫无预兆地削藩,贤王府首当其冲,而替圣上拔出心中尖刺的便是裴卓,宣国手握重兵的上将军。

    昔日别人口中的英雄成了如今的仇人,还是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的仇人,她觉这一切很荒谬,他怎么不怕她突然发难剜出他的心?

    “今日我要去面圣禀明情况,很快便能赶回来。”裴卓在戚寒枝额上落下一吻,她皱眉偏头,心里觉得恶心。那一日裴卓将见过她的人都杀光,对外只宣称郡主死了,所以无人知道他已经将她带回府中,成了他众多莺莺燕燕中的一个。

    裴卓抿了抿唇,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厌恶,心里一阵刺痛,却还是把话说完:“倘若有人对你不敬,一定要告诉我。”

    戚寒枝连忙点头,就盼着裴卓赶紧走。他又深深地看了她许久,才打马离开。

    戚寒枝如今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紧逃离这里。裴卓日日夜夜守着她,她早已试探过,这个人警觉性极高,稍有异动便会出手攻击,且他的饭菜有人试毒,她没那个能力和机会杀他,所以只盼着能逃出去,并找到戚钰,那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可是逃出去谈何容易,梅园外护卫重重,还好将军府中还有个善妒的将军夫人,使她有逃出去的机会。裴卓不知道,几天前他的夫人悄悄见了她一面。

    裴卓明媒正娶的夫人叫沈青,沈青冷着脸看了她许久,最后讽刺地开口:“怪不得能把将军迷得丢了魂儿似的,真是生了一副好面皮。”

    戚寒枝转着茶盖并不开口,她需要沈青的帮助,何况这些话根本伤不了她。

    “你不甘愿在这里吧?将军安排这么多人守着你,无非是怕你逃出去。”沈青端坐着,“我可以答应送你出府,但你也得保证再也不会踏进将军府一步。”

    戚寒枝压下心中的惊喜,点头同意。

    她们约好,十日后沈青助她逃出府中。

    十天里,裴卓对戚寒枝极好,恨不得捧在掌心中疼爱着。有好几次戚寒枝见他下朝后等身子回暖才进她的屋,是怕身上的寒气冻着她。在情事方面,裴卓也从不越矩强迫她,只是每晚一定得睡在她的身侧。她将他的小心翼翼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好笑,他提剑杀她亲人的时候,怎么就不考虑她半分呢?

    戚寒枝知道,她不能信任沈青,但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沈青找人易容成她的样子,又帮她易容成送饭的小丫鬟出了梅园。她走了几步突然顿住,心里涌起一股寒意,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要是这时候沈青找人杀了自己……她脚步一转,并没有按两人约定好的地方去。

    直到从后门出了将军府,戚寒枝才松了一口气。她这身丫鬟装太显眼,不敢往郊外和小巷中走,只好心一横,混迹在人群中。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牢牢地扣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裴卓的气息带着压迫性,声音沙哑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你竟然真的想走……”

    他静静地抱了她许久,最后声音里的难过消失不见,只剩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你不会再想走的。”

    戚寒枝被他又带回了梅园,这园子里静得可怕,此刻只有沈青被绑住四肢捆在椅子上,沈青眼里的恐惧让她身子战栗。

    “沈青说,你想跑,还求着她帮你?”裴卓像是单纯地在提问,戚寒枝一言不发,却懂了沈青的心思,她根本没打算帮自己,她想把自己变成一个“逃妾”,唱一场戏给裴卓看。可是沈青太低估了戚寒枝对裴卓的意义。

    裴卓笃定地开口:“她想害你,可你也有错。她犯错伤害不了我,可是你犯的错伤害到我了,所以你得受到惩罚……”

    戚寒枝脊背一寒,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心中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这不是戚寒枝第一次来死囚的牢房,却是她第二次见到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裴卓抱着她从昏暗的阶梯一步步地往下走,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身边的惨叫声凄切得撕心裂肺。

    裴卓的声音幽幽地响起:“贤王府是诛九族,府里上下一共二百八十七人,除了死去的那些,这里还有一百四十八人。寒枝,你数数,人可是齐全了?哦不……这里还多了一个。”

    一百多人衣不蔽体地挤在三个大铁笼里面,如同待宰的牲畜,丝毫没有尊严。这些都是她的族人,她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在一个穿着血衣的男子受刑时终于断掉,她疯狂地捶打着裴卓,哭着喊道:“我不想再看了,裴卓,我要杀了你,或者你杀了我吧……”

    裴卓毫不在意她在自己身上造成的伤害,轻轻勾唇,道:“你看,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竟然是在这里。”

    戚寒枝只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那个跪在地上衣衫褴褛的,是她的未婚夫宁南侯府世子宁玄安。

    她其实很少见宁玄安,但他的温柔早已刻在她记忆中。记得有一年冬天,她染了风寒,没有胃口。宁玄安绕了大半座皇城为她买了许多可口的小食,他进不得她的闺房,又怕扰了她休息,于是在寒风中整整站了一个时辰。他那么喜欢这个从小就和自己定亲的郡主,只想能多看看她。

    宁玄安心地良善,甚至常常会害羞。可如今,他毫无尊严地跪在地上,身上没一块好肉。宁南侯府竟然也牵扯到了削藩中!

    “裴卓,你停下来吧!你让他们停下来,求你了……”她惨白着脸恳求道。裴卓微眯了眼,道:“好。”却仍不忘同她讨价还价,“那寒枝还走吗?”

    她疯狂摇头。裴卓叹息一声,声音低到淹没在哭声中:“我用你喜欢的方式,你永远都是避着我,还不如用你厌恶的方式,至少你会牢牢记着我。你讨厌我也好,恨我也罢,对我而言,你能在我身边就够了。”

    那一晚没有月色,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戚寒枝整整痛了一夜,裴卓用牙齿在她身上留下一个个烙印,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目光却出奇地温柔。最后他们十指相扣,戚寒枝痛呼出声,他也不禁意乱情迷:“寒枝,记住我,永远别忘了我。”

    她眼里含着泪,清冽的眼里满是恨意。

    戚寒枝睡熟后,裴卓慢慢睁开眼,黑暗里他只看得见她的轮廓,却不妨碍他眸中似水的柔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守着她一辈子,一年前就知道。

    “你还记得我吗?”其实他是问她是否记得一年前越古寺中的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那是裴卓人生最狼狈的一刻,他奉命剿匪时,被丞相楚煜安插在身边的卧底所害,险些死在岐梓山,无奈只有跳河逃生。等他力竭游上岸的时候,已经去了半条命,伤口被泡得发白糜烂。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不远处越古寺的红梅开得明媚灿烂。

    梅香清冷,支撑着他走了很远一段路,意识模糊之际,他被一个温热的身体抱住,姑娘眼睛上蒙了白纱,笑声干净清脆:“抓住你了。”

    她才抱到这具过于高大以及湿漉漉的身体就立刻放手,慌张解开白纱,梅花雨下,她眼里仿若含了漫天星海,美得惊人。裴卓才看了一眼,便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醒来时,裴卓只听得到侍女们争先恐后地调笑声,戚寒枝的声音却仿佛格外特别,让他一下就能分辨。她娇斥道:“你们这些死丫头不许胡说,要不是你们使坏,我至于抱住他吗?要是被母亲知道,他可就惨了。可不能害了人家啊。”说完,她撇嘴看了裴卓一眼,道,“便宜你了。”

    戚寒枝让人把他的手脚绑好,又道:“他手上虎口处有很厚的茧,定是习武之人,万一是坏蛋怎么办?”倒是个聪明的姑娘,但说是这样说,她暗地里还是给他请了大夫来治伤。

    裴卓也不知自己为何鬼迷心窍,明明极其厌恶别人近身,却任由她叫人将他绑得结结实实。他假装昏睡,鼻子却闻到一股好闻的清香,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戚寒枝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快点儿好起来呀。”她只能让这个人自求多福,她是跟着母亲来寺里上香的,第二日便要离开。

    第二天裴卓醒来,挣开身上的绳索。彼时戚寒枝早已离开,他愣怔地望着手上偷来的香囊,粉色的香囊乖巧地躺在他的掌心中,角落里绣了“寒枝”二字。

    时隔一年,裴卓仍觉得一切过于荒诞,他只见了她一面,只听了片刻她的声音,可是有人只需看一眼,就注定沉溺。他将怀中的人搂紧,仿若还能看到她蒙著白纱抱住他,声音欢喜:“抓住你了。”

    寒枝,他默默地想,你抓紧一辈子好不好?


    自那夜裴卓强迫了戚寒枝以后,两人的相处模式彻底发生了改变,他仍然毫不掩饰对戚寒枝的喜欢,戚寒枝却不得不掩饰对他的忌惮与恨意。

    不久后戚寒枝听说,将军夫人沈青疯了。

    她直觉这件事儿与裴卓脱不了干系,这个男人就是疯子,人命在他眼里过于轻贱。这样冷血的一个人,此刻却小心地端着一碗粥喂她。

    见戚寒枝半天没张嘴,裴卓皱眉道:“不合胃口?”戚寒枝赶紧摇头,否则下一刻他便会迁怒府中的厨子。

    戚寒枝扫了眼屋子里琳琅满目的珍宝,终于决定问他:“沈青的事儿……是你做的?”

    裴卓墨色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眼里看不出情绪。她抿唇,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谁知他将她抱过来,一吻落在她的发间:“是我做的,寒枝,以后我喂你吃饭的时候不要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戚寒枝憋红了脸,被他噎住。无关紧要的人?同时她的心里不免泛出寒意,沈青作为他的妻子,还是贵女出身,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手,那么还有什么能够约束住他?

    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裴卓为她裹紧披风,摘了几朵梅花别进她的鬓发。这一刻他眼里的温柔清晰可见,她愣住,握紧的拳头里,指甲刺痛了掌心。

    她轻轻开口:“你去忙吧,我赏一会儿花,这花很美。”

    往日裴卓忙的时候,也必须要求抬头便能看到她。此刻听到她说要赏花,他却柔和了眉目,看着一片娇艳的梅林,心中隐隐欢喜,含笑应了她。

    殊不知那年越古寺一别,他回府便魔疯似的种了一院子梅花,只不过之前总觉得这院子里有缺憾,如今她站在树下,人比花娇,那个缺憾终于变成完满。

    戚寒枝待他走后,沉下心,四处看了看梅花林,才从唇齿间发出几不可闻的口哨声,接着,一只在空中盘旋多时的灰色鸟儿应声落在她的手上。

    她从鸟儿的翎毛中取出字条,纸上只有零星几个符号,却让她悄然弯了眉眼。那是她父亲用来与亲信交流的密信符号,如今的署名是戚钰。戚钰确实还活着!

    他在信中表示他尚且安好,可将军府戒备过于森严,他根本进不来。但半月后春寒一过,天子定会带领臣子去“春搜”,那是宣国皇帝狩猎的时间,一定不会改变。围场外围有条河,彼时他会在那里备船,让人接应戚寒枝。作为上将军的裴卓肯定会去“春搜”,所以戚寒枝得想办法让裴卓带着自己。

    戚钰也知道族人和宁玄安的事儿,事实上,这些人就是为了引诱他上当才留到了现在。而他深知阿姐的性格,因此在信上说“你离开了,我们才能无所顾忌地救出他们”。

    戚寒枝捏紧手中字条,鸟儿随即飞走。

    讨好裴卓对戚寒枝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把她看得比眼珠子还紧,却也比心肝还珍重。自打将她带回将军府,虽说没给名分,但他对她可谓有求必应。其实她毫不怀疑,她就是要他正妻的名分,他也会二话不说给她。

    讨好裴卓对她而言也无比艰难,她一看见那张脸,便会想到那日他提刀闯进王府,满身鲜血的模样,那是她亲人的血。

    戚寒枝不待见他,因此大多时候面对他的讨好都是冷着脸。她明明是那样爱笑的一个人,看着他时眼里却像淬了寒冰。她思及戚钰的话,知道自己得变一变,因为皇帝带妃子出行“春搜”也就罢了,臣子顶多带正妻儿女,她于裴卓而言无名无分,她想跟着去“春搜”就得费一番心思。

    晚上就寝时,戚寒枝没有再表现得厌恶抗拒,虽然她早已知道,即使她反抗也收效甚微,这个男人有很强的占有欲。她今日一改抗拒,轻轻环住裴卓的腰。裴卓惊喜得弯了眉眼,脸上的喜悦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孩子气。

    “睡吧,今晚不碰你。”他满足地将她抱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谨慎地维护着这份温情。戚寒枝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眼里的情绪莫辨,最后慢慢合眼睡去。

    过了几日,裴卓送了戚寒枝一把琴,一把戚寒枝再熟悉不过的琴。戚寒枝愣怔地抱着手上的琴,这是八岁那年,母亲送她的礼物,她长大后舍不得丢,便一直留在闺房中。王府被抄后,她什么也没能留下,如今却有了这把琴。她抿抿唇,忍住泪水。

    戚寒枝给了裴卓自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裴卓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美妙得几乎要飞起来,倘若此刻她让他造反弑君,他恐怕也会傻傻地往外冲,更何况,她的要求并不过分。

    戚寒枝说:“裴卓,我不逃跑了。你带我出去透透气吧。”她垂下头,又道,“往年这个时候,父亲该带着我去‘春搜了。”

    裴卓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他轻轻揉她头发,道:“好。”

    戚寒枝紧紧地抱住怀里的琴,像溺水的人抱紧最后一根枯木。


    裴卓果然应诺带了戚寒枝一同去“春搜”。

    “春搜”的场面很热闹,男子个个着骑装,会骑术的女儿家也都打扮得英姿飒爽,坐在了马背上。戚寒枝脸上蒙了面纱,一直待在帐中,将逃跑的路线在心里摹画了一遍又一遍。

    狩猎结束以后,会有一场皇帝举办的庆功宴,裴卓不敢轻易离开,那时天色也黑了下来,是她逃跑的最好时机!

    她深吸一口气,心跳如擂鼓地溜了出去。

    这是戚寒枝第二次逃跑。无边黑暗的夜,仿若永远看不到光明。寒风肆虐,她边逃跑边想,裴卓总不敢追上来吧?皇帝绝不允许臣子在狩猎以外的时间带着武器,除非裴卓真的不要命了。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嗓子里火辣辣地疼。身边戚钰的侍卫鼓励道:“郡主再坚持一会儿,世子就在船上。”

    他的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动静。两人均是脸色一变,侍卫当机立断:“郡主先走,属下断后。”

    戚寒枝咬牙往前跑,身后像有一只巨爪,要撕毁她所有的坚强。

    直到她被一支利箭射中小腿,看着不远处船上的光芒,彻底陷入绝望。这个男人疯了!他宁愿冒着引起皇帝猜忌的危险,也要将她困在股掌之间!

    “寒枝,你怎么总是想着离开我呢?”裴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阴冷至极,戚寒枝听见他一字一句地道,“要是你再跑,那这双腿也不必要了。既然你那么惦记你弟弟,到时候我把戚钰抓来陪着你好不好?”

    戚寒枝遍体生寒,他竟然用戚钰来威胁她,她觉得自己快要被他逼疯了!她崩溃地哭出声:“我再也不离开了,裴卓……我永远也不离开你……”

    裴卓缓缓地笑了,只是那笑里有几分苦涩,唯有他自己清楚。

    他的前半生太不顺遂,庶子出身,靠着狠辣的手段一步步地往上爬,让那些多嘴的人再也不敢出声。后来做了将军,他惯于粉饰太平,仿若那个骨子里残暴狠戾的人不是自己。 很早以前裴卓就知道,戚寒枝是他这辈子都不能触碰的东西,那是他看一眼就会上瘾的毒,一旦触碰,便再也无法放手。

    可她兜兜转转来到自己的身边,裴卓这辈子都不可能放手了,她恨他也罢,恐惧他也罢,唯独不能离开他。他觉得自己早晚会疯,或者现在已经疯了。

    牢房中的一百四十八人加上寧玄安,都成了戚寒枝逃跑失败的祭品。他带着她站在血泊中,不允许她有一丝一毫的退缩,那满地鲜血浸湿了她白色的裙摆,染成一片血红。

    这些人里,有人在她小时候抱过她,有人忠心地伺候过她,如今他们眼里只有恐惧以及对她的恨意。她永远都忘不了宁玄安最后看过来的眼神。他明明已经那么狼狈,可那双眼睛依旧那么温柔,如同当年她还是小孩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他的玉,他揉揉她的头发,说:“寒枝,不怪你。”

    怎么能不怪她啊!

    戚寒枝哭喊过,跪下来哀求过,裴卓却依旧冷冷地看着,眼里像是有凶兽在撕咬,到了最后也不知谁的心被伤得更厉害。

    戚寒枝哭到最后终于麻木,她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恨到每一寸骨血都在叫嚣着杀了他。她睁大眼睛想将这景象牢牢地刻进脑海里,等到他们的哭喊声彻底消失的时候,她闭眼轻轻地环住裴卓的腰身,道:“回去吧,我再也不离开了。”

    从那以后,戚寒枝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变得极其爱笑,一改之前的冷若冰霜。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极其愉悦。她以前从来不问裴卓要东西,但现在她会要贵妃看上的翡翠,会嫌裴卓的三个小妾碍眼,会缠着裴卓陪自己玩闹。

    裴卓一味纵容她,她要什么,他便给她什么。她要翡翠,他便无视贵妃的不悦与冷意,求皇上将翡翠赐给他;她不喜他的妾室,他便亲手处置了那三个他连模样都记不住的女子,让她们再也没有办法出现在戚寒枝的眼前。裴卓原本行事处处小心,可是如今三番五次耽误早朝。

    如是几次,圣上暴怒,下令打裴卓五十大板,让他好好思过。裴卓是被人抬回来的,他孤零零地趴在那里,鲜血染红了衣服。戚寒枝仍旧在笑,笑得比任何时候都明媚。她笑吟吟地看着他在睡梦中痛苦地皱起眉,惊醒后却惊慌地唤她:“寒枝!”

    戚寒枝轻声回答他:“我在呢。”

    他这才安心地闭上眼,沉沉睡去。戚寒枝静静地看着一院子的枯枝红梅已经凋谢了。


    她最后一次要的,是他的兵符。

    戚寒枝一身白底红缨对衫,在春色里美得惊人。她长睫微颤,歪着头看他,脸上竟能看出几分天真。窗外百花绽放,房内岁月静好,可惜一切都是假象裴卓知道,戚寒枝趁着他昏睡之时,在悄悄找一样东西。戚寒枝住在他的心里,无论她想要怎样伤害他,都轻而易举。

    裴卓的伤还没有好,他将戚寒枝的手握在掌心里。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软,明明没有一点儿力量,现在却在一点儿点儿地将他推向死亡。

    他知道戚寒枝恨他,可戚寒枝永远也不知道他有多爱她。

    从越古寺回来的那年,他种完一院子梅花,下属也打听到了消息,说她叫戚寒枝,是贤王府嫡亲的郡主。后来,裴卓费尽心思才见了她一面,可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满是疏远。

    他告白时紧张到手心出汗,她却只是冰冷道:“将军还是离我远些吧,毕竟我已经定亲了。”

    她总是那么远,让他永远也靠不近。如今她笑着,让他沉溺在无尽的美好里,他哪里能不明白她的企图。

    裴卓觉得眼睛酸涩,有些脆弱地开口:“寒枝,你再抱一抱我好不好?”

    戚寒枝的笑容慢慢消失,看了他许久,最后夺门而出。他终究没等到这个拥抱。

    夏初时,天气尚未完全回暖,裴卓终于等来了那道圣旨,公公尖细的嗓音念了许久,久到他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罪名戚寒枝偷了他的兵符,趁机给了他的政敌丞相楚煜。她终究亲手把他推下了万丈深渊,奇怪的是,到现在他还是没办法恨她。

    裴卓半跪在地上,他其实没有那么多错,唯一的错,是他与戚寒枝之间,相遇太晚,而他的爱太深太重。

    倘若再早一些,他尚未娶亲,她也并未被指婚,那该是多好的光景啊。

    心中的不甘将他淹没,他夺过外围侍卫的剑便往梅园杀过去。

    他真的好想与戚寒枝在一起,生不能在一起,那死在一起也是种圆满。

    裴卓这些年培养的心腹不少,竟然真的护着他一路杀到了梅园。

    戚寒枝在描眉,她本来就生得极美。铜镜里的人慢慢笑了,美得惊心动魄。她站起身来,看着裴卓一步步走近,他满身鲜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她对于他会来不觉得意外,他这样的人,死了也得拉着她一起。

    只愿她亲手拔出这根刺以后,阿弟能无忧地活下去。

    裴卓慢慢走近她,才一个季节而已,他拥有她,从冬末到夏初,竟然只有短短一个春天。可是他这一生的所有美好,也尽在这短短的一个春天里。

    他俯身将戚寒枝抱在怀里,好想问她有没有爱过自己。可是答案那样明显,他又不敢再问,他这颗心再也禁不起作践。

    裴卓闭上眼,想起那年在越古寺中,她扑进他怀中,岁月那样美好,她也那么快乐地说 :“抓住你了。”他又想起她睡觉时其实很不规矩,老是半夜滚进他的怀里,害得他也睡不好。但是他的心里还是觉得温暖。她爱笑,真心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很美的月牙兒;她也很挑食,偏爱酸与甜的口味……

    够了,他心想,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寒枝,最后再抱抱我吧……”像那年一样,他浑身冰凉,她扑进他的怀中,仿若带来了所有的温暖。

    戚寒枝始终没动,眼眶却有些酸涩。

    裴卓没再说话,用力扭动床头的机关,然后将戚寒枝抱进去,自己却站在外面,眼神很温柔,最后竟慢慢地笑了。戚寒枝的余生没有他,一定会很美好吧。

    机关慢慢合拢,他提剑冲了出去。

    戚寒枝看见的最后景象,是天边残阳映在他冰冷的甲胄上,她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尾声

    戚寒枝最近的记忆越来越不好,前日她起床时,又忘了戚钰外出经商去了,拉着小侄儿和小侄女问戚钰去哪里了。

    小侄女奶声奶气地回答:“爹爹走时告诉姑姑了呀,他很快就会回来啦。”今日戚钰果然回来了,推开门,发现戚寒枝还在午睡。她睡得越来越久,似乎总是不愿意醒来。

    戚寒枝睁开眼后,却不认他是戚钰。

    “阿姐……”

    戚寒枝后退几步,避开了他。她连连摇头,将手比在肩膀的地方说:“你才不是阿弟呢。阿弟才到我肩膀这么高,别想骗我!”她发间明明有了几根白发,行为举止却像个孩童。戚钰知道,裴卓死后,她便生病了,记忆越来越差,这样下去,说不定谁都不记得了。他心里既酸楚又惆怅。

    下午,他把最小的孩子抱来陪戚寒枝玩儿,她很喜欢这个小男孩,也愿意同他讲故事。

    孩子亲昵地抱着戚寒枝,道:“姑姑,这次你换个故事吧,你讲个将军的故事吧。”

    将军……将军……

    多少年前,有人蛮横不讲理地闯进她的生活,郑重地开口:“还有件事儿很重要,你得记牢了。”

    闻言,她真的屏息去听,却见他斜斜地靠在门上,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温柔的剪影,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他说:“我叫裴卓,你一定要记牢了。”

    我叫裴卓,你一定要记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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