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吊篮上衣服被汗湿的工人正在谨慎的安装着玻璃幕墙，紧贴着楼层边缘的脚手架上两位工人正在钻孔安装加固角架，几栋框架大楼中间的场地上正兴建着有喷泉荷池绿廊的特色花园，小型挖掘机挖出一个个坑来种植着白玉兰、五角枫、栾树、冬青等观景植物。一辆装载着消防管道的货车缓缓驶近，叉车将其卸下后一路倒回了地下车库存放。在车库顶墙需要抹灰的前期，云彩和姚斌将一包包玻璃棉从地下室转运至各个楼层。每当把材料装进电梯的时候，总会弹出一团团灰尘，开电梯的妇女急忙的避让着。
一群西装笔挺，皮鞋油亮每月巡逻一次的甲方领导东瞅西看后各自专注的交谈的施工进度和成平格局，领导们走到那个楼层，那个楼层的施工人员就会停止作业。在切角铁的管工会立即停下整理着施工区域的碎铁料，避免切割机产生的噪音影响领导的交谈。转运水泥的工人会暂时换个地方干，避免滋生的粉尘落在领导们干净的衣帽上。做通风的工人会停下手头的活计，避免扛着梯子脚手架或是线管碰到领导构成误伤。视察的甲方中有一位穿着穿着商务衬衫身材高挑面容自信的女人，民工们的眼神总是滴溜溜的瞅着这女人，说是领导的私人秘书，还互相侃谈着要是自己也有这样的秘书该多好。
每逢领导来检查的时候，之前七零八落的铁管及保温棉变得井然有序，如蜘蛛网的东一根西一根电箱连接的长线也整理的顺溜起来，满地的泡沫碎屑及线头被清扫的干干净净。领导出现的时候，纵使在地上施工也需要系上安全带，正确佩戴好安全帽及反光背心。
“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检查的马上到了，赶紧下来，把地上的垃圾赶紧收拾一下，快点”工头不耐烦的对云彩夫妇呵斥道，“行行行，我们这就下来” 姚斌允诺着，“别干了噢”工头转身离开走向楼梯道的时候，夫妇俩并没有立即下来，而是依旧在干着，因为每次说检查的马上到了，实际上都是至少半小时才会到，所以他们计划将这一块小区域施工完再下来收拾垃圾。
多数时候，夫妇俩并没有单独住一间宿舍，而是跟诸多工友们一起住四个架子床的八人间，夫妇俩住着最角落的一间，架子床由两张床单档上，留出一个小门。之前是云彩睡下铺，姚斌睡上铺，但自从丈夫摔伤后，两人换了位置。尽管姚斌干活的手法跟骨折之前一样的利索，但他已然扛不动一包棉板了，但凡每次搬运材料的时候都感觉如泰山压顶，但都咬牙坚持着。好多个阴雨天的日子，支撑着他腰部的脊椎也会隐隐作痛，身体的每况愈下让姚斌感觉自己干不了几年了。尽管如此，想到仨孩子马上就要成家了，心中便没有太多的牵盼了。
（十六）
巍巍巨轮载着大型桥架在激流涌荡的珠江口缓缓行驶，从蔚蓝海中伸出支撑大桥的立柱如同巨人的双腿坚如磐石般挺立着，人工岛上的站房中夫妇俩正在有条不紊的为新风管道进行保温施工。那是夫妇俩最引以为傲的打工经历，跟着成千上万的工人们一起建设着港珠澳大桥项目。每一天他们都能看到海上的日出日落，海岸边缘灯火辉煌的珠江两岸演绎着一场资本的盛会。
光着脚丫的妇女带着孩子在海滩上玩沙戏水，一公里外临岸的海港城正如火如荼的建设着，巨型起重机将冷却机组吊至楼顶，瓦工在给地面铺设着大理石，戴着白帽的项目经理在督查施工质量，随即便又来到云彩夫妇干活的位置，用强光手电照了照对他们说别把龙骨踩掉了。在青岛海港城施工的时候，夫妇俩每天一边干活一边可以远眺蔚蓝的大海和沙滩上悠闲的人们，他们也曾臆想着要是可以跟着仨孩子们在这里玩耍该多好。晚上热闹的海鲜夜市肥头大耳的胖子在跟一位妙龄女子谈笑风生，惬意的享用着美味的大龙虾和扎啤。附近游人稀少的巷子深处小饭馆内，云彩将啃完还剩一半的鸭腿夹给丈夫，他们将一瓶啤酒分着喝，还炒了一道最便宜的海鲜(香辣花蛤)。
在建大兴机场的航站楼内，槽钢在强烈的日光下变得滚烫无比，穿着厚厚披衣的焊工依旧细心的焊接着钢架之间的衔接处，焊条点上钢壁生出刺目的火花遗撒在管道上，巨型送风管道的下方是一抬抬升降机。尽管升降机左摇右晃，但在厢框里的云彩依旧娴熟的将棉板扣在管道上。“哎，你好，下来一下”戴着白帽的安全员在下面喊着，云彩贴上胶带加固后便压下把手，升降机慢慢降落至六米以下的地面上。“你有高空作业证吗”安全员问询到，“我有证件的”云彩从兜里掏出了出入证亮示，“不是这个，是高空作业证，没有高空作业证是不允许上升降机的”安全员严肃的说，“我这会开的，没事的··” “不行，你先停了，前天在东区大厅还有人从升降机上掉下来了·” “哟··”
云彩之所以选择高空作业，是因为五百一天，不少男工友们恐高不敢上升降机而选择在一些较低的区域施工，但看到那些吊装的工人都是在升降机上施工的，她心里便不再有那样多的顾虑。起初刚开始上升降机的时候也是一点晃动就让她蜷缩一团，生怕会侧倒，但慢慢的发现就跟树木一样，不管怎样的摇摆都不会倒下。所以她和几位年轻胆子大的工人选择在升降机上作业，同样一天，比在低空区域干活多一百块钱，这也是她的主要动力。
从港珠澳人工岛码头到青岛海港城，从大兴机场到国贸CBD，以及兰州的万达广场、深圳的平安金融中心等一个个城市地标建筑的竣工，又是一个匆匆而过的五年。这五年，夫妇俩跟着同乡的包工头们东奔西走，干活的踪迹遍布了大江南北。这五年，他们还清了房子的贷款，家里也购置了冰箱彩电，空调洗衣机等电器产品，也顺利的为仨孩子的毕业提供了强大的后盾。内心善良的秀芳也顺利实现了当护士的愿望，虽然工资不高，但日子稳定，老公对她疼爱有加；秀叶大学毕业后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虽有着令人企羡的收入，但三天两头的加班让她压力倍增，不过她始终保持着勤勉认真的状态完成领导布置的任务；没有顺利考取大学的秀清尝试了不同的行业，虽然均以失败而告终，但在不断的试错中学得不少的经验。
深夜十二点，心梗的老人紧急送往医院，夜宵吃到一半的秀芳便跟着同事们马不停蹄的移动着病床，准备着各种手术器械，稍微缓和后随即又进行各种CT检查。还未喘口气便又送来了酒吧里打架斗殴的青年，额头都被酒瓶子砸的鲜血淋漓，秀芳弄来一块又一块的纱布被溢出的血染红，她思忖着这样俊朗的青年为何要打架，以后就留下伤疤了真是可惜，清洗伤口的时候青年身体抽动了一下，但忍着没有叫出声音来让秀芳很同情。凌晨的时候，又送来一位疲劳驾驶发生车祸的司机，整个腿都瘫痪了，秀芳麻利的剪开血淋淋的裤子和上衣，将吸氧管插在病人的鼻孔上，医生小心的进行缝制··。忙完这些的时候在急诊科上夜班的秀芳明显有些眼昏疲惫了，彼时天渐渐放亮了。有时候晚班一整夜都闲着，有时候却忙一宿，工作两年来，起初的时候秀芳看到一些鲜活的生命瞬间离世就十分的同情怜悯，时间长了秀芳也觉得释然了，但并不是麻木，而是一种宽慰。看到了这样多生离死别的场景，秀芳也仿佛对人生有了全新的体会，世事无常，健康才是最大的幸福。
周五晚上十点，通勤班车已经停运，园区的员工也明显减少。楼层里依旧灯火通明，上洗手间的时候，洗手台前一身素雅长裙装扮的秀叶浇了一点水在自己的额头希望保持清醒，随即又回到了工位上认真修改着PPT中的新产品实施方案，以便主管周一开会使用。她端起绿萝下文件夹旁的速溶咖啡喝了一口希望继续保持着状态进行改善，力求完美。直到深夜十二点的时候，她才从公司楼下打车离开。午夜，外面的街道依旧灯火通明，途径商场的时候，看到数对情侣和不少学生从电影院出来，还有几位貌似也加完班的部门小分队去了海底捞。她在酝酿着一个人的周末该如何度过才不会孤独。
每天秀清都会拿着卷尺前往楼层的住户里测量空间的大小，经过几年的实践和后期对相关资料的查找学习，秀清基本一进屋子看到的第一眼就能模拟出大概装饰的几种风格，不用再回到家里用电脑反复的制作修改后跟客户提交方案，往往最后纵使做出了合适的方案，客户也摇摆不定的联系了别的供应商。而今，秀清自信满满的跟客户商榷者如何更换吊灯，改装后的沙发电器如何摆放，怎样好看又实用，针对不同的客户群体秀清都会根据对方预算及年龄快速的整理处方案，结果便顺理成章的签下不少单子。他还喜欢摄影，尽管生活在小城市，但他也会偶尔去大城市参观一些展览，来增添自己的艺术品位。
生活的负担逐渐减轻，仨孩子也日渐稳定，夫妇并未因此而闲下来，依旧在工地上日复一日的干着。除了辛勤的上班外，逐渐兴起的网络短视频也使得夫妇俩声十分沉湎。好多个休息的时候，夫妇俩相对无言，各自默默地刷着短视频。姚斌还不时的上传自己诸多上班生活的场景画面，希望引起网友们的关注。不论是中午吃饭或是下班在宿舍中，姚斌总是不停的刷新着自己上传的视频获得了多少网友的浏览评论。在互联网上，他看到一些草根农民工发了诸多有趣的视频引发了不少的关注，他于是也萌生念头，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上班之外的时间都是在刷视频，晚上宿舍熄灯后也在刷视频。由于姚斌的手机屏幕在干活的时候摔碎了，但考虑能够正常接打电话输入汉字，未曾更换，以至于晚上浏览短视频眼睛经常产生叠影重重的效果，久而久之，看东西极其模糊，导致晶状体蛋白质变性而发生混浊，最后引发了白内障，在干活的时候险些因眼神错觉踩空坠落，便回家治疗了。
云彩陪同姚斌治疗结束后，考虑短时间内丈夫眼睛不能接触粉尘，只能在家休整，但妻子云彩依旧没有闲着，而是再度出来打工。最初的时候打工是为了挣钱养家，但现在，她发现呆着就会浑身疼痛，体力不支，感觉回到工地干活，起早摸黑，在脚手架梯子上爬上爬下很好的活动了四肢，也不再感觉有那样多的不好反应了。而今，年轻的民工日益减少，反而妇女多了起来。几年前的时候，在很多工地施工云彩发现就她一位女工，略有几分羞涩。而今抹灰的有一半都是女工，在云彩的带动影响下，她同一个县上的诸多妇女也纷纷来到工地。在兴建的泰康金融大楼，尽管丈夫不再身边，但跟同乡的诸多女工们一起说说笑笑，上班的日子过的充实。由于云彩是老手，她的工资自然比同乡的女工高出不少。
2020年盛夏，所有工人们正在自己的岗位上井然有序的施工着，突然接到上面通知说工地里有疑似新冠确诊的患者，工人们都被班车拉回指定的隔离住所，但两天后检查原来只是一位57岁的工人普通发烧。因为考虑之前都是大龄群体易得新冠，工程项目部因担心再次出现类似情况发生，明令禁止55岁以上的男工和50岁以上的女工在现场施工。重新上报了工人的身份信息后，约有十分之一超龄的工人不得不突然下岗辗转至其他工地，而刚过完五十岁生日的云彩一时陷入了彷徨。“应该没事，毕竟都干了这长时间了，保安不会不让进”同乡的包工头对云彩说，之所以舍不得让云彩离开，因为大夏天干岩棉的工人太少，云彩的同乡女工和男工友都是做橡塑保温，尽管岩棉工资高，但实在太伤身体没人干，而云彩干的又好又快，所以小包工头千方百计也想着让云彩留下。
在小包工头给了保安一千元的好处费后，虽然能够在工地里继续干活，但云彩心里也滋生了隐忧，她一直想着给秀清在市里买套房子，但现在还差很多。如果能给秀清在市里买套房子，那样他就能很快的结婚，自己就能抱上孙子，到时候就不用在出来挣钱了，而今秀清一直没有对象，老二秀叶也是独自上班十分的坚毅的生活着。
（十七）
当秀芳看到母亲体检报告的时候，发烫的血液涌向脑海，一度的瘫倒在椅子上，目光陷入呆滞的状态。检查的结果是尘肺病三期，冬日的阳光从玻璃窗照进屋里，一群麻雀从灰绿的松柏上飞向城市边缘的丘陵地带。很小的时候，母亲在冬日的火塘旁一针一线的为自己做棉靴；初中时候，担心自己吃不好，大老远的从家里煮鸡汤带到学校；高中的时候，为了给自己攒够买学习资料的钱，扛着一袋袋的玉米卖到粮站。大学期间，当家庭无法支撑自己继续念书的时候，母亲又一次单枪匹马的去工地里干活，将辛苦挣来的钱一次又一次的汇给自己和妹妹弟弟们。结婚的那天，当亲戚朋友们都沉浸在欢乐之中时，秀芳看到人群中的母亲总是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水，往事一幕幕在秀芳的脑海里翻腾着，她不能这样的失去母亲，她要让母亲好好活着，她心里的信念很坚定。
“我才不住院呢，我现在好好的，干甚要手术呢”检查结果出来后云彩表现的很不在乎的样子，“妈，你这个不能拖的，得早点治疗，越晚就越麻烦”秀芳语重心长的说，“哎哟，我才懒治的，我现在不是都还好好的，要是治了我怕反而把我治出病了”云彩坚定的回到。
实际上，自从三年前喉咙内总是感觉有异物的时候云彩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到后来早上痰中带血，声音略微嘶哑的时候，她的担心逐渐浓烈，但看到仨孩子都这样的稳定，她又不想将自己异常的状况跟孩子们诉说，她觉得可能是简单上火的因素，也许过段时间就会康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越发的喑哑无力，吃饭也只能吃一些容易吞咽的食物，她常常喝生姜水红糖凉茶希望能降火，但终究都无济于事，有时候白天的痰液也是鲜红色，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体状况的恶化，但又不想让孩子们担心，一直瞒着，更不想做检查。
直到女儿秀芳说她所在医院赠送免费体检的时候，结果一出来，秀芳瞬间深深体会到母亲在工地上的种种不易，除此之外，母亲还患有一些妇科的疾病。但这些都不致命，云彩并不害怕生病，只是担心因为自己的病情而花掉不少钱，那是给秀清买房子的钱，她不想动。她也不想给孩子们带来任何的麻烦，毕竟自己也年龄大了，只要能坚持活上两年，看到秀清结婚有孩子了，秀叶找个好婆家，这一生便了无牵挂了。而现在若是手术治病，万一钱花了，还没有成功离世了，那该有多遗憾。尽管丈夫和仨孩子再三劝说，云彩还是坚决的不想住院治疗。
（十八）
新修建的水泥公路如同裙带一样缠绕在山腰上，绿油油的草木如地毯一样延展在山野中，一只体毛银灰的野兔从种植着果园的田埂穿过公路至灌木葳蕤的沟中，一辆二手的家庭车沿着虬曲的山路缓缓上行，拐过一棵皂角树，山村还在，但围绕其间的竹林、椿树更加挺拔茂盛了。十多年前在皂荚树冠下可以看到整座老房子的墙体和门前的柴堆，而今透过茂密的树干，仅能瞅见屋顶的石板和上半部分斑驳的墙体，嫣然变成了林中老屋。山中的公路罕有车辆通行，商务车停放在门前的老树下。秀芳拉着两岁的女儿上了石阶，秀清将做完手术出院的云彩背上了石阶，姚斌在后面护着，慢慢的坐在秀叶从后备箱拿出的轮椅上。老房子依然还在，边角的石板坍塌了一部分，墙体也裂开了道道缝罅，爷爷端着茶水颤颤巍巍的走来，门前的樱桃树上开出了似雪的樱花，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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