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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东北部有个城市叫做斯特拉斯堡,隔着一条河,和德国相望。二战后,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欧洲委员会、欧洲人权法院、欧洲反贪局及欧洲议会等多个欧盟合作组织均在斯特拉斯堡设立总部,所以,这里又叫做“欧洲第二首都”。1898年,阿尔伯特·史怀哲在这里求学,曾经住在德国伟大文学家歌德寄居过的“旧鱼市36号”。读史怀哲自传《敬畏生命》的时候,我常常就停留在这样的地方。一个人到另外一个地方停留,求学或者工作,哪怕是路过,竟然可以和全世界的伟大人物发生一点关系,实在是令人非常感动和神往的事情。所以,我也就明白了徐志摩在伦敦留学时候那“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竟然是要在焦急的等候里遇见当时著名的女作家,来自新西兰的凯瑟琳·曼殊菲尔德。如果是旅行,一脚踏进旅店,或者不远处街角的咖啡馆,老板会热情地告诉你,这里曾经有历史上某个著名人物来过,你坐的位置又恰好是那人物当年坐过的,或者经过你自己的阅读,资料上的查询,知道所住的正好的名人的足迹所在,这对于旅行来说,应该是蛮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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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怀哲的自传,一开始就谈到他自己的基督信仰,以及富于学术分析的一些《圣经》见解,这个特色随着自传的展开,一直在强化,很多时候,一些篇章就是极好的专题论文。如果一个读者并非基督信仰者,这样的篇章要读下去会头疼的,所以,阅读这样的事情,即使遇到经典,也有“跳跃”的动作,像我这样《圣经》读过很多次,在教会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读过不少关于基督信仰的经典作品的读者,在阅读史怀哲的自传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跳过”。这是阅读时候不得已的事情,更何况一个完全对基督信仰陌生的读者。不过,有三点值得特别注意。第一是史怀哲在基督信仰过程里的批判性,也就是他的独立思考能力,他一度和教会发生很多理念上的差异,所以,当他决定去非洲当丛林医生的时候,并非以传道士的身份,而是以医生的角色来完成的。第二,他一直坚持基督信仰的福音实际应用方向,而并非教义的研究,这一点构成了他一生务实和实践的精神,也是他敬畏生命哲学里对于世界和生命肯定的源泉之一。这也是最令人感动的地方,甚至在今天,如何传基督信仰的过程里依然有着巨大深刻的启发意义。第三,对于任何一个要进入史怀哲的人生世界的读者来说,如果不了解基督信仰就是史怀哲的生命基石,那么,最终的阅读都会被瓦解而支离破碎。而单纯的一点是,只要在阅读的整体背景上明确基督信仰和史怀哲的关系,就足够了。所以,阅读很多时候造成一种深刻的挑战,根本原因在于读者和作者完全不在同一个信仰层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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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3月,史怀哲夫妇被辗转羁押到圣雷米战俘营。令史怀哲极其惊讶的是,当他走进居住的房间时,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铁炉和烟管道仿佛早已见过:
最后,谜团终于解开了:我之前曾在梵高的一幅画中见到过!我们入住的这栋大房子以前本是一座修道院,外面的花园被高墙围了起来,直到最近还关满了精神病人。而梵高也有被羁押于此的经历,并以手中之铅笔使得这个荒废的房间名垂千古。跟我们一样,当年每次刮起密使脱拉风,他也曾因冰冷的石地板而深受其苦!跟我们一样,他也曾在高墙内一圈一圈地不停踱步!
这是一种怎样不得安静的记述,时间把一个人的生命和另外一个人的生命,借助于不可预见性的因素安排在一个地方。空间上如此紧密的呼吸令人窒息,而同时都拥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宿命论的悲伤。所以,旧鱼市36号,对于年轻求学的史怀哲来说,带着一种激动的情感,而此刻,颠沛流离于慌乱时代里不得自由的灵魂,究竟是悲愤而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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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个故事是,史怀哲在巴塞罗那遇见了高迪这个建筑史上最疯狂和前卫的建筑艺术家。他们在世界上唯一尚未完工就列为世界遗产的伟大建筑圣家族大教堂的工棚里聊起了天,关键是他们的亲切程度表现在接近于老乡一样的强调。要知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能够以相近的腔调来聊天,这需要怎样的机缘啊!史怀哲详细记述了雕刻作品《逃往埃及》里面耶稣所骑毛驴的来源,高迪不无幽默地谈及当时人们把所有的毛驴都牵过来给他审定,结果大失所望。高迪是这样来理解耶稣所骑毛驴的:
要知道,玛利亚和婴儿时期的耶稣所骑的毛驴绝不会是一头健壮的优良品种,它理应看上去瘦弱,老迈,萎靡不振,并且必定是面孔和善,通晓世事。这样的驴子才是我苦苦寻觅的对象。最后,我终于发现它给套在一名卖漂洗砂的妇女的轻便驴车上,低垂的脑袋几乎触及地面。
要知道,当我一开始接触这个故事的时候,立即就想起了和他们同时代的法国伟大乡村诗人耶麦(1868-1938)。耶麦是法国旧教派诗人。他笃信宗教,热爱自然,他的诗把神秘和现实混合在一起。他的诗大都写得质朴,很少有绚丽的辞藻。作品有《早祷和晚祷》(1898)、《裸体的少女》(1899)、《诗人与鸟》(1899)、《基督教的农事诗》,以及奠定他文学成就的《春花的葬礼》。耶麦最为传诵的诗歌是他那首关于“驴子的诗歌”:
《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
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
它沿着冬青树走着。
它提防着蜜蜂
又摇动它的耳朵,
它还载着穷人们
和满装着燕麦的袋子。
它跨着小小的快步
走近那沟渠。
我的恋人以为它愚蠢,
因为它是诗人。
它老是思索着。
它的眼睛是天鹅绒的。
温柔的少女啊,
你没有它的温柔,
因为它是在上帝面前的,
这青天的温柔的驴子。
而它住在牲口房里,
忍耐又可怜,
把它的可怜的小脚
走得累极了。
它已尽了它的职务
从清晨到晚上。
少女啊,你做了些什么?
你已缝过你的衣衫……
可是驴子却伤了:
因为虻蝇螫了它。
它竭力地操作过
使你们看了可怜。
耶麦的影响,我曾经在几篇文章里谈过,比如写《雨巷》的诗人戴望舒,比如北京那个死了后要求朋友在葬礼上朗读耶麦的诗歌的诗人苇岸(他要求朋友朗读的告别诗是耶麦的《为同驴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祷》)。
所以,当我在傍晚晚霞如血液一样凝稠的时候,读到最后一页,我不仅仅为史怀哲“敬畏生命”的哲学思想和坚毅的实践精神所感动,而且为他在自传里所谈及的那些一再令我们敬仰的伟大人物和他之间的奇妙关系所打动。正是这些富于感情的生命插曲,这些能够驱动一个读者不断拓展思想的旷野的因素,这些始终能够让仿佛一个经验至醇的潜水员一样的读者不断获得阅读上的共同体验,才丰裕了一个读书人的精神生活,很安静,很富足,很遥远而亲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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