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死地祈祷的人们,常常视爱做沉重的锁枷。
得与不得,不过是沉溺或者窒息。
生之女神用以遮蔽死之迷人神光的,正是爱的裙裾。
可是神光竟偷偷舔舐这动人裙裾。
狂魅之火轻轻叹息,在最幽深的角落,
吐出隐秘世界最深的疑惑。
第一章
1.
轮椅上的魏克立捏着拳头,额角上青筋虬结纠缠着暴起多高。三天了,他所谓的妻子终于摇摇摆摆的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了,正费力地从后座搬下一个大大的扁箱子。上次出门时穿的那件短裙在秋风里露出两条笔直的腿。这两条腿现在弯曲着,跟重量拉扯着抗衡着。箱子在车门处反复被卡住,折腾着横过来倒下去。
沈雪虽然三天没回来了,可依旧光艳照人。长长的栗色发卷规矩地左弯右绕,且还是不减那股张扬的烟气。十年了,这个下海十年的女人还是好看,并没有像魏克立又害怕又期待的那样染上恶病之后满身蛆虫悲切地死掉。看着跳荡着的栗色头发,他脑子里忽然想起沈雪第一次烫卷发的那个下午,正是那天,他的靠山、他的指望、他的厂长、他的岳父在医院的病床上嘶嘶地倒着气,口水从嘴角挂下来,眼睛里全没有活泛的气息。而他手里攥着老头儿的停职通知书脑子里一片空白。
采购路上醉酒后的车祸没要了他的命,可是这一张薄薄的纸片上鲜红的印章和新厂长的签字却压碎了他脊梁里最后几节还能动的骨头,他甚至听到了咯嘣嘣的山响。眼前最要命的是,两个男人的医药费再无着落了。而妻子那厂子招待所经理的工资也岌岌可危了——新厂长交给沈雪那张东西时搁下的话也砸断了她一身的傲骨。三天水米未进的结果是决绝而颤抖的红唇,烫弯了的头发,描画了的眉眼,还有一身紧身短裙。她打算为老爹争取医保不要断的最后希望。那一天起,她的头发再也不是如瀑的黑发了。
从招待所房间出来的沈雪,告别了新厂长得胜后轻佻的丑脸,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皮肉生涯。厂里的招待所、附近的宾馆、甚至家里都飘荡起沈雪廉价香水的特殊气味。摇着轮椅走到哪里都能听见、看见男人们的讪笑,还有女人们望见他时脸上现出来的那令人作呕的神情。魏克立有时会想,这娘们不知道是糟蹋了她的一身白肉还是终于不再耽误自己的一身白肉。对这个厂里最负盛名的美人儿的幻想,以前总是飘荡在厂里的每个角落。人人都觉得娶了这位厂长千金,不只前程锦绣也是艳福无边的。可家里两个男人同时住院的医药费撕下了她最后的脸皮。从此她的艳名更是确信无疑的了,人人都知道,她的腰身多细,后背右边第三根肋骨下有一颗怎样好看的红痣,也知道她那身天赐的好皮肉上有淤青有紫红却永不会结疤,永远惹人痛苦地垂爱。
沉重的一声闷响,箱子终于落了地。“真他妈废物”,沈雪的嘴里吐出这样一句之后,就咣一声甩上车门,走到靠门边的展示柜里去找胶瓶饮料来喝。出租车喷出的尾气模糊了地上箱子的轮廓,随之就被风吹散了。魏克立这家小区车库里的小超市货品寥寥,坐着轮椅不方便在这三排货架间腾挪,于是便常发现丢了东西。谁都可以来欺负这个轮椅上的笨角,有些半大孩子还在他身后学沈雪叫他死废物。而现在这句,魏克立却觉着格外刺耳。
“他妈骂谁呢!好几天不回来干他妈什么去了!怎么不死外头!”
“滚你妈的死废物!还他妈他妈的跟我说话!今天给你脸了!我骂自己关你屁事!几天不回来咋了?用你管!给我死远点!”沈雪又烦又燥,刚下车那摇摇摆摆轻巧的样子都沾上了口红的怨毒,又像被紫色的睫毛膏厚厚糊满了似的黏腻烦闷。
“你这箱子里买的啥?为啥不直接送回家呀,我这没地方!本来轮椅就够占地方的了。”魏克立脑子里混沌沌,像有血液沿着脖子上的大筋往上冲、敲击着脑仁儿一样。一扬手,他拉起运动服的帽子粗暴地扣在头上,躲在阴影里那双枯井样的眼睛望着地面又好像望着虚空。
“睁开你的废物眼睛给我看好了!那是你的玩意儿,往家拿个屁!”沈雪拎着雪碧踩着咯噔咯噔的鼓点从门里出来,抬起右脚在箱子上蹭掉鞋底沾上的糖纸。糖纸在风里忽闪两下,露出箱子上轮椅两个字。
魏克立本想趁着这回发作的硬气再多骂几句,看着这俩字忽然就又软了回去。他把头发抹了两抹,让视线里的箱子更清楚一些。确实是轮椅,代替这把坐垫穿了洞、右边胎充不了气的废物。他就这么定定的看着箱子,脑子里想着一会儿在手机里给沈雪打上几句柔和的话,献上几个谄媚的字眼儿。尽管他常在心里骂她是婊子是贱人,是没有廉耻的骚货,是不尽义务还穷凶极恶的母老虎,可只是一张电费的条子就可以让他的嘴角淌出恶心的话来。辛苦的宝贝、亲爱的娘子、还是那么美的天使、献身取义的好人、不离不弃的伴侣、辛苦的大人、死废物最离不开的亲娘。今天用哪一句呢。
这种思考确实该用苦苦思考来形容的,他想着。他献祭给沈雪的这些词句里,都渗着他从心底里翻腾出来的恶毒气味。说不定家里两个男人都是被她尅的呢?厂里采购科长是多好的美差啊!厂长呢!更是每一日都耀武扬威!老岳父甚至娶个小妈来分享他权柄的炙热。可是他魏克立上任一年就出了车祸!他那好岳父丝毫不嫌弃他带来的拖累,总是在劝女儿隐忍,这绝好的树立名声的机会如何可以放过呢?厂子养一个废人不难,可让厂里人都看见咱的好德行,却是难上加难的。对截瘫了的魏克立不离不弃是多好的话柄!可是这慈爱的老岳父刚刚送走那些前来探望女婿的人们,转身自己就倒在地下了!
一定是她沈雪咒的!她看不上魏克立了!老爹不肯帮她清除毒疮她一定恨疯了,所以他这老爹才会脑血栓,一定是的!更不要说小妈卷着家里所有存折金银跑了呢!说不定也是跟她一起演的戏!不想给他治病演的戏!活该她又被她小妈骗!活该她最后除了那间她老爹彪炳廉洁的唯一破房子之外狗屁没落下!她的死老爹更绝!那么多钱都去存起来,不买房子不买车,怕人举报怕人知道!结果呢!不知道那小妈在正跟谁一块享用这些笨蛋的脑子呢!
歹毒又混乱的事情和话语在脑子里翻来滚去时,五十米外小区门口一声巨响。门口保安飞跑过来喊他:“老魏!你家咪咪让车撞了!”魏克立没有像平常那样对“咪咪”这个名字破口大骂,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对别人喊这个名字厌恶和难堪。此时他脑子里炸开了锅,一个一个片段冲到他的眼前,一声一声咒骂堵着他的耳朵。她会不会死?流血吗?洗刷得掉耻辱吗?还剩下一个肾脏或者俩角膜可以卖钱吗?她活着吗?得摇着轮椅去送汤喂药接屎接尿吗?两张轮椅这回都有主人了吗?
保安推着他的轮椅磕磕绊绊地往门外跑,门卫处的斜坡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上去又从门外颠下来。观望的人还不算太多,他隔着山跨着海地听见门口饭店老板娘尖着嗓子在喊:“死人了!快报警!”
保安奔进门卫室去了。魏克立哆嗦着手紧紧扳着轮椅扶手,眼珠子干疼地迎着几米外车头下露出来的泡在血里的栗色卷发。血管里的血液都凝住了,空气里的风也都停了,却还是留下巨大的呼啸和轰鸣,停在耳膜上却要钻进他脑子里。只有地上那些血在横着淌竖着飘飞,眼前一下子就只剩下血红一片了。
那个保安再回来时,瞪大着眼睛盯住魏克立,他怎么也不明白看着媳妇被车撞的男人怎么会不哭不喊也不上前去看。即便这个媳妇靠着卖自己换钱的事情尽人皆知,可眼前这男人也太不爷们了!就在那儿看,呆在那不动!可让他更不可理解的是,挨了一巴掌之后这男人甚至摇着轮椅回去了!一边高一边低的轮椅在刚刚汇集过来的人堆里挤挤挨挨、歪歪斜斜地钻过拦车的横杆底下,轮椅扶手撞到了牵着孩子过来的张姨,张姨护着孩子一顿爆骂他好像也没听见。确实是个废物确实是个废物!咪咪还守着他?她被撞了他都没掉个眼泪疙瘩!
魏克立这会儿逆着人流往回摇。往日难于掌控的轮椅今天像发了疯似的费着他那从骨髓油里榨出来的最后力气,颠颠簸簸的路更是照着他的废脊梁狠狠地发泄着怒气。摇,拼命摇!离这个娘们越远越好,这回远到地狱里去啦!摇,拼命摇吧!晦气、怨愤、爱情、耻辱、狡诈、肮脏的污水、横流的口水、泼天的忍气吞声和低三下四的祈求都越远越好!进了车库小超市的门,魏克立狂乱地推掉桌上显示器前摆着的水瓶、泡面盒子、计算器还有不知什么废物,一把抓起遥控器,狠命按住关门的按钮,然后手一松,开始在轰然降落的黑暗里腐烂下去。
2.
耳边多么清净。没有讪笑怒骂的人声,没有喷吐口水的响声,没有高跟鞋踢踢踏踏的混乱,没有十年来各色人物嗡嗡的耳语和淫笑。黑暗里的魏克立脑子中忽然泛起一种久违了的欢快,混杂多个片段的复杂情绪夹着各种声响在漆黑的狭窄空间里奔撞孟浪。有初见沈雪时她雪白整齐牙齿间的动人乐章,有飞黄腾达时分逝去二老入梦时的恍惚词句,有酒桌上杯盘碰撞的人声鼎沸,有刹车片的高声惊叫和警笛的哀鸣,有监护器单调的叹息,有殷红唇膏盖子掉在地上的脆响,有卧室里时而欢快时而悲切的淫词浪语,有盘子碗飞速撞上地砖粉身碎骨的惨叫,有接连摔破的啤酒瓶子认命了的哭号。
可怕的高声呼喊穿透卷帘门,惊飞了门外绿地上觅食的麻雀。大群的麻雀飞起来又转而都落在一棵柳树上叽叽喳喳,好像在讨论即将到来的严冬里将何处安栖。可黑暗中的魏克立不知道。小区门外的喧闹和忙乱他也不知道。时间怎么爬过去的他也不知道了。
“操!你他妈是不是拉在裤子里了!”硬撬开的卷帘门下,王超然扳着轮椅扶手,踢开门口的易拉罐和掉了漆的电水壶,试着把魏克立推出这间臭气熏天的小车库。“好好的车库他妈给我造成啥样了。”借着外头的光亮,王超然才看到这个在车库里躲了两天的人现在的鬼样子。头发乱成鸡窝一样,鬓角上还挂着方便面碎渣,运动服上一圈一圈的水印子泛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脚上的黑运动鞋还挂着些呕吐物,原本盖在腿上的破毯子一大半都卷进了轮子里,歪斜地遮挡着秽气。
王超然确实应该生气。这是他的车库——半租半借。还有魏克立现在住的房子,也是从他这租来的,这会儿不知道又是什么爷爷奶奶德行?不过他也懒得生气。这些教授爹娘留下来的房产和那些保险一样,就是为了让他活得洒脱些的。当然洒脱!每个月去一次保险公司前台,自然有一份保险金在那里等他——爹娘为了让他每月有钱领,分十二次买了不同月份领取的保险金!还有里头挂着的终身医疗险,让他永远不需要为活下去发愁。
可惜的是,直到这两位教授生命的终点也不知道,他们四十六七岁上才迎来的独生子究竟为了什么永远拒绝工作。那半年的工作时间里不顺心吗?他的领导没有因为厚重的礼物而青眼相加吗?上下班路上开的车没有配自加热座椅不舒服吗?学校图书馆里还有他没看完的书不舍得放手吗?他常去的网球场有他心怡的女孩让他不舍得走开去工作吗?然而这些疑问永远不会从王超然口中得到答案。
即使是亲手带大王超然的保姆崔阿姨也不清楚里头的原因。她只知道王超然辞职之后连续几个礼拜只关在屋子里。络腮胡子逐渐连上了鬓角,耳朵后边却冒出好些杂乱的白头发张牙舞爪地四处打探。眼皮也忽然就多了好几层,每天泡在浴缸里的次数越来越多却好像怎么也没洗掉脸上的那些灰。一米七八的个子配上了让人担忧会挂不住裤子的水蛇腰,干瘪的肋骨下头挂不住一丝肉了。肚脐边上丛生的毛发显得更加密实却明明孤清的要命。他不哭也不笑却从来不拒绝三餐,睡眠还出奇地好,不再夜里忽然哭叫甚至不需要在房间里留灯了。他再也没在客厅沙发里倚着自己的肩头睡过觉,当然也再没进过父母的房间。从小到大流口水和嘬手指的怪癖都奇迹般痊愈。崔阿姨本来担心的事情后来也都没有出现。王教授夫妇先后病逝,王超然没出问题;长时间窝在家里的生活也没有让这孩子抑郁、自闭或者发疯;王超然更没有辞退年纪越来越大的自己,钱还反倒给得越来越多了。留在乡下务农的儿子得以供养自己的孩子上了王教授夫妇曾经任教的大学,每周还都会来看看自己,这也全都要感激王超然的洒脱——毕竟沙发上总睡着旁人会让主人不舒服吧。所以才会经常出去喝酒吗?王超然会不会其实并不愿意孙子来留宿只是不忍心开口呢?他什么时候会开口呢。
或许就是这样的人,才会是魏克立的酒友。两个人经常坐在超市门口,大口灌着啤酒,摞起来的包装箱权当是桌子,花生滚在上面两个人也照样大把抓起来扔进嘴里。他俩玩那些很老的游戏,在超市里的电脑前呼呼喝喝,魏克立不再介意车库里的拥挤和一直四散的潮气,王超然也好像忘记了租约过期了多久。两个人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就只是玩游戏喝酒骂娘。唯有一次,王超然酒后居然当了一回沈雪的恩客,进了家门的魏克立抄起桌子上折了尖儿的水果刀嚎啕大哭,不知道该给谁的心上开一道口子。魏克立怒骂沈雪卑鄙骂沈雪想毁了他所有的活路,骂王超然是不长狗眼的公狗,吃屎都不知道挑一挑。宿醉中的王超然满心里都是难受,堵在嗓子眼里的那些水草一样的字句搔着喉咙也刺痛了喉咙,可最终他都咽下去了。一年的房租就这么免掉,龌龊的人们用着最龌龊的借口才能给自己留下一口活气,要是大家都一身骚就能扯平,又有什么不好!于是魏克立和王超然就又是哥们了。一起跳过屎坑子,一起骂过臭婊子,一起喝下过掉在酒里的臭虫子,别的都他妈不是事。
可现在不成了。魏克立颓了。萎靡在破轮椅上的这副骨架儿上一点儿招人怜招人恨的肉都没剩下了。王超然一路骂着一路想着沈雪的事,用自己腰间的钥匙捅开了魏克立的家门。
里头没有一点人的气味。经常睡在轮椅上的魏克立显然不常回来。客厅里沙发上的布罩连个褶子都没有,瓷砖落着薄薄的灰尘。衣架上沈雪两条裙子瘦削地吊着,魏克立换洗用的毯子在朝阳的方向上散发出阳光独有的气味。厨房里,不锈钢的锅盖在低矮的灶台上映出冰冷扭曲的影子来。垃圾筐里七八个捏扁了的易拉罐还有三个玻璃酒瓶上盖着些茶叶末。卧室里的窗子还开着,秋天的空气大摇大摆地灌进来,带着些不知飘飞了多远终于有了着落的风尘。床上还是铺着三层床单,最上层的素色床单洗的透出了底下床单紫红色的花。
王超然把魏克立扔进浴缸里,扒下来的衣裤连同脏污得要了人命的纸尿裤直接塞进了垃圾袋踢到了门外去——味道太难闻了。冷水哗一声砸得魏克立醒转过来,大声叫喊了几声之后又在温水里安静下去。但是眼里跳荡出了几缕活人该有的气息了。
王超然挒着魏克立的膀子让他立在浴缸里坐稳免得他淹死,深色的水滴顺着他的头发滴下来,混着脸上的眼泪鼻涕一起消失在出水口的黑暗里头。“沈雪真死了吗”,魏克立忽然问道,声音里没有颤抖也没有眼泪该有的咸味。“啊,当时就死了,救护车拉走估计就进太平间了。警察没来找你吗?隔壁粮店两口子以为你没在呢,警察砸超市门来着啊。”
“不知道。没听见。”魏克立抹掉脸上的水,“我该哭还是该笑呢?她他妈还是我初恋呢。”
“你还是别笑了,你他妈这比哭都难看。”
“上沈雪时啥感觉?你还记得不?”魏克立忽然抬起头看王超然,头发上的水流下来,漫过眼角曲曲折折又跨过颧骨,在腮帮子上的凹陷里汪住又漫出去,顺着脸上的沟壑一路横行。
“去你妈的!还他妈提这事!滚滚滚!”
“我得记得她的好啊,她他妈值钱啊!”
“操!死的怎么不是你!太不是人了你!我操你奶奶操你爹!”
魏克立挨了骂之后收了声,可嘴还咧着,像是在笑。他扶着浴缸沿弓起背,摸索着堵住下水口,在渐渐涨起来的水里伸手捏了几把自己干瘪的腿。那两条腿只要很少的水就已经可以浮起来了。腿上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布满褶皱,红红青青的血管潜伏在底下。手上虎口处隆起了发达的肌肉,上臂和肩膀上也还能看出一点肌肉的轮廓。可是肋骨格外突出,和腿一起看很像骷髅,能够找到几乎所有的骨头。肚皮凹陷下去,肚脐干瘪地搁在上面。背后顶出来的脊椎骨可能是常年摩擦的原因,颜色非常深。
看着这幅佝偻着的躯壳,王超然骂不出口了。他觉得如果自己拖着一副这样的壳子,可能早就死了,根本不可能熬过十年。可是自己跟他真不一样吗,除了这一身包扎在骨头上的衣服?
魏克立抬起头,看着坐在马桶盖子上的王超然,“我他妈早就死了。留到现在的骨头就是撑着我媳妇那一身好皮肉。”他忽然又很用力地摇了摇头,“也不对,我死了,她可能还是能活得挺好吧?比如上你家当个保姆?你看她收拾屋子多干净。”魏克立鼻孔挤出来的冷笑很黏腻,停留在空气里,遮住了两个人的眼睛。
“我刚看见超市门外有个轮椅箱子啊”,过了半天,王超然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
“新给我买的吧。买完就死了。”
“她对你还不错?”
“她有时候巴不得我去死,有时候又盼着我长生不老。她说她为了我和他爸才开始卖身,可是能过正经日子时候她也从来不愿意。经常出去挨了打挨了骂回来她还笑,好像她自己过得越惨就越美得慌。他爸死了以后我以为她要收手了呢。结果她挨打挨骂时笑得他妈更欢了!”魏克立又笑了,笑得又冷又瘆人。
“出来吧,水太凉了。一会真他妈死里头了。”王超然扯掉轮椅上的旧垫子脏毯子,从餐厅椅子上找来一个干净的坐垫,把魏克立扔进轮椅。魏克立颤抖着撑直身子,又伸手从墙上低矮的挂钩上揪过一条毛巾胡乱地抹着水。半天了,才摇着轮椅进了阴面的卧室,粗硬的喘息声混着轮椅敲击地面碰撞柜子的声音慢慢地从门里爬出来。
王超然走到冰箱前去找啤酒喝。他俩对饮过很多次,可都是在超市里。现在他只想要喝些酒来逃跑或者冲撞。他听着门里那些闷闷的声响心里好像连一条缝也没有了。这家伙要完了吧?
3.
魏克立对王超然而言,当然算不得朋友,王超然从来都不需要朋友。他需要的就是跟自己气味一样的烂泥。垃圾和垃圾在一起就理所当然的成为垃圾堆,可以呆在那儿静静腐烂,而不需要被抛来踢去了。
三年瑞士,三年日本,两年美国。药学院的教授爹娘游学、做交流学者的时间里,王超然偷偷进入了别扭的青春期。喝酒时骂娘,打架时大喊操你爹的王超然其实并不明白这两个字的真实含义,毕竟这两个人实在陌生。只有崔阿姨总是陪在身边,做饭洗衣,挨打挨骂却也从来不会还手。崔阿姨的眉骨、左手食指、腰骶椎、小腿迎面骨都曾经挂彩,可她绑着绷带也还是要挤出笑脸来给这个魔王的。初中就换了四个学校,赔的医药费不计其数,甚至连女孩子也被他用钢管打断过手臂。王超然还是不哭不笑,也不抱怨也不害怕。账户里的钱只要划走就会补充上来,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
直到爷爷奶奶去世,再没人来管束没人来劝阻时,王超然反倒越来越消停。该上学上学,该回家回家,偶尔用很难听的话骂身边所有人但却再也懒得动手。那些从前一起截钢管藏砍刀的家伙们渐渐越来越远,只有他在酒精浸泡里在爹娘的胡乱保护里混完了学业,在烟雾缭绕里对着电脑吆五喝六。家里常备着几套键盘鼠标供他摔打撒狠,电脑屏幕也是在拳头击打和啤酒浇灌里越长越大了。可崔阿姨还是会心疼他,当他在梦里哭醒去狠命嘬手指的时候,当他拳头又露出骨头茬的时候,当他不敢关灯睡觉的时候。
“超啊,你也出去走走吧,今儿外头太阳多好。”崔阿姨陪着小心问,“晚上早点回来就行,今天小满也来,一块吃点红烧肉啊?”
“烧个屁。给我备两箱酒,买个面包得了。把门给我关上。”王超然忽然又摔了椅子晃出屋来,“算了,我自己去找地儿吧。给你们家小王八蛋带好吧。”崔阿姨知道王超然今天晚上又会在车库里打一夜的游戏了。
“你不腻啊!总是一样的游戏,一样的人物,你上我这连喝的酒都他妈每回一样。”魏克立也理解不了这个祖宗。但他知道只要王超然心情好,就还是可以聊上几句的,“祖宗祖宗!我不问了!残疾人也打啊!我残疾我残疾!”拳头只落在腿上和胳膊上时,表示王超然不是真的生气,没错。
“闭上嘴。我不想听声儿才来的。”
“上超市躲声儿?你是不是也有病?”
“就你这地方也叫超市,你也好意思!卖那两瓶水三根冰棍还不够交电费的。去死吧你。”
“死不起呀,要死得起早死了。”魏克立低下头去,坐在门前太阳里捏自己的纸尿裤。“操,出来,我进去一会儿。”
每到这时,王超然绝不会多一秒钟停留在椅子上的。窜窜蹦蹦出了门,又给了轮椅一脚,“你真恶心。我说没说过,你太恶心了。多摇几圈能死啊!去厕所啊你他妈的!”
王超然不知道,当然也就相当于没人知道——总也不爱开灯的魏克立是怎么在这破轮椅上完成那一套费劲的动作的。但发青的眼圈和剧烈起伏的胸口还是让王超然觉得自己有两条好腿还是不赖的。可终究又有多好?管他的。就像不用管美国总统换了谁,不用管现在房子多贵,不用管谁谁的女朋友哭着求着要钻石手表,不用管今天明天哪里吃哪里睡,不用管医院里护工懒不懒老爹会不会长褥疮,不用管心梗时候他娘那药瓶里还有没有药丸。
王超然有一天忽然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这他妈算是活着吗?也吃饭也喘气也能跑也能跳,但胸口里是空的。那个空间不能装下好酒坏酒,不能容纳好烟坏烟,也不想谁也不怕谁。脑子里每天转的只有脏话和能扦合今天明天或昨天今天的那些游戏、烟酒。连女的也不想。别人总是跟发了情一样的岁月里,他自己也还是没什么波澜。看着色情电影偶尔也可以痛快发泄疏导一番,但没有这些的时候也从不觉得自己哪儿不舒服。看着那些像公狗一样到处闻四处嗅的男人们,他打心里觉得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可是省下来的时间又能用来做什么呢?不过是换个样子被撕碎被浪费。像垃圾堆里的嗡嗡,像破酒瓶子的叮当,像破衣烂衫的咔嗤,像废纸和烂塑料袋的稀里哗啦。
可除去这个垃圾堆,王超然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地方可呆。他试过酒吧,但讨厌那些盯着男人钱袋子的娘们也讨厌那些盯着女人屁股的男的。他试过电影院、KTV,可是一到男欢女爱、其乐融融的场景和歌词他能想到的全是脏话。网吧里的烟味在肺炎了之后也跟着别的烟屁股一起成了鞋跟后沾着的大便。那些吃吃喝喝的饭店、小摊,也都没有给孤身一人还喜怒无常、流里流气的家伙留下一口气可喘。
只有这个垃圾堆。两个垃圾一起发酵变臭,一起忘记外头还有太阳有月亮,忘记外头还有别人来来去去、死死生生。情绪不好的时候,各种箱子罐子都是沙袋。心情好的时候,对着隔壁粮油店大喊大叫吓得守摊大姐宁可回家照顾二胎也不在店里等活儿。对着小区绿地爱尿就尿,哪天忽然动了正人君子的心眼,也会穿过后门去物业的卫生间方便一把顺便闻闻人间烟火。
神仙。俩人喝多了的时候就会这么大笑大叫。沈雪在谁床上?管他。小满又偷拿了钱?随便。人人都在骂这两个神经病,可是在这俩神经病眼里,整个世界都他妈的神经病,何止你我。
吃了便玩,玩好了就喝,喝醉了便睡,睡醒了骂人,骂不痛快了上手动脚,痛快了冲澡、晒太阳、喝酒。世界怎么样都是狗屁。
想着这些,王超然在魏克立家的沙发上睡过去了。脚架在茶几上,靴子尖上的泥离纸巾盒子还剩了半寸。半夜里被冻醒的时候,四下里被楼外的路灯和远处的车灯照得好些东西都反射出淡橙色的光晕。他忽然想去看看魏克立是不是已经死了。可魏克立不在原本一直住的朝北那间屋里,却有轻微的声音从南面传出来。
魏克立趴在沈雪的床上,怀里抱着揉得乱成一团的床单、被子,身上赫然穿着条裙子。他直瞪着双眼,张着嘴深深浅浅地费力喘着气,好像稍不留神游丝似的气就会彻底断绝。
王超然吓了一跳。可是变态俩字一闪就退到了淡橙色的墙壁后面,因为那件裙子,是沈雪的,她穿过很多次了。裙子很长,可以一直拖到沈雪的脚背,腰身和臀上的褶皱很密集却也非常轻盈。现在裹束着魏克立的两条废腿和断腰,却完全贴不到皮肤上,空空洞洞地,像隐藏着巨大的哀恸又像被人彻底遗忘了那般空落。
拍开了门边的开关,王超然终于看清了魏克立一双深陷的眼。黄黄的眼珠镶在红血丝上,满床一丝一缕的头发,纸尿裤的包装纸跟枕头一起堆在床边地下,床单子褶皱里糊着不知是口水还是眼泪的什么玩意,显然是腥臭难闻的。佝偻着背的魏克立手里还攥着一把头发,而该长头发的脑瓜顶上除了斑驳地现出来的头皮还能看到有血印子沟沟壑壑。
“把那个电话给我吧。我求你。最后一回。”
“他们不一定真能安乐死!犯法!说是能行,谁知道是不是拉走了卖器官去了?你是不是疯了!我师姐就是骂我呢!哪他妈能是真的啊!你起来,别他妈吓唬我了!要疯去疯人院,我这房子住过婊子再住过疯子,再他妈死过人,真就没法要了!我操你大爷!”
“你手机里明明就有。以前就他妈七个电话号,后来是八个。多出来那个肯定是!我求你了,给我吧。我求你了,祖宗!”
王超然的脸上居然痒痒湿湿的。师姐的好心好意和狼心狗肺都不要紧了。重要的是现在这个存在手机里的QQ号真的能用上了吧。给两个人。
4.
请填表格。
我们是两个人。
一起填完之后发回来审核。
真能让我们安*乐*死吗?这玩意犯法,你们真能干?
我们的确尚在实验当中,但是药物是确定无疑有效的。我们只是尚且没有办法取得资质。
所以即使我们被卖了器官被卖去挖煤也没人知道呗。
若你尚存顾虑,可以考虑电、煤气、楼顶、河或者湖。
没劲儿折腾。只想不用费劲不用难受,就只是死就行。
请先填表格,要看看是不是能够被纳入到考虑之中。善良,但不谋杀。若你的情况不符合我们的条件,恕不接待。
你认识药学院的邹阳吗?女的,还是回民的那个?
她有建议给我们。也给我们药物方面的支持。无论是谁,我们要看表格决定。我们善良,但不谋杀。
请王先生完善最后一条,描述您的生活状况。魏先生的资料已经通过审核。后续会有电话联系。
生活无忧,暴力倾向。没有爱好,没有交际圈。极少有性欲及其他任何欲望。童年没有亲属陪伴,跟保姆长大。不工作,有爹娘遗产有收入。没有近亲还活着。没有活下去的动力和理由。没有任何期待和快乐。没有烦恼,没有疾病。没有心。没有活着或死了的感觉……
接下来做心理测试题的时候,王超然摔了三个酒瓶,又踢破了一摞纸壳箱。魏克立在轮椅上却好像很沉静。只有键盘鼠标的咔嚓声,不再有哭号或抽噎。
终于完全弄好之后,已经是第二天半夜两点。中间魏克立又换过三次纸尿裤,王超然口头问候了电脑里那人所有亲属的生殖器。王超然啃过面包,魏克立喝过两瓶可乐,去物业卫生间两回还带过一次开塞露。门外的新轮椅箱子被踢爆撕碎,新轮椅现在已经带代替了电脑前破了皮的椅子。门口来买盐或者矿泉水的人被骂走了三位,接回来的肮脏字句劈头盖脸却意外地甘之如饴。
此刻一切都静了下来。电话什么时候才会响起来?QQ再没有过声音,是不是从物业扯过来的网线已经被拔了?电话充电器怎么会掉到了电脑桌后面?插头上沾着的东西真够恶心。所有啤酒都流干了眼泪一样委屈地趴在各种角落,白酒瓶子摔破三只,地上的玻璃碴和别的垃圾一起被踢到门外。货架子被推倒,原本就只想地方大一点没想到翘起来的三角铁支脚总是勾住轮椅轮圈。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界都他妈会一起完蛋的。
身份证再没用处了吧。魏克立看着上面的那张无耻的脸,怎么看都是不相干的人,现在坑坑洼洼的光头,才应该是真神。王超然剃头的手艺实在烂得可以,可是那几道血痕带给自己的分明是痛快的感觉。当温热的血淌下来,沈雪的栗色头发又在跳荡了。当血流进眼睛里,反倒洗去了栗色现出了黝黑的光泽,他甚至舍不得眨眼。怀里王超然甩过来的旅行袋怎么也塞不满。牙刷牙膏,纸尿裤,一件背心。还有什么是要带的呢?电话里说了,三天的备品。三天,多好。
成堆成山的三天在废脊梁上碾压过来又冰凉梆硬地刮擦过去,留下来的是脸上、腿上、腰上、前胸后背甚至头顶上的千沟万壑。那沟沟缝缝里结着的不光有血痂、灰土块,还有口水干儿、眼泪渣子、胡茬儿、吐出来的胆汁、哕出来的心气儿甚至扣碎了、捻化了的脸皮。现在,一切都要完蛋了,一起腐烂吧。
“你送我去就回来吧。那些个钱啊、房啊等你啊。”王超然用眼睛里的笑和嘴角的哭来回应魏克立。随后拿出手机,最后呼出一个号码。
“师姐,在哪儿?
“你还记不记得老头老太太那一堆宝贝儿放哪儿了?房本,对。
“对,还在那儿,这几年我就没动过。
“没啥事。我联系你那同学了。”
手机里尖锐的哭声怎么就变成了沙哑和颤抖,王超然心里扎进了锐利的光,可他努力闭住自己的眼,锁住了心上的门。
“你逼我现在就挂电话啊?别哭了。其实老太太没的那时候你不就已经觉得我该死去了吗?我就是才反应过来。现在就去。啥活一天是一天啊,我早就死了!”
王超然发出了很干很短的笑声,“听着,我那挂历底下有东西,你去拿出来。就那本一零年的,对。本来也没有别的挂历了。去找吧。不知道能用不能,不成你就自己想招儿吧。这些就当是我谢谢你当年抱我那一下吧。”
“不恨,谁也不恨。谁也不怪。你又不是我妈!”王超然的暴怒神经忽然亢奋起来,可眨眼之间又很快萎靡下去,“师姐,就这样吧。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
本人,王超然,现将名下所有财产,包括三间房屋及车库两处(地址如下:……),转赠邹阳女士。所有保险受益人一并更改为邹阳女士。
师姐,所有的银行卡密码都是我生日,阳历。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谢谢你那天抱我。抱歉那天哭湿了你的衣服。再买一件呢?所有东西别不要,应该的。你不觉得除了血管里的东西之外,你才更像老头老太太的孩儿吗?对了,你也比任何人更像我爹妈。我不知道这东西哪天会有用,但是求你不要拒绝。也求你不要记得我和所有关于我的事。不必分东西给老崔。谁也不欠谁挺好。
“走。”王超然跟一身休闲打扮的来人一起把轮椅和魏克立分别塞进白色SUV的后备箱和后座里,“熟人有优待呗,还有车来接呀。能不能快点开,我等不了三天了。”
“车程大概一天多点。后面的事情大概两天左右。有点耐心。邹阳也给我电话了,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闭嘴吧你。开车。”
魏克立头靠在车窗上,又下意识摸了摸裆下。又多了一天。何苦呢。现在就撞死不就完了么?像沈雪那样?那一瞬间的疼会不会也像刮破头皮的感觉一样有飘忽又过瘾的快感呢。不,万一很痛苦呢。苦够了。腆着脸伺候这个祖宗好几年了,跟着混个安乐死也对得起自己了。那些对不起的人,就对不起了吧。
车尾猛甩的时候,魏克立头侧面的血痂又蹭出了血,皮肤在座椅上的剧烈摩擦带来了瞬间就消失的惊恐厌恶还有慢慢弥漫开的安稳感受。他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正窝在前后座间的空隙里。他尽量扬起颈子,看到车窗外迷蒙的水汽从灰绿的高处升腾又飘散。痛感过去后,又陷进司机那一罐啤酒的包围圈里,一切都晃眼又模糊。越来越沉的感觉重重压上来。终点已经到来了吗。谢谢你呀,沈雪。你好呀,沈雪。
王超然的啤酒罐子已经被捏扁了,此刻正静静躺在脚下。放低了的座椅边上摇摆的双手撞出的节奏错落真实。驾驶座上的人对着雨中的江流微笑着,忽然闪出来的小小瀑布正跃动着水花,不能停车多望上一眼煞是遗憾。峡谷间的路盘旋着上上下下,江左江右的山石都善待着这看了很多次的脸。江边偶尔有几层楼高的落石提醒着来往车辆的好运气。山间愈雨愈浓重的水汽扑上玻璃又各各紧紧拥抱着跌落,车轮撵过的水滴跟小石子一起缠绵地温润着羁绊着。
地西泮的药力就要过了。该再快点开。山路上的争执绝不是安乐。
耳机里传来了催促的魔咒。另外三波人都已就位了,演员和观众都在期待。有人急不可耐去安然赴死,也有人翘首切盼好戏的开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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