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殷薇薇的生命里,有一种生活的作料,是必不可少的,那便是胭脂。她说胭脂是女人眉间一点朱砂,没有那一点,便会苍白无力。
也许每个女孩子大抵如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可厚非。胭脂是一朵玫瑰,还未见其面,便闻到它的香味,久而久之,胭脂便成了女人脸上一朵玫瑰,争奇斗艳,有的年华已去,枯萎凋零,有的含苞待放,花开正艳。可是,殷薇薇早已过了含苞待放的年纪,正走向枯萎凋零的时候,但是她又不甘心等待着色衰年老,胭脂就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是从南京逃难到上海,本想投奔到姑姑家,奈何姑姑家已搬家,地址全无。自己又身无分文,又遭人骗去妓院,二十块大洋,便把她卖给春芳阁。刚到春芳阁,就关押在小黑屋,她也想过偷跑出去,可是每次还没跑出去,就被龟公抓回来,毒打一顿。
一个月后,她承受不了无尽黑暗和无休止的打骂,便向老鸨投降,做起了这皮肉生意。
天下男人大抵如此,不管是正人君子还是流氓汉奸,只要进了妓院,那种眼睛透出来的欲望,都是赤裸裸,毫无掩饰。本性上来看,男人都是好色之徒,只是看在什么地方,高档餐厅,他们也许风度翩翩,每个人脸上都是君子。但到了春芳阁,一个个成了饥饿的狼。
最初几次,殷薇薇还有点不适应,随着日子久去,也算是得心应手,知道如何取悦这些进出风月场所的男人。有时候逢场作戏,有时候周旋在各种男人身边,欲擒故纵,这些把戏已是她生活的全部。
她生命里遇到第一个心动的男人,便是久经沙场的中年男人,他是个私人银行的高层,每次宴请客人,都会去春芳阁定个包间,而她也是第一次关押放出来所接待的第一个客人。
记得那天,殷薇薇看见老鸨脸上厚厚铺着一层粉,活像京剧里的白脸,笑起来脸上会抖起来,满天飞屑。有时候,她总会想起自己年老之后,成为老鸨这样,尤其脸上那层小丑般的粉扑。梳妆台摆满各种胭脂,对于这些陌生而又神奇的化妆品,她虽然在南京,小时候偷偷溜进妈妈房间,试过几次,总是画成鬼脸般。之后,虽然有用过,但也是轻扑几下,也算遵守父母传统。
二楼包间,朱红色木门,里面挡着一块翠绿色的屏风,共有四块,乌木作架。屏风用西洋的面纱做成的,从左到右,春竹,夏菊,秋兰,冬梅。正好对应,一年四季。这是个雅间,专门给有身份的人聚会场所。
凡是在春芳阁的小姐,都有一个美丽的代称,殷薇薇便有这么一个代称,叫胭脂。因为老鸨看见殷薇薇双颊抹上胭脂,微微娇羞,又看见盒上胭脂,粉红透亮,灵机一动,便算给她取了个雅名。
她开始不明白胭脂这个代称,当她穿上粉色牡丹旗袍,穿上高跟鞋,摇曳身姿从房间出来,全场男人目光转移到她的身上时,有一种骄傲的虚荣,从内心滋生上来,这是个属于女人的骄傲。没有女人不在意自己的美貌,尤其在风月场所,以美貌取悦客人,作为谋生的手段。有人说过,女人美貌是天生的艺术,总有那么一股风流韵味,暗含其中,令人沉醉。
“周老板,这是我们春芳阁新来的头魁,胭脂。”老鸨眉眼鱼尾纹褶起来,笑的很灿烂。指着身后胭脂,介绍道,而在胭脂前面,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头发梳理的油光发亮,戴着一副西洋金丝圆镜,留着横子胡,有点英伦绅士风度。立马站起来,仔细打量胭脂,并且十分绅士,上前与她握手,抬起胭脂的手背,低头轻吻了一下。礼貌请胭脂入座在他身边,便从从口袋掏出几十块大洋,打发走了老鸨。在那一刻,胭脂局促不安,周天贵似乎发现胭脂紧张,左手搂住胭脂,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她迅速平静下来。
那一夜,周天贵为她挡了好几波酒,她扶着他到自己房间,周天贵并没有醉,对于他而言,这些酒只是日常工作必需品而已,他只是想起自己以前的初恋,比如眼前与初恋相似的胭脂。
“胭脂,名字真好。”忽然,周天贵惺忪的醉眼,直直看着她,喃喃说道。她并没有说话,只是扶着他到床上去,盯着周天贵那张略红的脸,她忽然感觉有点心动,已是凌晨。房间里暗黄色西洋灯,照射在她脸上,涂抹过的胭脂,也显得光亮起来。
一宿无眠,周天贵醒了之后,并没有更多交谈,胭脂也只是帮他整理一下衣服,好像这些琐碎的事情,是她份内之事,无需多言。周天贵只是看着她,帮自己整理衣裳,两个人静静享受着这片刻的温馨。
临走之前,周天贵推开门,转头望了一眼胭脂,胭脂微笑点点头,他感觉胭脂的笑,带着莫名的意味,他很享受跟胭脂在一起的感觉,宁静,温馨,但又抗拒。因为她属于所有男人的,而不是他。
之后几个月,周天贵每次宴请客人,总会叫上胭脂作陪。胭脂也从开始青涩,变成现在熟练的老手。逢场作戏,一般都是男人的好把戏,但要论起这样的好把戏,非得属胭脂不可。她脱开幼稚的外衣,呈现出来的成熟,越来越迷人。
“你愿意娶我吗?”激情过后,胭脂用火柴打火帮周天贵点上一根细长的外国烟,烟雾缭绕,似乎模糊他的脸,胭脂希冀问道。周天贵只是静静的抽着烟,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本来有那么一刻冲动,想把她从春芳阁赎出来,娶回家当姨太太。但自己家族的人,绝对是不让的。他无从回答,只是抽烟沉默。胭脂并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自己希望的那一句话,眼神忽然黯淡起来。
半年以后,胭脂每次激情过后,都问同样的问题,可惜每次得到的始终是沉默,渐渐她不在去问他,他也开始有意回避她。
有一天,周天贵喝的烂醉如泥,闯进她的房间,紧紧抓住她的手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然后从行李箱倒出一大堆的大洋,满怀希望看着胭脂。
胭脂忽然退缩了,她没有回答,只是忽然厌倦了这个男人,老鸨带着打手,赶了过来,赶走了周天贵。
那一夜,胭脂坐在梳妆台面前,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她回忆起周天贵临走之前望着她的眼神,是无比绝望,她的心里又是痛恨,又有着可怜。这种复杂的心里,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十九岁跟着他,仅仅因为心动,渴望逃脱这魔鬼般的地方,但他却每次沉默。她的心从开始希冀,变成绝望,渐渐冷漠起来。
逢场作戏不仅仅是男人的专权,也是女人的高超技艺。
他走之后两年,胭脂依然周旋在各种男人身边,成为春芳阁头牌,她学会抽烟,每天寂寞的夜里,便会买一包外国烟,优雅抽着,任凭淡蓝色烟雾弥漫。
对于胭脂而言,周天贵的离去,有那么一点伤感,毕竟他为她付出一切,甚至肯放弃纸醉金迷的富足生活,愿意为她赎身,带她远走高飞。
但拒绝的后果,却需要她一个人去承担的。尤其在这个场合,无所谓是真爱或假爱,只不过一个醒悟太迟,另一个算计太清。
这样日子没过多久,胭脂生命之中闯进一个男人,非但不富有,反而是穷学生,只因陪朋友过来找人,看到他面露害羞找人,就忍不住笑出声。
他在这种尴尬状态,认识了胭脂,彼此之间算认识了,只是一个照面,胭脂就露出风尘味,给他打招呼,调戏一下他。
他慌不择路的迅速逃离,胭脂在背后抿嘴大笑,或许只是寂寞太久,或许只是男人太多,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有趣的男人,还是那么害羞,那么腼腆,好像发现新的男人物种一样,显得格外有意思。
春芳阁里面,歌舞升平,外面是兵荒马乱,每个人都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们也不知道下一秒自己是否活着,能快活一刻,就是最大的幸运。
胭脂也是一样,她已经麻木了,也不相信任何男人,只是穷学生希安,依旧满腔热血,到处奔波,筹集足够钱,为她赎身。
这一点她没有抱多大希望,尤其对希安。他穷书生一个,仅靠教书谋生,能有多少酬金呢?所交朋友也是一样的穷书生。
再过十天,日本就要开始对上海实行大轰炸,成千上百的人,已经慢慢逃离这座城市,老鸨已经收拾好多年以来的积蓄,也把卖身契还给姐妹们,唯独她依旧没给。
只是因为希安,叫老鸨等他三天,便可以帮胭脂赎身。
三天后,希安没有出现在春芳阁门前,胭脂沉默不语,老鸨急的骂娘,时间不等人,现在这座繁华城市,已经空荡荡,只有三两行人在街上晃荡,春芳阁已经紧闭大门。
老鸨见如此情况,怕来不及出城,就跑到胭脂房间,将卖身契递给她,叫她赶紧离开这里,不要等那个背信的负心汉。
说完这句话后,老鸨连夜收拾好细软,门都没得来及关,就匆匆向城外跑去。
这座城市,人越来越少,到处都是枪声,弥漫着的硝烟,笼罩着胭脂。
时间越来越紧迫,六天之后,有士兵在春芳阁门前,贴上封城公告,次日就要封城。
但希安依旧没有出现,胭脂一直在等,每天推开窗户,都会看是否有一个面带羞涩,穿着黑色中山校服,站在春芳阁门前,激动喊着她的名字。
也许希安根本不爱他,也许希安已经逃离这座城吧!胭脂轻轻自言自语道。
周天贵带给过她希望,她亲手掐断了,让自己无路可走。但她不明白,怎么就愿意相信希安呢?
明天就是封城之日,今晚不走,就要葬身于这座城市。
忽然,春芳阁空荡大街上,一个人影拎着箱子,轻轻推开春芳阁,踩着咯吱楼梯,来到胭脂房间门前,砰砰几声响。
胭脂悄悄拉开门,却发现不是希安,是一个中年灰色长衫的男人,带着黑色圆帽,并把箱子递给她。
“你不是希安,你是谁?”
中年男子沉默不言,压低声音说道:“他已经死了,这是他临死前托付我给你的箱子,并叫你赶紧出城。”
胭脂还想问为什么,中年男子已经催促她赶紧走。
凌晨三点,胭脂跟着中年男子坐上最后一趟火车,正好开往南京。
在车厢里,胭脂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有五万大洋,还有一封信,上面有残留的血迹。
两个人都彼此沉默看这封信。
压抑的气氛笼罩在车厢里,中年男子看着胭脂绝望的眼睛,缓缓低声向她说道:“我是希安的叔叔,他为你筹集赎身的五万大洋,居然不顾危险,为日本人刺杀国军的师长。”
只是刺杀行动没有成功,从日本人那边骗来五万大洋,结果被日本情报人员得知,他躲在叔叔家,不幸仍被日本情报人员发现,来不及逃离就被射杀,临终之前拜托叔叔,来找胭脂。
五天之后,南京城传出一件稀奇之事,一个被拐骗多年的姑娘,回家之后给了父母五万大洋和许多金银细软,跳入秦淮河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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