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在双城记里写“这是最好的时代,这也是最坏的时代。”
张成才来深圳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确切地来讲,是来三和人才市场已经整整第七年了。
前几年他回家呆了一段时间,没出一年又回来了,他说还是这里安乐,而今天,正好是他三十岁的生日。
三和有家面馆,一碗鸡蛋挂面只卖八块钱,店家凌晨就拉开了陈旧的卷帘门,门口的大锅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明黄的路灯透过水蒸汽,折射出一条条曲折的线。街道上已经人声鼎沸起来,来来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匆,有空着手,有背着行李箱,有拿着公文包,但无一例外的是,都带着一样漠然的表情。张成才早早地便起了床,掖开发黄的,棉絮都被蹬到一起的被子,从一晚十五的“旅社”走出,他是个有仪式感的人,今天好歹三十了,得找个日结证明自己努力着,而其实,是他兜里已经分文不剩了。
张成才读过书,高中毕业,家里凑不够上大学的学费,拾掇了几件衣服就跟着老乡来深圳了,后来赚够了学费,学校已经把他的学籍给开了,于是就留在了三和。他进过厂,富士康,三星,甚至还有大疆,他说厂里太累了,不得劲,天天上十几个小时班,到了月底也就三四千,后来他就只做日结了,他干过搬运工,装修工,发过传单,干一天歇一天,再后来就只干一天,啥时候把钱花完了,再去找日结。他说这样的日子舒服,逍遥。
可今天似乎不是张成才的幸运日,日结的工作都招满了,张成才在人才市场坐了一上午,看了一部半的免费电影,中午的时候慢慢悠悠地往街上走去,见着个新面孔就问,找工作不,双休,坐办公室。而我,就是这样和张成才认识的。
在小四川饭店点了三个菜吃完两碗米饭还喝了瓶啤酒后,张成才从一个皱巴巴的中华烟盒里掏了根烟出来,朝我一瞥眼,我当即掏出身上仅剩的一张红钞去付了款,张成才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老弟啊,这坐办公室的工作得要本科文凭,你有吗”
我这才得空瞧见张成才手里夹着的红色烟嘴下写着的竟是红双喜。
张成才后来跟我说“老弟,看你这样子就是雏,我这是给你上三和的第一堂课。”我竟无言。
这怎么的也算和这位大神认识了。我也从张成才那学到了很多东西。
譬如龙华公园哪条长凳睡起来舒服且治安很少路过,哪家的床铺不能睡原来死过人晦气,再譬如找哪个洗码仔买六合彩赔率最高。
说到六合彩,张成才还是个赌鬼,有次喝多了张成才趴在我的怀里哭,“老弟啊,前些年在厂里,怎么的也存下了几万块,都买码输了啊,我该死啊”捶胸顿足,涕流满面。第二天就给我发来微信“老弟啊,昨天梦着这一期六合彩的特码了,你借我两百,中了我翻倍给你”,我没回。
再后来有了网贷,张成才就不再和我借钱了,有次瞥见他的手机屏幕,花花绿绿的,像彩虹糖一样的。他还请我吃了顿饭,笑容满面,他说他这回不仅要成才还要发财了,等发财了他就要回去了,造个房子,开个店,到时候让我去他家吃当地的竹鼠,我说成。没多久我去南山找了份工作,朝七晚九,全年无休,和张成才也渐渐断了联系。
我再见到张成才是来年的春天了,老家跟着我来了几个老乡,我寻思着让张成才做个导游带着看看深圳,打了电话过去,张成才答应的也干脆“今天也没啥事,老哥带你们几个小兄弟逛逛”。他带我们坐了十几站的地铁,去了莲花山,说是座山,其实也没多高,几个年轻人蹭蹭的就到了山顶,张成才指着邓伟人的像,从他皱巴巴的中华烟盒掏出了一支烟,吞云吐雾“这就是当年邓伟人画下一个圈的地方”。声色宏伟,激昂,仿佛当年是他画下的圈,几个老乡望向张成才和他手里夹着的红色烟屁股香烟,满是羡慕,他又指向山下一片片的高楼大厦“这就是深圳啊,寸土寸金,我早晚要在这买套房”,于是又引来一片艳羡的眼神。下山的时候我拉住了张成才,“你这不说发财了要回家盖房子吗”,张成才嘁的一声“老家哪有深圳好,哪有三和好啊,我啊,这辈子都要留在三和咯”。这还没等我反唇相讥,张成才的手机响了“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和山脚正在跳着广场舞的大妈放在路边的大功率音响组了个和声,他啪的一下按下了挂断键,刚塞进裤兜又掏了出来拨了个静音,“咳,这推销电话,深圳的房我咋买得起”
回去的路上张成才出了奇的没多说话,也没再说起他的宏图伟志,随着车厢的颠簸,跟着人群倒向西倒向东,望着地铁外的灯红酒绿,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没想到这是我见张成才的最后第二面。
之后的第二天,我见了张成才的最后一面,在医院的太平间。
这天我正带着新来的同事,在南山鳞次栉比的写字楼扫着楼,点头哈腰的在一家家公司递着名片,刚被一家门口写着“欢迎推销”,门里却一个个当我们不存在的公司“软”扫地出门,电话响了。我一看是个本地固话,想着新年第一单要来了,急着按下了接听。
“我这是龙华派出所,早晨六点在长华工地有个工人不慎坠楼,抢救无效死亡,身上也没啥辨识物,他手机里有你的电话号码,你认识死者吗?”
我一愣“你这不是诈骗吧?”
听筒里的声音突然拔高,还隐约听到他对着别人说了句这号不是贷款公司。“你认识死者?”
我一看来电,尾号110,手里的手机也变得滑腻了几分“张成才死了?”听筒里传来一声舒气声“你认识死者。”这回是陈述句了。“那你赶紧来龙华派出所认下尸,我们还有些事要问你”
张成才死了?直到我请了假到了派出所跟着警察到了医院的太平间,我脑子里还在转悠着。
再直到这个躺在白色病床上眼睛闭着嘴角还留着没擦净血迹的张成才和脑子里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斜指着高楼大厦挥斥方遒的张成才缓缓地重叠起来,我才确信,张成才真的死了。
我恍恍惚惚地跟着警察认完尸,凭着记忆里张成才和我说起的老家地址和年龄作了笔录,一个年纪挺轻的警察指着屏幕上的照片问我“是这个张成才吧?”我看着屏幕上的张成才,比我印象里的他年轻了很多,头发很短也很精神,不像现在老是蓬头垢面,眼神里透着一股狡黠,和初见他时,抽着烟心安理得地和我说,这是给你上课了一模一样。我瞬时觉得一阵恍惚,拿起桌上的笔在询问笔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指印,手指透过薄薄的纸张触在桌面,一片冰冷。“是这个张成才”。
“那行,我们联系家属来处理,你回去吧,有事我们再联系你”。年轻警察说完后又抱怨着“这通话记录这么多个电话都是网贷催收,差点找不着人了”。看着我还没走,好像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合时宜,把材料一收就往外走去了。
我走出派出所,天气晴朗,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街上车水马龙,路边的香樟也已经吐出了新枝,在一片钢筋混凝土下,郁郁葱葱。有阵风在不知名的地方刮起,我紧了紧身上的西装。
后来听张成才常去买码的胖仔说,张成才的媳妇来了,说是回家那一年娶的,结完婚没多久两个人又各自出来讨生活了。张成才媳妇带着十几个壮汉,说这是张成才堂哥,那是张成才堂弟,十几个人拉着横幅推着张成才的棺材在工地上哭天喊地,还办了个灵堂撒了纸钱,死活要让工头偿命,胖仔说得是栩栩如生,好像他就是那十几个壮汉里的一个似的。后来工头没法,拿了三十万给他们,第二天十几个人就都回去了,可没带上张成才。
张成才媳妇和工头说,带回去麻烦,枉死也进不了祖坟,让工头看着埋了吧。
胖仔说张成才死前找他买了期六合彩,买了五千中了七百,还没等他来取人就没了,要不再凑点给他埋了吧,也算认识一场。我说好。我和胖仔各凑了几千,在惠山给张成才选了块地。也没立碑。
从惠州回深圳的时候我特意去了趟三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群群背着行囊操着天南海北方言的人在路边等着工厂的接送车,市场门口的广场上围着一个一个的小圈子,圈子中心的人手舞足蹈“包吃包住,保底四千”,面店里老板正在招呼着客人,门口的大锅子还在热腾腾的冒着气,我透过氤氲的水蒸气,看到张成才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手里捧着一碗鸡蛋挂面。
他对着我笑“老弟啊,三和这地方逍遥啊,来了,就不想回去啦。”
张成才是真的永远留在了深圳,留在了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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