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李住在校服厂后边家属院，进门对直走，一楼那间。
顺着走廊看得见--门没锁，红墙木窗。窗台上摆满了各种植物，多肉、木兰、向日葵。红色墙壁有些斑驳，满是爬山虎。窗户没关，屋里没人。黄旧木门、锈把手、翠绿色台灯、橡木书桌。
桌上全是书，《到黑夜想你没有办法》，《全唐诗》，《存在与时间》，《装腔宝典2.0》，《现代汉语词典》，《呼兰河传》等等。书皮一律深色，摊开压在桌上，没有书签。唯一醒目的，是砖头一样的，有些老旧的，2005年出的第5版《现代汉语词典》--它整齐地砌在桌边，大红色，一眼能看见。书桌后还有一张四角折叠麻将桌，折叠收纳后，被一块黄丝边红色绸布盖着，黑色漆面的金属桌脚锈迹斑斑。
天很蓝，云很白，酷热的下午。
酷热。
庭院外面，一个女孩正打着太阳伞，朝院里不住地张望。女孩一身纯色短袖，清凉热裤，黑发垂肩。
女孩长得好看。
“大爷，请问李建国是住在这里吗？”女孩问穿着白色背心，一边抽烟一边吃西瓜的家属区看门大爷。
“李建国是谁？”大爷用拇指弹了弹烟灰，问道。
女孩说：“就是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小伙子，一看就是知识分子的那个。”
大爷恍然大悟：“噢，你是说小李啊。”
“就住在一楼，就是你正对进门的，窗户都没关的那间。”
女孩谢过大爷之后，径直往里走。
在窗口，女孩一眼就瞥见桌上那本大红色的《现代汉语词典》。她久久没有说话，颤抖从手指开始，渐次遍布全身。
她留下了眼泪。被暑气蒸腾的滚烫的眼泪。泪水从点变成线，最后变成面。泪里的盐分和水分，滋润了小李窗台上的植物。
“吃块西瓜？”大爷看到女孩正在无助的哭泣，于是走了过来。
天气这么热，该不会是热哭了吧？
大爷心里如是想。
2
其实，她之所以哭，是因为想起了从前。
很多读者以为我会写她们从前在一起？
偏不。
她叫小梅，和小李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但从未成为情侣。
女孩长得很好看，小李从小时候开始一直喜欢她。
“小时候”-准确地说，是四岁。
小李四岁的时候，在和小梅、小芳以及隔壁小王等人一起过家家的时候。发表了自己的人生宣言：“有一天我要娶小梅。”
小李不高不矮、不帅不丑、不胖不瘦，放在人群里基本上能直接挂失踪。
小梅四岁，在过家家里小李发表人生宣言的时候，内心隐隐地觉得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是还小，还不太会用言语表达--她抓了一把沙子丢在了小李身上。
她有喜欢的人--隔壁小王。
因为小王各方面条件比小李好得多。首先，小王长得肤白貌美、可爱的小脸蛋上还有着俊俏的睫毛。其次，小王的爸爸，老王，是当地税务局局长，英俊挺拔、器宇轩昂，家里总是进进出出许多西装革履的高端人士。不像小李，父母亲都是厂里工人，没什么地位。
小梅的妈妈曾多次夸奖小王的爸爸，也就是这位隔壁老王长得好。说小王有老王的基因，肯定是个帅哥胚子。
在小梅妈妈无数次的多层次、全方位、长时间的夸奖中，小梅潜意识里，对小王有了很深的好感。相形之下，小李显得寒碜多了，小梅很不待见小李。
但与此同时，却坦然地享受小李的好。
每天小李定时送的早餐，每天都变着花样，有时是牛奶、面包，有时是卤粉、烤肠。
隔三天就有一封的字迹丑陋、但工工整整、满是诚意的情书。情书一般会在全班同学，尤其是女同学的注目下送来。
小梅的虚荣心于是得到了极大满足。
唯一的例外是电影，小梅从没答应与小李看过哪怕一次电影。但与此同时，和小王几乎每次新电影上映都会一同去看。
小李虽然一直在坚持，但心里满是苦涩。
-
等了十四年时间，转机来了。
在小李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那天，小梅送了他一个礼物--这是小梅第一次送他礼物。
一本砖头大小的《现代汉语词典》。
小李哭了。
撕心裂肺的哭。
把灵魂掏空的那种哭。
他以为终于要熬出头了。
粤语。
阿肆。
春天街角边的便利店。
“曾以为我这一生、这一世，最重要的已错过--直到我遇见你。”
小李不知道的是，这本书是小梅路过书店，三折活动买来，准备送给小王的。
小王也在活动期间买了一本，没要。
小梅留到了三天后，小李的生日，送给了他。
当然，小李并不知道。
3
距离小李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是小王的生日。
小王生日那天。小李因为帮父亲加急班，所以晚餐没赶上，晚上9点半才匆匆地从工厂赶往饭店。
饭店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车牌FU365，是隔壁王叔叔，也就是小王爸爸的车。
小李没多想，直接进了饭店。
服务员告诉小李，聚会在一个小时前结束了。于是小李走出饭店，准备回家。
走出门一瞬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这辆桑塔纳怎么会上下抖动。
难道车里有人？
小李往那里凑过去，果然有人，而且不是别人。
小王和小梅正在车里，春藤绕树，满脸汗珠。
“嗯啊”声不大，听得出是小梅的声音。从车缝隙里传出来，传到小李的耳蜗，到耳蜗里的耳膜，转换成电信号，最终传到大脑。
小李的大脑一阵嗡鸣，多年的记忆之墙轰然倒塌。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颤抖，没有生气，也没有懊丧，他面无表情，安静地走开。
他买了一包烟，其实他从不抽烟。多花了三毛钱，要了个打火机。晚上的街边有点风，烟的火光，时明时暗，映在小李沾了黑色油污的脸上。
他倚在栏杆边，半佝偻着，看着远方。
小李这一辈子，第一次像一个男人。
他从此再也没有联系过小梅，积累的不满，在最后一千克的重压下，摧毁了小李的好人大坝。
最初，小梅和小王出双入对，没过多久，由于两人的性格都很自我，从小争吵，发展到闹分手。
最后，小梅的爸爸发现小梅的妈妈出轨，出轨的对象，是隔壁老王，税务局局长老王，身高一米八的老王，小王的爸爸老王。
小梅，是小王的亲妹妹。
街坊邻居不但没有安慰小梅的爸爸，还嘲笑他说，你看你长这么丑，小梅却这么好看，早就看出问题了嘛。十几年后才发现，猪脑壳。
老王因为这件事，在当地身败名裂。自己贪污受贿的事也被抖了出来，将家底全拿去填了亏空之后，还是进了大牢。
小梅和小王的爱情走到了尽头。
其实，自从小李断绝往来之后，小梅的心态逐渐在发生变化。一开始由于和小王处在蜜月期，小梅的感觉还没有这么浓烈，随着跟小王争吵的不断升级，小梅开始逐渐体会到小李的好--润物细无声，真心为你的好。
小梅也曾试着联系小李。
但小李从来不搭理她，从小王18岁的那个晚上起。那时候大家已经开始用手机了，无论小梅打多少条短信，小李连一个字也懒得回。小梅改成打电话，小李从来不接，等到小梅打得烦了，小李就直接把小梅的号码给拉了黑。
小梅找到了小李上班的地方。
小李那时正好轮休，工友之后告诉了他。
小李心一横，离职跑到了厦门的一家校服厂。除了告诉爸妈，其他谁也没说，临走时还要爸妈不要告诉小梅。
谁知道，小梅还是打听到了小李的所在。
就发生了最开始的那一幕。
4
小梅正盯着《现代汉语词语》，哭得梨花带雨。
小李回来了。
他一眼认出了小梅：“你怎么来了？”
小梅擦了擦眼泪：“我怎么就不能来？”
小李：“有什么事么？“
小梅：“我找你找得好苦，你为什么躲着我。”
小李：“你都跟隔壁小王在一起了，就别说这些了。”
小梅：“我没有，跟他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你为什么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
小李：“我从4岁开始追你，一直到18岁，我们要在一起的机会，何止一次。你有正眼看过我么？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既然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来干涉我的生活了。”
小梅：“是，过去是我的错。没有发现你的好。但是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我才真正体会到自己的内心，我是爱你的。真的。”
小李：“可我不爱你了。”
小梅：“你骗人，明明有，你跑了这么远，身边为什么一直带着那本《现代汉语词典》！你骗人你骗人！”
小李：“你听我解释！”
小梅：“我不听！我不听！”
话还没说完，小梅就跑出了家属区院子。
-
出了院子，来到酒店宾馆，小梅越想越不对。
没理由啊。
“小李一定是骗人的。不然他为什么带着我送他的书，这书这么重，查字典现在也可以用电脑查啊。肯定是因为这是我送过他的唯一礼物，他一定是舍不得我，他一定是留着这书作念想。我晚上一定要找他说清楚。”小梅如是想。
这本书，曾是小李信念的唯一支撑，现在，成了小梅信念的唯一支撑。
傍晚。
小梅再次走进家属院。
在走廊里，就能听到小李家传出来的嘈杂的人声和乒乒乓乓的撞击声。
小梅有点紧张。
“小李会不会是因为我原来对他太不好了，所以在试探我？”
小梅步子放慢了。
她看到小李家灯火通明，那张麻将桌支开了，每边一人，旁边还有观战的。
小李在约人打麻将。
小梅愣住了。
顺着桌子往下看，一本大红的《现代汉语词典》被垫在桌脚。这本书有10多厘米厚，是普通书籍厚度的3倍多，它刚好垫稳了有一只短脚的麻将桌。
这才是小李带着它的原因。
在这一瞬间，小梅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束缚，她四周好像都封起了高墙。
她被困在当中，被困在时间里。
原来，感情这东西，是回不了头的。
小梅还没回过神。
小李脱掉了鞋，把穿着臭袜子的脚踩在《现代汉语词典》上。
这样伸展以后，可能坐得更舒服些吧。
5
多年以后，CCTV“汉语词语大赛”。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校服厂厂长拿下了冠军。
他对《现代汉语词典》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许多专家教授。
很多人好奇他是不是有什么天才？
他说，并没有什么天才，在他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现代汉语词典》就是他的全部，他与这本书形影不离。
但是，这样的学习强度，对于拿这次冠军仍然不够。
他只好坦白，都是家庭的鞭策与鼓励，目前，他有一个温柔的妻子，有两个小孩，一个叫李雷，一个叫韩梅梅。
结婚之后，在妻子的坚持下，每天要罚跪1个小时。
木地板铺上报纸，报纸旁放一张麻将桌，两只袜子，跪报纸上背《现代汉语词典》。
结婚25年，跪了25年，背了25年。
李厂长的夫人韩梅谦虚地表示：“25年来，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很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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