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雪落时》
作者：一剑霜寒
皇兄死于我们分别后的第十四年，那时我身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伸手接住了一片洁白的雪，想起母后去世时皇兄安慰我的话。
他说，等下雪的时候，母后就会回到我们身边。
但现在我连他也失去了。
1
遇见谢怀瑾，是在十一岁那年的春天，杨柳扶风，御池波翠，春和景明。
他立在太液池边的柳树下，衣袂翻飞，嘴角含笑，眉梢是似曾相识的温和，好一幅翩翩美少年的模样。
我第一眼见他，便知道我不能忘记他。
他的身侧站着我的妹妹、谢贵妃的宝贝女儿——慕容瑜。
我眼珠子一转，从池畔的柳树上纵身一跃，结结实实砸在了谢怀瑾的身上。
他身上是清冽的沉香味道。
谢贵妃以行为无状为由将我告到了父皇面前。我想，皇宫里最讨厌我的人大概就是父皇与贵妃。不过比起谢贵妃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父皇的不喜欢就是将我无视的坦坦荡荡。
他果真也没与我说上半句话。这一点也不意外，意料之外的是离开的时候，内侍长与我说，父皇让我明日起去国子监进学。
国子监听学无趣极了，我索性翘了课，漫无目的地转进了国子监的骑射场。
我远远地看见乌泱泱一群少年簇在一起不知争论着什么，悄悄靠近一听，却发现人群的中心是昨天那个小公子和我的表兄。
而我惦记了一夜的风度翩翩的小公子，竟是谢家的谢怀瑾。
2
谢家怀瑾惊才奕奕，名满京华，又生得如珠如玉，是整个京都少女的年少慕艾。
只不过这个仙人般的谢怀瑾，早就被皇帝默认配给了二公主慕容瑜。
怀瑾握瑜，听起来便是一对璧人。
我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不知哪家少年挽了弓要射箭，那箭却略过人群直朝我来了。只见箭簇上淬着阴冷的光，擦过我的手臂。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抬眼看去，谢怀瑾的眸子里是真切的担忧。
他姓谢，却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谢怀瑾立在水榭旁，揖手行礼，少年人身姿单薄，满是青涩。
他欲为那日误伤之事向我赔罪，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公主想要什么，怀瑾可以替公主去取。或者，公主想要怀瑾做什么事，怀瑾尽量去做。”
我便有些逗弄他的心思：“我想要看雪。”
谢怀瑾脸上稍显为难：“公主，此事怀瑾实在无能为力。”
是啊，谁都没有办法。
“你无能为力，神仙总该有办法吧？”我决定绕过这个话题，“我听说几日后是花神节，如果把愿望写在灯上顺着楚江漂下去，花神娘娘看见了就会实现人们的愿望。”
“我朝确实有此风俗。”
“那我要你亲自给我扎一个灯笼！”
“记住了，不是买的，不是让别人做的，是要你亲手扎的。”
“你还要在上面画上我的样子，这样花神娘娘才知道那个愿望是我许的！”
我一口气说完了我的要求。
谢怀瑾似是想要拒绝的，但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花神节的灯笼意味着什么。
3
几天后我收到了谢怀瑾亲手扎的灯笼。
我惊叹于谢怀瑾出色的画工，他只见过我几回，却把灯笼上的我画得美出了一个新的境界。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爱不释手。
待我欣赏完了灯笼，无意中却看见谢怀瑾欲往身后背的那只手上似乎有一些伤痕。
“你受伤了！”
我正想把那只手拉过来看看，谢怀瑾却只把手往身后藏。
“一点小伤而已，公主不必担心。”
我坚持要看，谢怀瑾拗不过我。他掌心的伤密密麻麻，像是被某种薄薄的东西划出来的，仔细一看，伤口里有着无法清理干净的竹丝。
我下意识问道：“是因为这个灯笼吗？”
他没说话，也不看我，把手抽了回去。
皇兄你看，这世上还有人愿意为我受伤。
我别过头去，取下腰间香囊。
“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给你上药。”
“公主，这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我才不会管他的反抗，但他的手背着，我怎么用力都拉不过来，只能故作凶狠地威胁他，“你可要想好了，我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做到的。”
他这才慢吞吞把手伸了出来，我用干净的娟帕擦了擦，小心地往上面抹药。
谢怀瑾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为给你上药的报酬，你得再给我做一件事。”我伸手往他眼前晃了晃。
“公主请说。”
“这宫里的御河有重重兵卫把守，这个灯到时候肯定漂不出宫去，等我把愿望写好了，你就把它带出宫去，放进楚江，它一定能游到花神娘娘的面前。”
他答应了，我便在那灯面上写下了我的愿望：愿母后之灵安息，愿皇兄朔州平安。
黄昏的时候我登上了明月楼，谢怀瑾远去的背影镀上了万丈霞光，楚江之水在落日余晖中荡着温柔的波光。
4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过谢怀瑾，但国子监里的日子好像变得不是那么难熬，我每回想起谢怀瑾心怦怦乱跳，就会登上明月楼，等着谢怀瑾从楼下走过。
过了一年，谢怀瑾年满十八。那一年春闱取士，他成了楚国最年轻的状元郎。
他大概变得很忙，但是偶尔他会应谢贵妃的召入宫，大部分时候都是去见的慕容瑜。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勉强放下对慕容瑜的成见，溜到流华殿附近，假装与谢怀瑾不经意间的巧遇。
他会给我讲楚都城里此时的风貌，也会听我说我在宫里又做了些什么事。
我把御花园里谢贵妃最喜欢的蔷薇花全都折下来送给了他，临出宫时我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编成了花环，离开时轻轻地放到了我的头上。我抬头，能看到他嘴角挂着极淡的微笑。
他笑起来是和风朗月的模样。
十三岁，我自己扎了一个灯笼，半威胁半强迫地送给了他。
也许是因为他如今在朝为官，他提着灯笼时面上是沉静的模样，但我感觉得到，他明明是惊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直到我十六岁这一年。
那是熙和十六年的秋天，大雁乘着秋风飞过皇宫的天空时，北燕的求亲使团千里迢迢来到了楚都。谢贵妃派人送来了华美的衣服和首饰，宫人们为我梳妆，暮色将起时我去到了含光殿。
北燕国君子嗣兴旺，却偏指了不良于行又不被重视的靖安王前来和亲，蔑视楚国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靖安王林清潇是个清隽的男子，他向父皇求亲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转向了我。
父皇看向我的目光似乎很复杂，谢贵妃掩饰得极好的神色里分明有一丝窃喜，慕容瑜面色悲伤，群臣眼里是不忍和期冀。
谢怀瑾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我感觉浑身血液寸寸冰冻。
我的父皇，好狠的心。
5
楚都尽知，嫡公主即将北嫁和亲。
记得那一日绵绵秋雨，我将谢怀瑾堵在某个人迹罕至的角落，仰着头努力想要看清他眼底的神色。
是沉静的、淡然的、似乎没有任何波澜。
看不到一丝半点的对我的回应。
他好像已经不是那个被我拉着手腕眼里会流露出无措的少年了。
“谢怀瑾，你喜欢我吗？”
雨丝冰凉入骨，谢怀瑾迟迟没有说话，将伞往我身后倾了倾。
“公主是君，怀瑾是臣，怀瑾心中敬仰公主。”
“如果没有北燕的使臣，我不是要去和亲的公主，谢怀瑾，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沉默良久，未发一语。
我知道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谢怀瑾的以后属于谢氏的富贵，而我的将来，是稳固楚国的江山。
可是我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就像母后当年在火中的等待。
她什么都没等到，而我步上了她的后尘。
6
第一次看见雪，是在燕楚两国的国境，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林清潇问我是不是喜欢雪，我摇了摇头。
雪是无穷无尽无望的等待。
我讨厌雪。
我在夜复一夜的噩梦中醒来，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窗外是无垠的雪白，似是所有的希望都被镇压在了雪原之下，没了踪迹。
无论我有多恨，可当我只身一人远在燕国的时候，能拿来怀念的只有我恨极了的故地旧人。谢怀瑾，这多么可笑。
林清潇扣了扣门，银蕊点上灯，将他迎了进来。
木轮滚了几圈，他停在了我的床前，衣裳单薄，面有忧色。银蕊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房里只余我与他二人。
从恍惚中醒来，我盯着林清潇清俊的脸，他的眼神深邃，像是一汪温柔的湖水。
“公主夜惊了。”他将放在一旁的衣裳给我披上，虽然腿脚不便，做起来却格外流畅。
平心而论，林清潇待我极好。
我嫁来燕国身份尴尬，是他护着我；我对他鲜有颜色，他依然哄着我。
他带我去看过冰雪消融的湖，带我去爬过春意盎然的山，带我去感受一望无际的草原掠过的微风。
他甚至穿上了楚国的衣服，说着楚国的话，吃着楚国的饭菜。
他改变着他自己来迁就我，也许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肯为我做这样的事情。
他是真的喜欢我，但我注定不能和他在一起。
唯有这一点，他无法满足我。
“你是不是以为把我困在山上，我就没有办法离开？”我问他。
“我们就一直这样在一起，不好吗？”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像是害怕失去。
“你应该明白的，我们之间隔着整个楚国。”
也许还有一个谢怀瑾。
上天待我何其不公。六岁时我失去了我的母后，十六岁我背井离乡，做了楚国的和亲公主，而今二十岁，我失去了疼爱我牵挂我的皇兄。
我还记得当年和亲队伍经过朔州的时候，皇兄带着人要把我抢回去。他没有成功，父皇派来的人将他带回了楚都。
那时我们隔着风雪相望，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一眼成了我与皇兄之间的永别。
我推开窗，任由雪花飘落在我的身上，指着外面的一片雪海：“你看，鲜血和真相被掩埋在雪下，而我，应当去做扫雪的人。”
7
昭阳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盯着我这个已经在燕国失踪的和亲公主。
今夜心怀不轨之人实在太多：太子已死欲要立自己女儿当皇太女的谢贵妃、先帝时前来和亲却已国破家亡的西凉太妃、流落民间多年的前朝太子之子慕容璋，以及我——和亲北燕的当今皇帝嫡出公主慕容疏。
我进来时，将军与慕容璋拔剑相向，这个隐藏在民间多年的人，他是害死我皇兄的幕后凶手之一。
父皇如今只有两个女儿，宗室男子几乎都死在了上一轮的皇权争夺中。
我伸出手，将军把长剑递到了我的手里，慕容璋趁机想要攻击我，被早就候在一侧的阿芜制服。
我亲手血刃了他，长剑刺穿他的心脏，抽出来时，鲜血溅脏了我的衣裙。
慕容璋死不瞑目，我心中并无一丝快感。
8
尘埃落定之后，我在明月楼召见了谢怀瑾。
遥遥望去，黄昏之色一如当年。
谢怀瑾亦如当年一般恭谨，我们之间充斥着刻意的陌生和疏离。
我给他讲我这些年来的经历，讲我经历过的趣事，讲我见过的风景。就像当年我总是想尽办法缠住他，让他给我描绘楚都城的风土人情。
我给他讲林清潇这个人，从暮色初起讲到夜色深沉。
他说：“靖安王是公主良人。”
我问他：“我当年说过的话如今还作数，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他却跪在我的面前，把头伏在地面：“殿下，请允许臣带阿瑜离京。”
“谢氏有罪，蒙殿下不究，谢氏不应该继续留在朝堂之中。阿瑜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如今臣应当照拂于她。”
是啊，谢贵妃是害死我母后的凶手，谢寰宇逼得我舅舅老镇国将军郁郁而终。
我忍不住放声大笑，却又流下泪来。
我这一辈子所珍惜的人和事，从来没有一回顺遂过心意。我得到了足以翻云覆雨的权势，却还是羡慕着慕容瑜。
他依然选择了她，放弃了我。
擦干眼泪，我跪坐在谢怀瑾的面前，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谢怀瑾，我不会放你走的。”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帮你谋划。谢氏不会受牵连，慕容瑜依旧可以做她荣宠万千的公主。”
“我会完成皇兄的心愿，建立一个全新的、强大的楚国。”
“但你要记住，我是你的君，你是我的臣，这一辈子你都要侍奉我，知道吗？”
我说过，我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做到的。当年我迫于权势远去，而今我也不介意用权势留住谢怀瑾。
哪怕他心里只容得下谢家和慕容瑜。
谢怀瑾重新把头贴在地上，回道：“臣遵旨。”
星光乍现，映着明月楼朦朦胧胧，我又回想起那段可以当做余生慰藉的时光。
仿佛中看到，十八岁的谢怀瑾走在宫道上，背着万丈霞光，回头朝我微笑。
“谢怀瑾，你一定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一直期待着你能回头。”
尾声
他知道。
他知道明月楼上的目送，也知道流华殿外的巧遇。
他知道她喜欢那些宫墙之外的世界，他也喜欢她眉飞色舞地跟他说起她最近做的事情。
他知道她不懂花神节送灯的含义，那只送给心上人的灯笼却被他珍藏起来。
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住喜欢她，想念她，梦见她。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下着秋雨的午后，她的眼里有泪，声音是那么的无助。
他想抱住她，亲吻她，安慰她，带她逃出皇宫，去她想去的地方。
但是，他们是同样的身不由己。
他身上流着谢氏的血。谢家用卑劣的手段夺去了她的一切，他永远都是一个有罪的人，她的未来是楚国至高无上的君主，她不能沾染谢氏的罪孽。
他会做她的臣，陪着她，辅佐她，侍奉她，完成她的心愿。
她是宫墙里面最倔强的花，枝枝叶叶荫蔽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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