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球和舞会
我与你相遇，是在一个黄昏。夕阳把天空染成橘色，天际是让人不敢直视的白。
我百无聊赖地玩着棒球。绿色的棒球很有弹性，在我手中落下，接触地面，借力反弹到对面的墙，再原路返回。出发，落地，击墙，落地，返回……
我看着跳跃的球，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但我知道每一次它都是以不同的状态出发再返回。
因为我啊，每天都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事情，但是我每天都是不一样的我。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扔球的手一抖，球碰到地面，没有足够的力气到达墙面，咕噜咕噜，滚走了。
我的目光跟着球，滚啊，滚啊，直到它耗尽最后的力气。
我看着球在夕阳的照射下，洒出一片阴影当作披风，颇有一种壮志未酬，英雄暮年的感觉。但我马上意识到我错了。
它啊，是不敢面对耀眼的光，而选择背对着，藏到后面的阴影去吧。
我看到一只手把可怜的球捡起来，听到一个清澈的声音：“是你的吗？”
我伸手接住迎面而来的球，还给街边玩耍的小孩，推开门，走进我常来的这家吃食店。温暖的灯光下，老板抬起头，微笑，叫我随意落座。
我坐下，看着玻璃窗外的孩子。
他明显是个玩球高手，头顶球，大腿顶球，手指转球，各种样式都被他玩了个遍。他手中的球高速地旋转着，似乎要割裂周围的空气。
其实，我曾跟你说过，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充满了因果纠缠和很多需要绞尽脑汁去理解的东西。
在你面前，我可以毫无保留地表达我的恐惧。
是的，更确切地说，我害怕、恐惧这个世界。我无处可逃，讨厌自己无时无刻对身边发生的人、事、物做着理解，也不知道是要给谁一个交代。
我讨厌这个世界，好坏并存，灰色是最常见。
有时候，我不得不套上一层又一层的保护膜，看起来像个不健康饮食的胖子，假装自己对所有的一切都很淡然。我知道，没有人逼我这么做，但好像所有人都在无形地要求我这么做。
有些事情，我需要用很长的时间去消化，需要我拼命地用别的事情来覆盖，需要我用点力气才能放下。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绑架了，但又不清楚绑匪是谁，所以只能独自在黑暗的小屋中，与绳索做斗争。
“铃，铃……”门口的铃铛响到一半就被一个粗犷的大叔打断了。
“老板，你看音响放哪里？还有鲜花，饮料……”
“放这吧，这个放这……”老板招呼着伙计放好东西。
我才意识到今天老板穿得十分正式，西装革履。店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还挂上了彩灯。
“客人，待会有一场舞会，一起来参加啊。”老板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一会儿，店里的灯光被调暗，优美的华尔兹在空气中流淌，钻进我的耳朵，让我卸下盔甲。店里不知何时到来的客人们纷纷站起来，跟着音乐舞蹈。
我闭上眼，让眼睛消失，你曾告诉我这样就可以在虚空中漫步。我感觉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些人，四面八方都是有温度的。我们的衣角偶尔互相擦过，路过时带起的空气微动也未曾惊扰过彼此。
你曾经教我，像动物一样，暂时将控制权交给本能，让意识得到休息。
我在一片虚无中，快速旋转、舞蹈，勾勒出一些从未发生的场景、事件和你，但感情却往往逼真，完美复刻。
此时、此刻、此在，到底在那里？
现实和梦境中，拨开外面的，就能看到内核。仔细辨认，真实只是存在于当下。
累了，那边歇息吧。你说。等待心脏的跳动来叫醒熟睡的人。
新的一天，也就来了。
六 尸体
后来，我还是跨过那道线，奔赴向初见时的那抹夕阳。
我知道，每个环境都有各自的游戏规则，我得放弃一些旧习惯，学习新的。但是，转换的过程是痛苦的和挣扎的，像是有很多把刀，把鲜血从我身体中释放，让我变成一个狼狈的、血肉模糊的、狰狞的血人。
我越来越像一个逃兵，从一个没有你的世界逃到了一个可能没有你的世界。
我时常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愤怒。新的环境下，我偶尔也会冲动行事。不巧的是，每次冲动都是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的时候也不是只有一次。
而你不同，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沉着冷静，理性分析，行事条理清晰。在与生活博弈中，你总是知道巧妙运用规则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时常不满于规则，有人笑我傻，道我还是太天真，念我太年轻，也有人暗道我年轻气盛、目中无人、棱角太过尖利。
有时候我觉得讽刺，又忽而觉得好玩，但很快又深感无聊，最后仍然喜欢不起来。
“客人，您的面来啦。”
我从桌面上的竹筒中拿起筷子。碗中的鸡蛋呈现着它最完美的样子。我安静地吃着面，店里老旧的风扇呼呼地吹。我意识到，原来天气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冷了。
老板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机里播报着新闻：
近日，一辆客车在山路弯道处冲下约50米高的悬崖并发生侧翻，车上包含老人、小孩、孕妇在内的乘客不幸遇难。根据车上乘客数量推断，该客车存在超载的潜在危险。消防人员表示，这也是发生这起意外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在让我们来看现场情况。
我抬起头，看见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抬了出来，画面确实不那么下饭。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踩着时间，为逝者默哀。
我突然有些羡慕钟面上的时针、分针、秒针，它们表现出一种确定，永远不会搞错左右，并在长时间的工作中展示出一种自信。不得不说，这样的自信是有力量的，隐隐还能看见秒针每走一步，身子都要跟着精神抖擞地震动一两下。
我想起，当时跨越那道线后的不确定性。我陷入了无尽的森林，试图使用穷举法找出正确的道路。
我学着你以前的样子，综合自身的环境因素，计算出的结果是否为真，又或许为假。当运算结束，真假、好坏都献身于碰撞之中。
就像彗星的光芒在与陆地碰撞后会熄灭一样。真假在精密的计算无果后变得不再重要。
我曾经问你，你怎么能确定你所做的选择是正确的呢？你笑了，跟我说，其实你大部分情况下也是不确定的。你扔掉手中用来计算的树枝，摆摆手走了。至于地上的痕迹，风会来将其抚平，也许花儿会在上面绽放。
一切是黑暗的，不确定的。我们要做的，便是奔向远处的火光，并给予它熄灭的权利。
七 最后
“客人，我们要打烊了。”老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跟我说。
“哦，好，不好意思。”
我连忙起身，下意识看看座位，才发现我并没有带任何东西。我走向门口，想要推开门，但是怎么也打不开。
我猛然发现，似乎我从未走出过这家店！
电视里的新闻播报传来一个熟悉的哭声：“醒一醒……你……醒过来好不好？”
啊，是之前冲进来的那个女人！当时被她摇晃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我的世界在剧烈地摇晃着，有一种晕车的感觉。我望向电视，看到担架上有一个和我穿着一样的人！
无数的记忆朝我奔涌而来……
你说，你其实很早就见过我，当时你从最爱的那家店走出来，看到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拉着妈妈，吵着要买玩具。
你说你还看到我因为爸爸还没来接我，我大哭大闹。
你说，我们在球场成为朋友之后，曾经一起骑车，你骑在我后面，看到汗水浸透了我的背……
最后，你说，其实你是我，但你又不完全是我，我搭上那趟车的原因确实是要去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你。
“滴答，滴答……”
墙上的钟面上，分针、秒针、时针还在坚定地履行它们的职责。
我躺在病床上，看到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染成橘黄色，天际是让人不敢直视的白……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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